舞蹈人类学十讲

序
布兰达•法内尔

受到人类学家爱德华• 埃文思 - 普里查德（Edward Evans- Pritchard）爵士的亲自邀请后，德里德 • 威廉姆斯（Drid Williams）a放弃了舞蹈教职，转去西非的加纳做实地研究，最后获得了牛津大学社会人类学专业的哲学博士学位。尊敬的埃文思 - 普里查德在英国享有盛名，他意识到威廉姆斯的知识经验对于人类学思想来说是个巨大的宝藏，因为她学习并会表演至少四种风格的舞蹈，从古典芭蕾到印度北部的卡塔克舞，以及西非的多种舞蹈。
在 1999 年出版的自传《超越生存》（Beyond Survival）中，威廉姆斯博士讲述了一个重要人生契机。1971 年 6 月，在她通过毕业文凭考试后，埃文思 - 普里查德邀请她继续攻读副博士学位，她接受了建议，决定开始社会人类学和舞蹈的研究。他目露欣喜，问她是否能够胜任这个课题，并说道：“不论结果如何，这将是八百年来这所大学的第一篇有关舞蹈的人类学论文 !”构成本书前半部分的文献综述就源于这一论题。本书值得纪念，不仅因为它是舞蹈人类学的第一本书，也因为它对社会人类学和舞蹈研究有开创性价值，为我们提供了迄今为止唯一一份关于西方舞蹈理论的辐射甚广的批判性研究。伊利诺斯大学出版社及时出版了第二版平装本，从而确保了现在和今后几代学生都能随时读到它。
对于非专业人士来说，并不清楚人类学学科能为舞蹈、舞者和舞蹈研究提供什么帮助，反之亦然。在学界之外，“人类学”一词常常包含一些对人类生物演化或文化演化、灵长类动物，以及遗骨 挖掘和考古等等问题的含混的先入之见。总之，它没有援引研究社 会文化及其历史的分支领域——社会文化人类学和语言人类学。开 宗明义，本书是以社会文化人类学和语言人类学为基础和主要方法， 探究舞蹈（dance）和承载了人类行动语义的跳舞（dancing）行为。
然而，正如本书的前半部分所述，早期人类学家、宗教学者、文学学者和其他作家一样，经常用进化论、生物学和功能论来解释 舞蹈，试图说明舞蹈存在于世界各地所有的已知文化中。殖民主义 和帝国主义对非西方民族的态度中，天然夹杂着原始主义和东方主 义，加之西方思想中笛卡尔身－心二元论的盛行，将舞者和各种信 仰中的舞蹈置于神秘的、对象化的“原始”领域。
不幸的是，在公众和舞蹈从业者中，仍有这类思想的流毒。例如，就在当下，美国有所综合大学还在开设一门欧美艺术舞蹈史课程，名为“舞蹈史：从原始时期到 17 世纪”，最近改成“从远古时代到启蒙时代”，不知是否说明内容上有所改进。年轻的舞者及其老师信奉着某种普遍性的意识形态，以此解释自己的舞蹈形式，这种情况并不少见。
本书通过文献综述，让读者能够将这种过时的观念和谬误还原到特定的知识和历史语境下。因此，这本书不仅对舞蹈家和人类学家，而且对舞蹈教育家、历史学家和图书馆员来说也具有巨大价值。本书第二版对舞蹈历史、舞蹈人类学和人体动作等领域的研究会继续发挥作用。
在一位良师的细心指导下，学会批判性地思考自己的先入之见和谬见，以及它们的根源，是非常有助益的。作为纽约大学的首批研究生（1980 － 1984）之一，我有幸在威廉姆斯的课堂上亲历此种体验。在我获得博士学位二十年后的今天，她对我们的授课和个人辅导仍然令人难忘。读者当然无法重构这种个人经历，但我强烈鼓励他们像对待系列讲座一样来进入这本书。虽然本书不是通常意义上的教科书，但这本书由数章构成，呈现了丰繁的主题，可以作为指南，推进主题讨论下的个人阅读和研究。作者鼓励学生以批判的眼光阅读原始资料，并对历史和知识背景多加留意，而不仅仅是不加批判地总结和使用材料。这本书没有前设人类学知识，是为研究新手和对此感兴趣的各种领域学者编写的。
尽管如书名所示，本书焦点是舞蹈，但威廉姆斯博士很快指出，从人类学的角度来看，舞蹈这个术语是有问题的，这是因为舞蹈代表了西方对人体动作结构系统的分类，它不能很好地跨越文化和语言的界限，往往对地方性的分类有曲解。威廉姆斯在进行博士研究的早期就意识到了这个问题，开创了一个更为全面的“人体动作人类学”，包括社会文化和语言背景下的各种人体动作。因此，这个主题的范围大大扩展，不仅包括舞蹈，还有宗教和世俗的仪 式、盛典、体育、军事训练、武术、手语以及其他行为类型。
