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叟研究文集

编选者序

作为英语文学之父，杰弗里·乔叟保持着几项纪录，其中之一是他拥有英国文学长久而且不间断的学术研究和文学批评。从他生前开始，六个多世纪来，文学界和学术界对他的评论和研究，尽管由于英语的巨大变化造成的语言障碍等因素，也曾在新古典主义时代出现过低潮，但从未中断过。
不过，乔叟虽然早在15世纪初就已被英格兰诗人们尊为“大师”（mayster）和“父亲”（fadir），六百多年来，他的形象却一直在不断变换；在不同的时代或不同的人眼里，他似乎呈现出很不同甚至相互对立的形象。在很大程度上，六个多世纪来的乔叟研究史就是一部乔叟形象的变迁史，或者更准确地说，是乔叟的形象越来越丰富，同时学者们在乔叟作品中所揭示出的“乔叟性”也越来越清晰的历史。
自与乔叟同时代的法国著名诗人德尚于14世纪80年代赞颂乔叟的诗作起，在诗人们的笔下，在学者们的研究中，在政治和宗教权威的评判里，乔叟的形象一直在变换发展，不断丰富。他被看作“伟大的翻译家”，“英语语言之父”，“哲学诗人”，“雄辩的修辞家”，“英语诗歌之父”，以及“英格兰的荷马、索福克勒斯和维吉尔”。在宗教改革运动中，由于乔叟在作品里批判和嘲讽了天主教会的修士与神职人员，他被塑造成一位“虔诚的神学家”、“新教徒”诗人、宗教改革运动的先驱和“当之无愧的威克里夫派”；有人说他的作品“寓教于乐富成效”，“清除我们的罪孽”并用“美德之火/点燃我们的心灵”。1542 年，英国颁布法案以“清除王国内所有异端邪说”，结果绝大多数书籍和文章都遭禁止，在文学界只有乔叟和高尔两位诗人的著作被容许阅读，在可以阅读的英国文学作品中只有《坎特伯雷故事》被专门提及。但另一方面，也有人谴责乔叟，说他的诗作“与基督和他的使徒们的教义直接对立”，教唆“淫乱”，“毒害青年心灵”，应被列为“禁书”；他们认为，阅读《坎特伯雷故事》如同“亵渎神灵、骂脏话、玩纸牌、掷色子”一样使人堕落，而《修女院教士的故事》中关于爱情的动物寓言更是“彻头彻尾的无聊、有毒的引诱和甜言蜜语的虚荣”。关于他的诗歌语言，有人说那是“清纯英语之源泉”，其韵律“自然流畅”；与之相反，也有人认为他使用的“未经提炼的粗俗语言完全不符合我们时代对高雅的要求”，而他的韵律更是“别扭粗俗”。有人赞扬他创造出“上帝的丰富多彩”；有人则责备他的作品杂乱无章、良莠不齐，完全不符合“得体”（decorum）的原则。到了20世纪，对乔叟的研究全方位展开，有学者深入探讨了乔叟所受的影响，认为他是欧洲大陆传统的传人；另有学者则认为他本质上是英格兰本土传统的承前启后者。有人相信薄伽丘对他影响；而有人认为他根本不知道薄伽丘其人，特别是他的代表作《坎特伯雷故事》根本没有受到《十日谈》影响。有学者认为他的创作发展分为法国时期、意大利时期和英国时期三个阶段；另外的学者则持相反观点，说他自始至终都是地道的英格兰诗人。有人认为他难能可贵地在中世纪突出地表达了女权思想，相反，却有人批判他贬低、丑化女性。有人指责他在《坎特伯雷故事》里表达了殖民主义思想，而有人却赞扬他为“9·11”后的美国指出了一条同伊斯兰国家建立正确关系的道路，等等。面对如此变幻莫测、如此不同甚至相互对立的形象，人们难免困惑：他们是同一个乔叟吗？
