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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日踟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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浙江嘉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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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李渝

出版社九州出版社

ISBN9787510893001

出版时间2021-03

装帧其他

开本32开

定价58元

货号31110594

上书时间2024-10-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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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商品详情   

品相描述:全新
商品描述
作者简介
李渝(1944—2014),生于重庆。台湾大学外文系学士,美国柏克莱加州大学中国艺术史硕士、博士。曾任教于美国纽约大学东亚系,担任香港浸会大学“国际作家工作坊”驻校作家、台湾大学“白先勇文学讲座”客座教授。
1983年获“时报文学奖”甄选小说首奖,2014年获“金鼎奖”图书类出版奖文学图书奖并入围“台北书展大奖”小说类。
著有小说集《温州街的故事》《应答的乡岸》《夏日踟躇》《贤明时代》《九重葛与美少年》、长篇小说《金丝猿的故事》、小说与艺术评论《族群意识与卓越风格》《行动中的艺术家》《拾花入梦记》、画家评传《任伯年》,并有译作《现代画是什么?》《中国绘画史》。

目录
1  序 论 无岸之河的渡引者——李渝的小说美学
31  号 手
43  无岸之河
89  踟躇之谷
113 寻找新娘
129 寻找新娘(二写)
145 江行初雪
175 当海洋接触城市
191 八杰公司
221 夜煦——一个爱情故事
259 夜 琴
291 菩提树
321 朵 云
341 夏日 一街的木棉花
351 李渝创作·评论·翻译年表

内容摘要
十三则短篇,底色为苦难,浮现的却是河与黄昏。李渝笔下的暮色降落,是骚动将至的预告;江水流转,是历史与记忆的即将重现。种种血泪伤痛,她用艺术史学者的目光,化喧哗为萧索,呈现出清淡悠远的画面。
串联起无数幅画面的,则是李渝以小说家身份提出的“多重渡引”技巧。视角延长,时空切换,故事辗转而来;那些历经苦难的脸孔亦随之变换,是军官、间谍,也是画师、歌唱家,并在纷乱流离中,寻求救赎的可能。

