【正版新书】家庭纽带

如何成为一只愚蠢的母鸡（代译后记）

一九六九年，“流亡”欧洲十六年的克拉丽丝·李斯佩克朵结束了婚姻，返回巴西，与两个孩子一起居住于里约热内卢的一间公寓。在任何一个时代，失去伴侣的襄助，日子都会辛苦很多。而且，克拉丽丝的一个孩子患有严重的精神疾病，这确实让她受了很多苦。为了多挣一些钱，她不得不充当影子写手，代替女演员伊尔卡·苏亚雷斯，给《晚报》的女性专栏撰写文章，内容包括美容、化妆、服饰、养育孩子、给出美满家庭生活的建议等。

 一九六〇年，《家庭纽带》出版，获得评论界一致好评，第二年获得雅布提文学奖短篇小说类大奖，这让陷于沮丧的克拉丽丝得到一些慰藉。沮丧不仅是因为婚姻失败，而且是因为之前的作品没有获得认同。一九四三年，在与大学同学毛瑞·古格尔·瓦伦特结婚的同时，她的处女作《濒临狂野的心》发表。这本书的出版引起了轩然大波，评论家阿尔瓦罗·林斯、塞尔吉奥·米里埃、安东尼奥·坎迪多不吝给予评价，虽然并非所有的评价都是赞美，但至少证明这本书的意义与她作为作家的价值。然而，之后，克拉丽丝随同成为外交官的丈夫去了欧洲，便似乎失去了文学上的“运气”，一九四六年出版的《吊灯》（O Lustre）与一九四九年出版的《围困之城》（Cidade Sitiada）都没有获得成功，评论界一片缄默，仅有的反响都是批评，这让克拉丽丝倍感挫败。

 直到今天，克拉丽丝的这些在欧洲完成的文学出产，都被视为次要的作品，尽管有学者，比如厄尔·E.费茨（Earl E.Fitz），一直尝试为这些作品翻案。对于克拉丽丝，这些创作于“流放”时期的作品更大的意义在于将她从无法忍受的日常中“拯救”了出来。在国外生活期间，忍受着思乡之苦，她厌恶晚餐、聚会与应酬，与所归属的“外交贵妇”圈子格格不入。丈夫时常出差，克拉丽丝要独自育儿，而且要承受猜忌，夫妻感情日渐淡漠，她越来越活成了《濒临狂野的心》中的主人公约安娜，唯有写作可以成为出口。

 克拉丽丝的挚友费尔南多·萨比诺把《家庭纽带》评价为“真诚地、无可争议地甚至是谦逊地讲，（这本书）完全是巴西有史以来出版的好的短篇小说集”。在这部作品里，很多故事的主人公是家庭主妇，显然有克拉丽丝的真实生活参与其中。都带有那段“流亡”生活的印记，为什么《家庭纽带》的接受明显好于其他作品呢？费尔南多·萨比诺的下面这些评价或许可以说明一些问题：“你的短篇小说正正好好，不多不少。可以看出，从前你受的苦很多，现在你受的苦很好。”

克拉丽丝不满二十三岁就创造出约安娜这个形象，想象了她的全部婚姻生活。而在《家庭纽带》中，克拉丽丝与她的人物都“成熟”了。所以，在这部作品中，没有坦然僭越世俗规则的约安娜（《濒临狂野的心》），没有洛丽与尤利西斯之间理想化的爱情（《一场学习与欢愉之书》），没有长久沉溺于爱恨交织情绪的维吉尼娅（《吊灯》），没有一再通过抛弃故乡而追寻自我的卢克雷西娅，只有下面这些拙笨生活的人物：安娜一向生活得有条不紊，将自己与家人的生活安排得井井有条，然而，当她看到瞎子嚼口香糖之时，她所认定的“真实”全然解体；长久幽禁在家庭生活之中的女性无意或有意地醉酒，从而完成对丈夫或男性权威的挑战；因为长久压抑而罹患抑郁症的女性原本被很好地保护在家中，但是当她意识到玫瑰的完美，便又陷入精神困境之中，因为他人与自我要求的完美正是造成精神困扰的原因；老妇人是一家人一年一聚的理由，但几乎无人真正关心她，她只能用自己的方式表示蔑视；女人送走了让她倍感压迫的母亲，但是还要面对同样压迫的丈夫与孩子；还有一只仓皇逃逸的母鸡，只有在夜深人静时，才能在厨房的空地中，以非常笨拙的方式，表达属于自己的小小真实。

《家庭纽带》中呈现出来的苦，是一种真实的存在之苦，是外在的舒适生活与强烈的内心自我表达之间的矛盾，是真实感受一系列悖论但却无法找到解决之道。

克拉丽丝·李斯佩克朵被视为女性主义作家，实际上，这并不是真实的情况。她负责撰稿女性专栏，不乏大谈如何通过化妆、选择睡衣等方式“引诱”丈夫的文章。如果她是个自觉的女性主义者，即便是为了生意，恐怕也写不出这样的话语。克拉丽丝女性主义者形象的建构，和法国女性主义学者西苏密切相关。当西苏陷入创作瓶颈的痛苦中时，她发现了克拉丽丝，对她解构、吞吃、吐出，克拉丽丝的法语翻译作品都是在西苏开办的女性主义出版社出版，因此打上了女性主义者的印记。

西苏的处理符合她当时的心理，并对她有益。她写出了《活在橙中》（Vive l’orange），让自己与克拉丽丝充分交融。然而在中文世界里，我想尽量还原一个质朴而本真的克拉丽丝。我和克拉丽丝的生活经历截然不同，然而当我的年龄越来越接近克拉丽丝的创作年龄，我越来越能感受到她的痛苦并非仅属于已婚妇女，而是属于那个“愚蠢、羞涩而自由”的种族。我不想强调她有多么聪明，才能写出这些光彩夺目的文字。我只想揭示她如母鸡一般笨拙的生活，因为“母鸡是愚蠢的，但是有很多内心生活”。倘若人害怕真诚地袒露自己，但又如何能够遭遇真实？

2021年2月21日，三亚

闵雪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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克拉丽丝·李斯佩克朵 经典短篇集

《家庭纽带》出版于一九六〇年，收录克拉丽丝·李斯佩克朵构思精彩的十三个故事，讲述了下面这些拙笨生活的人物：安娜一向将自己与家人的生活安排得井井有条，然而，当她看到瞎子嚼口香糖时，她所认定的“真实”全然解体；长久幽禁在家庭生活中的女性无意或有意地醉酒，从而完成对丈夫或男性权威的挑战；老妇人是一家人一年一聚的理由，但几乎无人真正关心她，她只能用自己的方式表示蔑视；还有一只仓皇逃逸的母鸡，只有在夜深人静时，才能在厨房的空地中，以非常笨拙的方式，表达属于自己的小小真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