他们的确是同一个乔叟，这些似乎令人眼花缭乱的不同形象的确来自同一个乔叟或者说被安放在同一个乔叟身上。如此丰富多彩的形象是不同时代的人们眼中的乔叟，或者同一时代里不同的人从不同的立场、不同的角度所看到的乔叟的不同侧面，是各时代或者说各时代的评论家们同乔叟和乔叟作品在不同的历史文化语境中对话的产物，或者说是六个多世纪来历代学者运用各自的政治、宗教、哲学、文学思想和方法，根据自己对乔叟和乔叟作品的研究与理解所描绘、塑造出的无数的乔叟形象。实际上，上面所提到的仅仅是各时代的人们所塑造出的大量甚至多到难以计数的乔叟形象中的一小部分。在这些形象里，我们可以清楚地看到各时代的特征，这些形象折射出时代的变迁和人们立场思想之不同，同时也反映出文学批评的本质。
尽管这些形象差异如此之大，但只要深入仔细地观察，我们往往能在这些形象里发现伍尔夫所说的乔叟作品中特有的那种“统一性”。虽然这些形象无一不闪现着批评家自己的影子，但它们同时也来自乔叟，也都与乔叟的作品有一定血缘关系，都程度不同地带有那神秘而独特的“乔叟性”。这种乔叟性使这些形象不可能出现在高尔或者莎士比亚身上或他们的作品中。
乔叟性是乔叟在创作时不可避免地投射到作品中的那部分“诗人自我”。它不等同于伦敦海关那位税收官或者肯特郡的治安官，但与他们血肉相连。在作品中，它是一个复杂的综合体，在从创作意图、谋篇布局、情节安排、人物塑造到遣词造句、韵律使用等所有层面上，都发挥着作用。虽然这种乔叟性在乔叟不同的作品中不尽相同，但它具有相对稳定性，可以被专家们解码和识别。正是这种乔叟性使乔叟的作品有别于任何其他作家的作品。比如，同许多后辈文学家一样，莎士比亚也深深受惠于乔叟，而且他的有些剧作直接取材于乔叟作品。但即使这两位作家的同名作品《特洛伊罗斯与克瑞西达》也非常不同。
在很大程度上，对乔叟的学术研究就是既不断展现乔叟新的形象，也从不同的侧面和在不同的层面上揭示乔叟作品里的乔叟性。乔叟学术史表明，与对乔叟作品日益丰富的解读和乔叟不断变换的形象大体上同步发展的，正是乔叟作品中被揭示出来的乔叟性越来越突出，越来越清晰，并成为区分他的作品与其他作家的作品的标志。无论学者们对他的作品的解读差异有多大，也无论他们的观点如何对立，他们都不会认为《坎特伯雷故事》或小诗《真理》有可能是他人之作。
《乔叟研究文集》从大量英美乔叟研究成果中选择一批论文或书中章节，翻译编辑成册，其作者都是影响广泛的学者或重要的乔叟专家。文集收录了19篇文字，它们从不同角度、不同方面，在不同层面上研究乔叟，探讨其创作，分析其作品，都很有学术价值。它们既揭示出此前人们还没有发现或没有深入考察的乔叟的一些侧面或层面，进一步丰富了乔叟的形象，也因此而使乔叟性更为清晰生动。
这些论文大多由我已经毕业或在读的博士生以及湖南师范大学、四川师范大学等高校外语院系的老师翻译，我做了程度不同的修改；每篇论文后的编后记给出了译者的简介。汪家海查证和统一了大多数论文中《坎特伯雷故事》的引文，刘莉适当统一了人名等专有名词。对所有乔叟学术史课题的参与者，我在此表示衷心感谢。另外，由于这些论文选自各种专著、论文集和期刊，且时间跨度大，故一些论文里的文献注释格式不尽相同，为尊重原文，本论文集保留原文格式。