精彩内容
正文赏读《江行初雪》一
穿行过跑道上飘流着的雾水,缓缓地停下了速度,飞机六点五十分抵达郊区机场。学习美术史的我,第一次来到以古寺闻名的中国浔县。
我从小窗望出去,在逐渐停转的螺旋桨外,初冬的芦花已经落去白絮,一大片光秃而笔直的枝干,矗立在不远处的江边。
各位旅客请稍等,机场人员正在准备扶梯。
梳着两条及肩的辫子,穿着白衬衫蓝裙子的空中服务员,站在走道的尽头,用北京腔的普通话说。
我把安全带解开,深深地嘘了一口气,本应该轻松下来的心情,因为接近了目的地,倒反而紧张起来。
我把装满照相器材的袋子背在肩后,和其他乘客耐心地站在狭窄的走道上,一步步向舱门走去。
从未见过面的表姨,不知道会不会来机场接我。
一阵冷风迎面袭来;我拉紧围巾,扯高大衣的领口,跨上伸展在我眼前的铁梯。
负责接待我的是中国旅行社的老朱,一位年纪不过五十岁的瘦高男子,穿了件袖口起白的蓝色夹里人民装,领口的扣子敞着,露出里边白色的衬衫,说话的时候,前面一排黄牙说出了抽烟过多的习惯。但是他的人很爽快,颇令我想起书上看到过的,忠心耿耿的党书记或是基层干部之类的人物。
我们到达立群饭店时,营业时间还没开始。老朱按了几下侧门的电铃。片刻工夫,一个剪着平头的青年开了门。看见了我们,他三两快步迎上来,从老朱手中接过为我提着的旅行箱。
“县委办公室昨天已经关照过了。”他露着和气而礼貌的笑容。
我们随他从侧门进入。一小片庭园,种植着忍冬、杜鹃,和水松,除了白垩墙下的萱草已经枯黄以外,冬日仍旧保持了不落叶的滋润。穿过梅瓣形的拱门,一长排松树的后面,排列着廊似的客厢,雕花木窗规则地连接着,楠木的色质沉积成郁闷的酱红色。
叫小陈的旅舍服务员用钥匙打开厢底一间房门的时候,我几乎以为紫云纱、檀香几这一类古典小说里的家具会出现在眼前呢。
里面放着的是比意料还要简单的木桌和木床,然而看来以前却必定是某绅宦人家的房邸。
“早晚会有人来灌热水瓶。三餐由食堂供应。有什么意见,请尽管提给我。”老朱爽快地露着黄牙说。
“时间紧凑,我们下午就开始参观,你这会先休息休息。”站在房门口,他转身重新握住我的手:“欢迎你回来,多看看,各方面都在进步。”他在本已有力的手劲中又加上了几分力,好像要我肯定后面一句话的分量。
日程排得果真紧凑。不过三四个小时,竟能一连参观了托儿所、托儿所旁的老人院,还有一个纺织印染厂。大概是希望在三天半的逗留中,尽量使我对浔县有个全面的印象吧。总是先到一个地方,听取了负责干部的简报,再走马似的绕一圈。至于究竟看到了些什么,我也不大清楚了。倒是一切安排都显得秩序井然,老朱似乎处处都流露着胸有成竹的信心。
然而此行我来并非为了老人院或托儿所;在纺织厂飞转的线轴之间,我一直惦记着的,是玄江寺里的那尊菩萨。
放在博物院档案室的抽屉里,放大图片的右上角,这样用精细的小字打着:观世音菩萨·六世纪?头高三十二公分·水成岩·玄江寺·中国浔县。
标签说明没什么奇特的地方,档案室几百张图片大概都这么记录着,可是当我翻到这一张时,珂罗版的黑白光面纸隐约闪现了一片金光;或许是午后的阳光正好从天窗斜过,照到了它上面吧,然而这一片光却使我禁不住停下了手指。
追随六世纪风格的躯体在肩的部分已经略微浑圆起来。菩萨左手做着施愿印,右手做着施无畏印。素净的佛袍折成均匀而修长的线条,从双肩滑落到膝的周围,变化成上下波动的皱褶,像泉水一样地起伏着,呈托在莲花座的上面。
这行云流水似的身体上,菩萨合着眼,狭长的睫缝里隐现了低垂的目光。鼻线顺眉窝直雕而下,在鼻底掀起珠形的双翼。嘴的造型整洁而柔韧,似笑非笑之间,游走得如同蚕丝一样的轮廓,灵秀地在嘴角扯动了起来。
早期南北朝的肃穆已经软化,盛唐的丰腴还没有进袭,庄严里糅合着人情。十三个世纪的时光像一只温柔的手,把如曾有过的锐角都搓抚了去,让眉目在水成岩的粗朴的质理中,透露着时间的悠长。
