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 9787559461407

　　我的孩子昨天死了。为了这条脆弱的小生命，这三天三夜里，我一直在和死神搏斗。他得了流感，发着高烧，全身滚烫，不断抽搐，连续四十个小时，我一直坐在他的床边。我把冷毛巾敷到他额头上，没日没夜地一直握着他那不停颤抖的小手。到了第三天晚上，我整个人累垮了。我的眼皮不知不觉合上了，在那张硬凳子上约莫睡了三四个小时。在那段时间里，死神将他带走了。我亲爱的孩子，躺在那张窄窄的小床上，和他死去时一样。他那双聪慧灵动的黑眼睛已经闭上了。他的双手交叠着放在了胸前的白衬衫上。在四个床角燃烧着。我不忍看，也不敢动，因为只要烛光一摇曳，阴影会在他脸上和紧闭的双唇上不住地晃动，让他脸上的肌肉看上去像在动。那样一来，我会想，他还没有死，还会醒过来，用那脆生生的声音稚气地和我说些俏皮可爱的话。可是我知道，他已经死了。我不敢再看他，生怕多生一次希望，多带来一次失望。我真真切切地知道，我知道，我的孩子昨天死了。现在，在这个世界上，我只剩下你了；唯有你，对我一无所知的你。而你，正旁若无人地寻欢作乐，花天酒地，与别人风流快活。我却只有你，一直对我一无所知的你，我始终爱着你。

　　我点起第五根，坐在桌前给你写信。我不能孤单单地与死去的孩子待在一起，而不向人倾诉自己的心事。在这可怕的时刻，我不跟你倾诉，又该跟谁倾诉呢？你过往是我的一切，现在也是我的一切啊！也许我没法跟你说清楚，也许你也没法理解我。我的脑袋现在昏昏沉沉的，太阳穴在不断跳动，全身都在酸痛。我想自己是发热了，眼下流感正在这个城市肆虐，我说不定也染上了流感。要是真得了流感，我倒会觉得开心，因为这样一来，我可以和孩子在另一个世界重逢，而不用自己了结余生。我眼前时常会一片漆黑，也许没法挨到写完这封信。可是这一次，这一次，我要拼尽，向你，我的亲爱的，对我一无所知的你，好好地倾诉一番。

　　我只想独自向你倾诉，我要次原原本本地将自己生告诉你。我要让你知道，我整个的人生始终属于你，而你，却一直对我一无所知。可是，只有在我死后，你才会知晓我的秘密，那时，已经再没人要你回信了。眼下的我四肢忽冷忽热，不住地颤抖，只有疾病终结了我的生命，你才会知晓我的一切。要是还能继续活下去，我将撕毁这封信，继续保持缄默，像一直以来那样。可要是有，你手中握着这封信，你会清楚，这是一个已过世的女人在跟你倾诉她的一生，从她知晓世事起，一直到她生命的后一刻。她这一生，全都属于你。你不必对我说出的这些话感到害怕。一个死去的女人已经别无所求。她既不需要爱，也不需要同情，更不需要慰藉。我只有一个请求，那是请你相信，是我内心的痛苦驱使我向你吐露这一切。请你相信我的话，因为我对你别无企求：一个守在死去的孩子病床边的人是不会说谎的。

　　我要将自己一生的故事告诉你，我这一生是从遇见你的那才真正开始的。没遇到你之前，我的人生一无所有，片污浊和混乱，像一个地窖，里面布满了灰尘和蜘蛛网，还塞满了阴郁的人和物。现在，我的心对它们已经淡漠了。当你在我的生活中出现时，我十三岁，住在你现在所住的那栋公寓楼里。现在，在同样的这栋楼里，你手上正拿着我的信，那是我用生命的后气息所凝成的文字。那时候我和你住在同一个楼道，我家在你公寓的对门。相信你现在想不起我们—一位穷酸会计师的遗孀（妈是穿着丧服）和她十几岁的瘦骨伶仃的女儿。可以说，我们不声不响地过着卑微、辛酸、毫无体面的生活。你也许从来没有听说过我们的名字，因为我们公寓的前门上没有挂门牌，也没有人来看望或问候我们。况且，这都是十五六年前的事了。我亲爱的，我敢肯定你什么也不记得了，可是我却还能心潮澎湃地回忆起那时的每一个细节。一切都仿佛发生在今天，我还清晰地记得那，不，那一刻，因为那是我次听到你的声音，次见到你，又怎么可能不记得呢？因为直到那个时候，我的人生才开始。亲爱的，请允许我原原本本地将整个故事讲给你听。我求你，请让我对你倾谈一刻钟，请不要感到厌倦，因为我爱了你一辈子，也从来没有觉得厌倦。

　　在你还没有我们家所在的公寓大楼之前，你现在的屋子里住着的那一家人，面目可憎，心眼狭小，常跟别人口角。尽管他们家很穷，可却嫌弃对门人家，也是我们，说我们家贫穷，因为我们不想和下贱、粗俗、举止粗鲁的他们打交道。那家的男人是个酒鬼是揍他的妻子。经常在半夜里，我们的睡梦会被他们家摔椅子和砸盘子的声音打断。有一次，他妻子被打得遍体鳞伤，满脸是血，披头散发地逃到楼梯上，那个醉汉在她身后追过来，大声地辱骂她。这惊动了周围的邻居，后大家忍无可忍，威胁他说，要是他再打妻子，大家要报警了，他这才消停下来。我妈妈从一开始避免与那对夫妇有任何瓜葛，并且禁止我与他们的孩子说话，于是他们抓住一切机会向我报复。在街上一遇到我，他们会对我说脏话，有一次还用坚硬的雪球砸得我额头鲜血直流。出于某种共同的本能，整栋楼的人都讨厌那家人。有，那家人突然出了事，我估摸是那家的丈夫因为盗窃坐了牢，于是他们一家不得不连夜带着家当搬走，这下大家都松了一口气。“招租”的告示在大楼入口处贴了几天，被揭了下来。看门人说出了实情，这消息很快传开了：有一位独身的文雅先生租了这间公寓，他是一位作家。那是我次听说你的名字。