肖明翰
于密西西比河边一大学城

《乔叟研究文集》所选19篇文章，自约翰·德莱顿所写乔叟学术史上首篇重要文献始，以现当代代表性乔叟研究者之研究为主。这些文章主题各异，方法不同，从多个方面对乔叟其人其作展开深刻论述，如乔叟之文学地位、所受文学传统之影响、文学创作之阶段性发展、作品风格之独特与多样等；其中亦有女性主义、后殖民理论等当代思想指引下对乔叟形象的新探索，堪称对乔叟研究整体面貌和突出成就的一次集中展示。

《乔叟研究文集》所选19篇文章，自约翰·德莱顿所写乔叟学术史上首篇重要文献始，以现当代代表性乔叟研究者之研究为主。这些文章主题各异，方法不同，从多个方面对乔叟其人其作展开深刻论述，如乔叟之文学地位、所受文学传统之影响、文学创作之阶段性发展、作品风格之独特与多样等；其中亦有女性主义、后殖民理论等当代思想指引下对乔叟形象的新探索，堪称对乔叟研究整体面貌和突出成就的一次集中展示。

肖明翰：湖南师范大学教授、博士生导师，全国美国文学研究会常务理事，外国文学学会理事。1989年毕业于美国俄亥俄大学英文系，获博士学位。主要从事英国中世纪文学、英美现代主义文学、比较文学和美国南方文学等方面的研究。承担了三项国家社科基金课题与数项省部级课题；著有《英语文学之父：杰弗里·乔叟》《英语文学传统之形成》《威廉·福克纳研究》《威廉·福克纳——骚动的灵魂》《大家族的没落：福克纳和巴金家庭小说比较研究》等。

编选者序《现代批评观点：杰弗里·乔叟》序言哈罗德·布鲁姆英语诗歌之父约翰·德莱顿古典文学对乔叟的影响理查德·L. 霍夫曼乔叟承继的法兰西遗产阿迪斯·巴特菲尔德乔叟承继的意大利遗产戴维·华莱士乔叟其人唐纳德·R. 霍华德乔叟式的现实主义默顿·W. 布卢姆菲尔德乔叟的文体克里斯托弗·坎农持书的男人，或者“谁画的狮子？”普丽西拉·马丁殖民主义、拉丁语之推行和抗拒性约翰·M. 鲍尔斯梦幻诗歌A. C. 斯皮林早期乔叟A. C. 斯皮林乔叟的克丽西德：社会中的女人，恋爱中的女人戴维·亚尔斯中世纪阶层讽喻和《总引》吉尔·曼《坎特伯雷故事》之《总引》中的模拟化艺术小亨利·马歇尔·莱斯特《坎特伯雷故事》的戏剧性与婚姻主题乔治·莱曼·基特里奇《坎特伯雷故事》之浪漫传奇J. A. 伯罗《坎特伯雷故事》之喜剧德里克·皮尔索尔另一种风格的乔叟：短诗埃丝特·卡茜尔·奎因

《乔叟研究文集》所选19篇文章，自约翰·德莱顿所写乔叟学术史上首篇重要文献始，以现当代代表性乔叟研究者之研究为主。这些文章主题各异，方法不同，从多个方面对乔叟其人其作展开深刻论述，如乔叟之文学地位、所受文学传统之影响、文学创作之阶段性发展、作品风格之独特与多样等；其中亦有女性主义、后殖民理论等当代思想指引下对乔叟形象的新探索，堪称对乔叟研究整体面貌和突出成就的一次集中展示。

肖明翰：湖南师范大学教授、博士生导师，全国美国文学研究会常务理事，外国文学学会理事。1989年毕业于美国俄亥俄大学英文系，获博士学位。主要从事英国中世纪文学、英美现代主义文学、比较文学和美国南方文学等方面的研究。承担了三项国家社科基金课题与数项省部级课题；著有《英语文学之父：杰弗里·乔叟》《英语文学传统之形成》《威廉·福克纳研究》《威廉·福克纳——骚动的灵魂》《大家族的没落：福克纳和巴金家庭小说比较研究》等。