揉含着悲伤的微笑,与其说是笑容,不如说是在天上守望着人世间的动静生灭,来去是非,心里发起悲怜,于是不得不脱离本尊诸佛们的寂然世界,降生到凡世,共分众生的困难,超度世间的苦厄,在笑容后面牵动的,其实是悲哀和怜悯的意思。
这样的笑,当天窗那一格阳光斜闪过我手中的图片时,竟也扯动了我心里的什么丝丝络络。
不知怎么的,这慈悲而凄苦的笑容以后就再也拂去不了。
在博物馆收藏着的每尊佛像的脸上,我开始看到玄江菩萨的笑容;从郁暗的展览室回到研究室,每拿起一张图片,迎来的是玄江菩萨;掠起一手水,端起一杯茶,在折波中看见的是玄江菩萨;迎面走来的路人中,车窗玻璃上飞逝的景物中,午夜的黑暗里,都现出了菩萨。
修于宣统三年的《浔江府志》在《庙寺》一则下,我读到了有关菩萨的第一个故事:浔县郊外的玄江寺,建于东晋咸和年间。由天竺渡来此地的僧人慧能,看到江水,想起了故国的恒河,遂结庵为寺,并以玄江名之。
梁天正年间,文帝亲临江南,路过浔县时,留在京城的宠爱的小公主慈真患上重病,诚奉佛教的文帝在玄江设大斋,向菩萨祈福,慈真在宫中不药而愈。为了感谢菩萨的恩赐,王赐钱百万串,修饰佛寺。玄江寺因而成为江南香火最盛的寺庙之一。此后儿女有疾苦的人家,每年二月十九日,都会斋戒祀祷,结会上山,在菩萨座前点上长明灯油,祈求安康。
明末浔县的地位被扬州取代,市井日渐衰微。万历年间玄江寺陷于兵乱。清太平天国之战几毁于大火,光绪二十二年才又加以修复。
中国的地理环境常和艺术风格有密切的关系。莫不是浔县的山水有什么特别的氤氲,浔县的乡民有什么特别的性情,终于酝孕出菩萨这般慈苦的笑容呢?
我期待着有一天可以亲自去一趟浔县。
年底,博物院为了明春和广州举办现代绘画交换展,要派人去交涉一些事情。对我来说,这真是天降的好机会。
我把中国地图找出来。从广州北上,经过长沙、武汉,去南京的途中如果停下,坐飞机大约要三个小时。坐火车经过衡阳、长沙、鹰潭、南昌,可能要一天的时间。然而无论是从哪条路走,如果把交换展览的事尽快办妥,总应该可以留下几天时间,去一次浔县。
感恩节已过,犹太圣节、圣诞节就要接踵而来。这岁末的时候,整个博物院都松下了节奏,同事们个个都准备着和家人团聚了,去中国的差事也就没有竞争地落在我这寂寞的外乡人的身上。
“明天可以去玄江寺吗?”从纺织厂回来的面包车里,我问老朱。
“明天已经安排了参观百货店和工展。”老朱说。
我听了心里暗吃一惊,是我的信文化部没收到,还是下传到中国旅行社的这节上出了错,于是为我安排了为一般观光客而设的日程?
“我是特别为玄江寺来的。”老朱不为我明显的焦急所动。“临时改变程序不容易。”他慢条斯理地说:“不过,如果你专程为玄江寺而来,晚上不妨让我想想办法。”的确,五点已过。照理说,各个单位都已经下班了。可是明天要重复这一连串我毫无兴趣的参观,听一些无动于衷的解说,一想到这里,就分外疲惫起来。从下飞机到现在,其实都还没真正休息过呢。
吃完晚饭,我一个人漫步走回厢房。
在这旅游的淡季,特为外宾而设的旅店除了三两个外商模样的人,几乎没有其他寄宿的,依着长松的一排客房冷清得叫人不想回去。
黑夜还没有全来,冬日的黄昏也不留余晖。晚霜很快浸袭,穿行在松干间,沉迷在石板铺成的小径上。雕花木窗的上檐,日光灯已经先开亮,在暗淡的暮气里,蒙蒙地闪着笔直一条幽青的光。
这景象真有点悲哀,当我准备早一点上床的时候,小陈推门就进来,委实又令我吃了惊,好在衣服还像样地穿着。早上为了灌热水瓶,他就这样进来过一次。
但是小陈显然不觉得自己有什么唐突的地方,一脚跨进门,提高了嗓音:“旅行社朱同志来电话请去会客室接。”我随手掠起外衣披在肩上,跑去前厅,准是改动日程有了眉目。
果然,只是因为时间过于迫近,上午已经不好动,下午的工厂参观却可以取消,如果把时间挪用到别的地方去,玄江寺的访问明天下午午睡以后就可以开始。