威廉姆斯于 1975 年完成的博士学位论文以《动作在特定符号系统中的作用》（“The Role of Movement in Selected Symbolic Systems”）为题，通过三个例证——天主教的拉丁弥撒仪式、古典芭蕾和中国太极，对迥异的动作系统进行民族志分析。她发展出一套新的理论资源，专门用于研究人类行动的符号学，称为“语义学”，能够容纳广泛的主题。本书第二部分以早期文献综述为基础，对人体动作的最新理论同样进行了具有启发的批判性讨论，提出了自己的理论前提。她率先开创了一种新的知识范式，查尔斯•瓦雷拉（Charles Varela）和我称之为“动态呈现”（dynamic embodiment），这将语义学理论置于社会文化人类学重新关注“身体”的知识背景中，同时也是更广泛的社会理论背景中。
1979 年，随着纽约大学艺术硕士项目的启动和制度化，威廉姆斯创办并主编期刊《人体动作人类学研究》（Journal for the An- thropological Study of Human Movement），目前刊物隶属伊利诺伊大学厄巴纳－香槟分校。这本学术期刊通过一个小型而国际化的学术群体，记录了关于人体动作人类学的广泛研究和文论。此外，还收录了两本著作《人类学和人体动作 1：舞蹈研究》（Anthropology and Human Movement，1：The Study of Dances,1997）和《人类学和人体动作 2：寻找起源》（Anthropology and Human Movement，2：Search- ing for Origins，2000）。威廉姆斯还为《视觉人类学》（Visual Anthropology）杂志编了一期名为《人类行为符号》（The Signs of Human Action，1996）的特刊。
威廉姆斯曾是经验丰富的舞者，后来成为人类学家。她告诉我们，出现问题、悖论和难题时，她都本着“舞者视角”。初学者可以从她对学习写作的描述中获得某种启发。她写毕业论文时很快就发现，论文写成书的体量并没有预期的那么简单：
我给埃德温•阿登纳（Edwin Ardener）先生交的第一章写了 17 稿。有好几个星期，我以为我永远也过不了那一章，但是当我完成整篇论文时……我能够驾驭写作了……写作很像跳舞，如果你想写好，就每天练习……我发现作为舞者的 30 年职业训练没有让我倒下。训练在声音及书面语言中，和在动作及肢体语言中一样，有熟能生巧的效果。离开牛津后，我非常喜欢给舞者教授社会文化人类学的原因之一是，他们中的许多人都是以同样的精神来学习的。
1980 年春天，当我步入威廉姆斯办公室的那一刻，她便成为我的良师益友。万分幸运，在求学之路上能够遇到这样一位特别的老师，训练启发我们的思维，严格要求我们，同时又给予我们飞翔的翅膀。荣幸之至，是为二版序。

作为交叉学科，舞蹈人类学主要有两条研究路径：一种是遵从和套用传统人类学的方法，以舞蹈作为案例来验证已然存在的认识；还有一种是以动作研究为核心，在人类学理论和以舞蹈为代表的人类身体活动之间找到理论的接洽点，《舞蹈人类学十讲》充分显示了德里德•威廉姆斯在后一种路径上的尝试和努力。她从人体运动的人类学理论前沿，对西方学术中涉及舞蹈的各种学说和理论进行了系统性批判，涉及西方神学、哲学、人类学、社会学、生物学、语言学、文学、舞蹈等多门学科的内容。同时，她将“人类为什么跳舞”这种哲学式的追问置于变化的观念中，自然地呈现出学术史的谱系和结构，在此基础上寻找动作和人类行为的语义内容之间的关系，意在彰显和强调作为隐性知识的动作在人类文化生活中的存在方式和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