《现代批评观点：杰弗里·乔叟》序言
作者　［美国］ 哈罗德·布鲁姆
译者　肖明翰

I

如唐纳德· R. 霍华德十分雄辩地表明，乔叟的公众生活特别有趣：参与了两场战争，在欧洲马不停蹄地游历，与他那个时代的国王们和上层贵族直接交往，并与许多著名的作家关系密切。莎士比亚，超越乔叟的英语作家，从未上过战场，从未走出英国，而且在大多数情况下都十分谨慎地只同与戏剧界有关的权势人物来往。那倒不是因为莎士比亚的世界里没有暴行，而是因为莎士比亚总是尽其所能避免牵涉其中。我们有关于他的完整的法律文件，而那几乎全与经济事务有关。他那里绝没有那种多少具有刺激性的材料：某个塞西莉（Cecily）放弃关于乔叟强奸她的法庭指控，毫无疑问乔叟为此支付了一大笔现金。
在14世纪80年代，乔叟处于他的时期，理查德二世正为权力拼命搏斗，英格兰陷入混乱之中。在1389年至1399年那十年里，理查德逐渐处于下风，而乔叟仍然是他忠实的仆从。就文学赞助而言，虽然亨利四世废黜理查德可能并没有给乔叟造成什么损失，但那肯定使他难过。不管怎样，这位伟大的诗人在一年后去世。
在我们对乔叟的生平及其时代的了解与他的诗歌之间存在令人好奇的差异，几乎就是一个断裂。那是一个充满暴力的时代，但乔叟是一位天才的讽刺家，而《坎特伯雷故事》和《特洛伊罗斯与克瑞西达》超越了它们的历史语境。 G. K. 切斯特顿指出，乔叟的讽刺那样巨大，以至有时我们甚至感受不到。不论是在表达他自己的悲怆上，还是在承认其真正的文学前辈方面，乔叟都表现出异乎寻常的狡黠。但丁和薄伽丘，特别是薄伽丘，使乔叟成为可能，正如同他以其中一些相同方式使莎士比亚能为他的世界塑造相应人物一样。乔叟的故事是关于故事之讲述，因为对于那种意识到自身是虚构的虚构作品，薄伽丘已经使其完美。那些在语言艺术上意识到它们的确是语言艺术的故事，与那些掩盖这种意识的故事，表现是不同的。很明显，乔叟那种升华了的故事意识，不论如何躲闪，都与《十日谈》有一定关系。
乔叟喜欢援引他虚构的权威，却从不提薄伽丘，但那使我们回到乔叟式讽刺。与薄伽丘不同，除非以笑话或自我戏仿的方式，乔叟不会表露他自己情感方面的意外。但丁、彼特拉克和薄伽丘向我们吐露他们的隐秘，而乔叟却把他的苦痛隐而不宣。乔叟之天才的一部分以他同自我保持距离和他那种喜剧性观察方式出现，那是莎士比亚式讽刺的先驱。乔叟的独特创作中异乎寻常的是他对性格的把握，那使巴思妇人、卖赎罪券教士甚至修女院院长（对此人我简直不喜欢！）每人都以其特有的声音讲述。成熟的莎士比亚创造的奇迹是福斯塔夫、哈姆雷特、伊阿古、克莉奥佩特拉以及他们的同伴们每人声音的个性化，而那有赖于乔叟对莎士比亚那正处于发展中的天赋的刺激。约翰 · 福斯塔夫爵士可以说就是巴思妇人的儿子，而伊阿古绝妙的虚无主义也早在卖赎罪券教士享受自己操纵他人之力量的愉悦中表露出来。
E. 塔尔博特 · 唐纳森是现代乔叟专家中敏锐的一位，他揭示出乔叟在其作品中的两个主要代理人形象：《坎特伯雷故事》里的香客乔叟和《特洛伊罗斯与克瑞西达》里的叙述者。香客乔叟讨所有人喜爱：他友好、超级宽容、兴趣盎然地接受每一个与他同行的有趣的恶棍，但也总是毫不迟疑地赞美真正的美德。《特洛伊罗斯与克瑞西达》的叙述者被塑造为一个想成为情人却很不幸的人，他深陷对克瑞西达的热恋之中，以至我们中绝大多数人（至少男人是这样）都爱上她，正如乔叟毫无疑问爱上了她一样。香客乔叟是更伟大的讽刺家，而《特洛伊罗斯与克瑞西达》的叙述者后竟如此地肝肠寸断，以至他超越了自己的讽刺。

除了莎士比亚，乔叟要算是英语作家中*杰出的一位。……即使把奥维德或“英国的奥维德”马洛都算上，也没有任何作家像乔叟一样给予了莎士比亚如此重大影响。
——哈罗德·布鲁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