我答应到时一定准备妥当。
为了温习资料,我把随身带着的卡片铺了一床。此外又检查了照相机的曝光速度、底片的卷数,擦亮了镜头,再把近距离镜头挂在背带上。
老朱的效率令我佩服,不过一天时间,对他已不得不建立起某种信任和尊敬。原来是在不动声色的时候,认真地想着怎么办好事呢。然而下班以后仍旧能够行事,是应了效率精神,还是其实具有特殊的权力呢?我一边准备一边禁不住揣想着。听说他曾是十五六级的干部。
等到我觉得一切差不多就绪的时候,午时已过。熄灯躺上床,这一阵兴奋使我完全不能睡了。
我起身推开对抅的雕窗。
白色的夜,是霜雾相映而成的白色,月亮不知在哪儿。松影像墨团似的浸在雾水里。某一片不远的树林,有来不及南飞的鸟啾啾地叫着。
我和玄江菩萨近在咫尺,几个时辰过去以后就要会见,我看见她在眼前召唤着。在这肃静的夜心,已经使我领会到她温柔的福赐。
二早早起身换好衣服,只是为了提防小陈不敲门就进来。小陈年纪比我还小,真是令人尴尬。
既然起得这样早,不如也就早早准备妥我跨出房门,正打算前去食堂吃早饭的时候,看见老朱领着一个妇人,从廊的那头走过来。
一段距离外的她,只到老朱的颈下,矮胖胖的,穿着深色的棉袄、深色的宽布裤,一头晶莹的白发最是触目。
我客气地向她微笑,等老朱开口为我介绍,倒是她先开了口,嚅嚅地说:“自家人都不认识呢。”我这才恍然明白了眼前的妇人究竟是谁:表姨!
在这从来没见过面的长辈面前,我竟也像晚辈一样地红了脸,唤了她一声,便嚅嚅地说不出话来。
典型的中国南方人的脸,看不出和父亲的相似在哪儿,或许年轻时也曾好看过,此时仍很端庄整齐。银色的头发像女中学生一样地齐耳剪短了,全部往后梳,用一支细细的软篦子在脑后一丝不苟地拢起来,愈发衬托出眼前的白净。
参观加进了表姨,路程上老朱和我两人在心理上都轻松了不少。她并不常开口,偶时低声在我耳边补充别人解说的不足,或是指出有名的街道或建筑而已。
她的口音带着南京腔,把“昨天”念成了“嵯天”,“离”又都说成了“泥”,使我想起了父亲的说话。在乡音后面,她有一种持久的平衡和镇定,不因为情绪上有什么激动而产生了音调上的扬抑。随着她的叙述,一种和平的感觉竟从我倦惫得很的心中浮起,倒像回到了家乡呢。
“你看,那不就是鼓楼了?”她拍拍我的肩,半倾斜着头,指着窗外飞过去的一幢灰色牌楼,好像责备我怎么把它忘了似的。
午后二时我们终于来到玄江寺。汽车在山脚停下。
顺着梳篦般的石阶往上看,昙岚后面,缥缈着“玄江寺”三字飞草。据《桐阴画论》的记载,这匾额还是宋末禅画家玉涧的笔迹呢。
虽然开放了一段时日,冬天并没有什么香客。走在表姨和老朱之间的我,忐忑着朝圣者的心情,一步步踏着石阶往上走。
阳光乍现,令人不免惊喜,然而还没有入晚就偏斜得厉害,一层淡淡的黄色只引起了视觉上的暖意。穿着厚棉袄的表姨渐渐落了后。我站在石阶上等她,看见她额前的发,秋日茅草似的透着亮。
住持惠江和尚是“文革”以后仅存的老人,穿着镶黑色宽边的灰袈裟,站在朱红色的寺门前,看见我们上来,俯身合掌,喃喃念着佛号。
我们跨过四五吋高的门槛,进入郁暗的佛堂。
“既然千里为菩萨而来,就先祈拜菩萨吧。”惠江说。领我们斜穿过正堂。
我随身低头再跨过一个四五吋高的门槛。正要抬起头时,突然一片金光罩下,不由得使我吃了一惊。我急忙站稳了身——眼前矗立着一尊从头到脚水泄不通的金色菩萨!
是弄错了吧?这哪是水成岩的玄江佛呢?我急忙抽出袋里的图片。
左手齐腰合掌垂下,右手当胸推前,印相是完全相同的。可是,全身披挂着叮当的珠玑缨珞,却是和图上的完全不同,更不用说这一身金了。
当胸就有几串大小长短不整的珠链,齐腰扎了几条莲花图案接成的束带,肩上加出飘带,佛衣滚上红黄蓝三色边,头上还有一顶硕大的高冠,叠镶着各色宝石。