　　几天后，油漆匠、粉刷匠、裱糊匠和清洁工都出现在这间公寓，他们要把那邋遢的一家人的痕迹抹除，将它收拾和整饬一新。那几天里，对门不断传来敲击声、捶打声、刮擦声和刷洗声，可妈妈却仍很高兴。她说，谢天谢地，对门公寓那种邋里邋遢的不洁相终于可以告终了。在你来之前，我一直没有和你打个照面，所有这些装修工作都是由你的男仆监管的，这位男仆身材矮小，头发花白，神态肃然，他以一种冷静、不动声色、居高临下的方式指挥着那些工匠干活。他给我们所有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首先是因为在我们这栋位于郊区的公寓大楼里，这种仆人属于一类人物；其次是因为他对每个人都彬彬有礼，客客气气，却又不会自贬身份，将自己混同于一般的仆人。从相识的天起，他以对淑女应有的恭敬态度和我妈妈寒暄，甚对我这个黄毛丫头也友好。提到你时，他脸是带着一种的敬意—任谁都能立刻看出，他和你的关系可远远超出了一般的主仆关系。正因如此，我喜欢他—这位好心肠的老约翰，尽管我妒忌，因为是能待在你身旁，周到地服侍你。

　　亲爱的，我把这些事告诉你，将所有这些琐碎又相当可笑的事情讲述给你听，这样一来你会明白，对当时害羞、胆怯的我而言，你何以会具有如此巨大的力量，从一开始占据了我的心田。甚在你自入我的生活之前，身上形成了一种光环，散发着富裕、奇特和神秘的气息。在那栋郊区的小公寓楼里，我们所有人都迫不及待地期待着你来。那些生活在狭小世界的人们是对家门口发生的一切新鲜事情满怀好奇。下午，我放学回家，看到一辆搬运车停在大楼外面，那时我是多么强烈地渴望见到你。搬运工已经将大部分家具、重物去了，现在他们正把一些小物件往上搬。我一直站在门口，惊奇地望着眼前这一切，那是因为，你所有的家什都是我之前没有见过的，有趣极了。其中有印度的佛像、意大利的雕刻、色彩艳丽的大幅油画，后还有书，那么多的书，比我想象中的还要漂亮。它们被堆放在你公寓的门口，男仆负责照看它们，他用棍子和羽毛掸子小心翼翼地掸掉每一本书上的灰尘。我好奇地在这堆不断堆高的书旁边徘徊，男仆既没有叫我走开，可也没有让我。因而我一本书都不敢碰，尽管我很想摸摸那些软皮书封。我只是怯生生地偷偷望着那些书名，其中有法语书和英语书，还有许多用我不懂的语言写的书。如果不是后来妈妈叫我回家去，我很可能会在这堆书前流连几个小时，一点儿也不会厌倦。从那以后，尽管仍然不认识你，可我整晚都在想你。我自己只有十几本用硬纸做封皮的破烂廉价书，可我仍然喜欢它们，读了一遍又一遍。那时我情不自禁想知道，这个人拥有这么多美妙的书，而且全都读过，他懂得那么多种语言，那么富有，又那么博学，他是何等的一个人呢？一想到你竟然读过这么多书，我不禁生出一种敬畏之情。我试着想象你的模样：一个戴眼镜的老者，留着长长的白胡子，像我们的地理老师一样，只不过你更善良，更英俊，更温文有礼—不知为何，在我仍然认为你是一个老人的时候，已经肯定你长得好看了。那一晚是这么多年以来我次梦到你，尽管那时我仍然不认识你。

　　天，你来住了，尽管我一直在暗中窥看，却还是没能看到你。这只会使我的好奇心更加旺盛。终于，到了第三天的时候，我见到了你，发现你和我想象的不同，不是我孩子气地想象的天父一般的老人，这实在令我讶异。我梦中的你是一位戴着眼镜的和蔼可亲的老人，而你一出现，我发现—你那时的模样，和现在并无不同，尽管岁月流逝，却不曾改变你分毫！—你穿着一件浅黄色的休闲西装，上楼的时是两步并作一步，显出一种的轻盈和孩子气的伶俐敏捷。你将帽子拿在手上，于是我看到了一张开朗、活泼的脸庞和一头青春洋溢的秀发，我惊讶地发现，你是如此的年轻，如此的俊逸，如此的敏捷，身材如此修长，动作如此优雅。这难道不是很神奇吗？从见到你的眼起，我清楚地觉得，不光是我，凡是和你打过交道的人，都会惊奇地发现你身上具有的格特征：不知怎的，你有着两种人格。你既是一位热情洋溢的年轻人，活得潇洒、惬意、贪玩，还喜欢艳遇；可同时又是一个受过良好教育、博学多闻的人，当你沉浸于自己的艺术中，会变得严肃到人情，清楚自己的责任。我无意识地感觉到—像认识你的所有人感觉到的一样—你过着双重的生活，既有光明磊落的一面，也有黑暗阴郁的一面，这后一方面只有你自己一个人知道。十三岁的我，眼看出了你格中这种隐藏极深的两面，看出了这是你天中的一个巨大秘密，我不禁着魔似的被这种两面吸引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