不消说,珠宝金玉都不是真货。无论华丽到哪里去,莫非都是合成材料照形状塑成,再涂上红蓝绿的俗鄙颜色,把图片里的如水似云的风格全数破坏了。
我再近前一步,沿着本该是春蚕吐丝似的衣褶底下,看见滴挂着一排排小粒的漆痕,才明白,这全身金光原是金油漆涂出来的,而且还是颇不薄的油漆呢。
手中搓抚着长珠的惠江,站在我的左侧。在只有我们四人的空堂里,告诉了玄江菩萨的第二个故事:天上的慈航导者展目天宫,遥望人间,看见众生疾苦挣扎,永无了期,动了慈悲之心,便化作太阳,投入地上兴林国王后伯牙氏的怀中,生成为第三位公主妙善。
妙善公主自小就不沾荤乳,喜爱学佛,长大以后前去白雀寺出家,勤修佛理。
对公主的抉择,妙庄王很不以为是,要白雀寺的僧尼百般刁难,公主却都一一承受了。父王又下令焚烧白雀寺,僧尼俱毁于焰,公主却安然无恙。父王又遣人斩公主,却有白虎前来营救。
公主来到尸多林。有青衣童子引导游历地府。终于太白星化作老人,指引公主前往普陀落迦山,修为正果。
妙庄王重病,公主听知了,剜目断臂救疗父王。父王病愈以后,大彻大悟,带着王后一同去礼谢公主,同为公主济度。
成为正果的公主,观世声音,皆施解脱,于是以观世音名之,就是这眼前奉祀的玄江菩萨。
惠江俯身合掌礼拜:“观自在的菩萨,至上的尊王,慈悲的神明。”喃喃的梵语回响在黑郁的寺堂的两壁,好像来自另一个世界。
暗红色砖墙的那一面,传来木鱼的哆哆声。
我这时,若是说被妙善剜目救人的精神感动了,不如承认心里正涌翻出一种相反的感觉:这样庸俗的佛像和其他庙里的又有什么不同呢?岂非是被骗了。
骗我的,当然不是菩萨,不是老朱,不是玄江寺的方丈,他们只不过跟我一齐受骗而已。一千三百年累积下来的文明可以在一刻间就被玩弄得点滴不存!
厚厚的金漆后面,妙善垂着双目,从细长的睫缝里端看着眼前人间的我们。嘴角微扬起的程度已经淹没在徜徉的油漆下,然而柔弱得几乎浮现不出的,仍旧是那不欺的笑容。无论人间怎么翻腾,加诸在她身上的凌侮多么沉重,一手从垂着的五指流出起死回生的生命之水,另一手推射出呵护众生的五色之光,静立在暗淡的室中,承受着人间所有的荒唐,引渡所有的辛苦到诸佛住持的净土。
穿过窄门,经过膳房的时候,墙角似乎什么在动着,我注意地看,不得不又意外了。一个活生生的老妇人蜷坐在壁角,如果不留神,莫不是要把她当作一尊泥塑的供养人了。
她正用手掏着一只碗,嘴里咀嚼着。
“不是已经没有乞丐了呢?”表姨、老朱、惠江竟都不接腔,便有一段没趣的沉默。
天色在山中黑得早,五时还没到就恍惚成一片。老朱怕汽车不好走,随惠江走了一圈之后便催我下山。
“明天一早再来,还有整整一天的时间。”他说。
“明晚县委请客,顺便为你送行,别忘了,华江饭店,请你表姨一起来。”回到旅舍的门口,临回宿舍时,老朱提醒了我这一个约会。
然而明天再去不去,我已不甚在乎。一年来的期待,日前的焦虑,都已化作潮水退去,只留下瓦石的空岸。
也许应该提早回去,或是留下一天去南京或上海看看。下次来,不知又是什么时候了。
可是,昨天走得匆忙,寺的建筑和其他佛像都没仔细看,幻灯片拍得也不齐全,再去一天吧,这样草草就回转,实在也不能平衡来时的热望。
面对菩萨的瞬间,因为事情来得突然,又近在眼前,一霎竟失去了反应的能力,现在一节节回想过来,惘然的,开始无着无落地蔓延开来。
窗外庭园里,雾已浸到近眼的地方。披着薄霜的丛木,分不清各自的形状。菱花形的漏窗依傍着一株枫树,落了叶的主干隐没在黑暗里,只有顶端的细枝斜欹在深灰色的天际。
这时我才觉察,从城郊的机场到旅舍到玄江寺,从清早到黄昏到夜里,一层迷蒙的雾,或近或远、似有似无,原来总在周身飘依着,好像悲恋的情人,又像记不清楚的回忆,虚虚实实地呈现着相貌。偶然也有一小点太阳,却是棉纸剪出来的圈圈,给雾水浸得稀透的。
整个浔县是个睁不开眼睛的人,迷茫地走在一个醒不过来的梦里。
既然有表姨相陪,第二天老朱也就跟我告了一天假,忙别的事了。
惠江有事先下山去,留下一位年轻的和尚招呼我们,穿了件式样中和了人民装和马褂的上衣,大概是改良的新式袈裟吧。
寒暄一阵后,年轻的和尚也就走开去,留下我们径自跨入寺堂。
细看的结果,不过增加了昨天的不快印象,这哪像庄严肃穆的宗教场所呢,倒更近于古代的刑堂了。
胁坛左右塑了十八尊罗汉,袒露着肉胸,脸面本应是搜尽人间的诙谐貌的,却阴森地悬坐于壁上,倒像是前来捉拿人犯的判官。
堂底幽幽坐着三尊佛。体上的金箔已经斑驳,露出底层黑黝的铜质。只有眼眶还保存得好,便在暗堂里瞪着三对金色的瞳眼。本尊背后衬托住焰形的光背,流畅的线条,美丽的图案,也都看不见了,唯有焰尖还留下刀锋似的一点光。
金红二色漆的案桌,摆着长明灯,土金色的玻璃罩里,抖着钨丝的豆光。左方摆着一盆大红的塑胶牡丹,右方一盆杏黄的塑胶菊。金上加金,金上又加红加黄,在阴湿的厅堂里油腻又龌龊。明清以后的人,在宗教艺术上表现的贪婪无厌,简直是不可原谅。
简单吃过午饭以后,我们留在膳房休息。
年轻和尚拿来一壶茶,置放在木桌上。
“山后的泉水冲的呢。”他说。
果然沁鼻一阵芳香,我端起漆着“为人民服务”一排小红字的茶碗。喝下静心的茶水,对金佛的耿耿于怀却没有消去。
“什么时候加漆的?”我问表姨。
博物院的图片大约是四九年以前拍的。如果那时还保持着水成岩的面目,加漆一定是四九年以后的事,我这样推想。
熟知浔县的表姨想了想:“是七五年春吧?”竟是这么近的事。
“为保护文物吗?”“不,是县委病愈以后,为了谢菩萨而漆的。”“说来,这还是为老太太而动的工程。”我这才注意到,昨日的老妇人原来还蜷坐在黑摸摸的壁角,自颈以下包裹在棉被里,探出一个稀疏着白发的头。
“昨天你问到要饭的,不是没有,是你没看见。”昨天大家不接腔,原来只是因为老朱在场。
“不过,这老太太可不是要饭的,只是自己要住在寺里,曾是中学教师呢。”必定有某种有意思的身世吧,可是被金菩萨引起的索然还占着我的心思,打算一问究竟的念头,当时也就没有出现在心里。
听到了人声,她把入定的老眼拉到了这边——蓦地我惊奇了。起皱的黑脸,似在哪儿见过,是昨日百货店的某个售货员吗?还是今天寺里的一个香客?可是寺里除了方丈以外,一位女性都没遇见,除非是把那尊金菩萨也算上。
正是那尊菩萨,我顿时觉悟,那顺着双眉直下的鼻梁,柔韧的嘴形,略方的下巴,虽然已经覆盖在干皱的皮肤下,和菩萨的相似却是错看不了的。
一壶茶后我们回到前堂。表姨帮我持着闪光镜头,让我拍下了幻灯片,测量了佛像的长宽,仔细看过了建筑;在俗世的手懒得干涉的梁顶和檐角部分,斗拱和藻井倒是保留了南北朝的流利潇洒的线条风格。
车子还没来。我们穿过萧瑟的竹林。已经蜷缩成针筒形的枯叶孤怜地挂在枝上,一走过,就索索折舞在我们四周。
白茫的江雾,看不见江水,却听见水声哗然奔流。
“这是浔县的命脉,它向东北流去,百里外接上长江。浔县的纺织产品都要经过这条水线运送到南京和上海。”表姨站在岩峭一块平石上,谷底掀起一阵风,她的围巾和白发交舞在一起,蓝布大褂的下摆在风里拍拍地翻打。
溪山缥遥无尽。天水林木都化作了氤氲,变成混沌众世的一部分。在这恒久的混沌里,千亿人生活着,故事进行着。从神话里的兴林国,经过了梁文帝天正年间,经过了一九七五年春,经过了此刻,还要向百里外的长江奔去。
慈悲的女神,至高无上的佛尊,过去现在将来的观察者,心里害怕着的人们看见了您会生起勇气;被屈从的人看见您会重拾起信心,另有一个一千三百年,会洗去您一身的污金。
我从汽车的后窗转回头,默然在心中和菩萨道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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