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一阁·月湖历代诗词汇编

序

张如安

人说宁波之有月湖，犹杭州之有西湖，这话一点不假。月湖起源于何时已不可考，史书记载唐太宗贞观十年（636）， 县令王君照次修湖，为的是解决甬城的生产和生活问题，也就是说唐代的月湖发挥了水利的功能。至唐文宗太和七年（833）， 县令王元兴修它山堰及其配套工程，“始导它山之水，作堰江溪”，并引其流入城，潴为日、月两湖，民得其利。唐末明州刺史黄晟修筑罗城，包有月湖，州城始成“一湖居城中”的格局。吴越国时郡守钱亿疏浚月湖，并创造性地开辟了洲岛，月湖面貌已基本形成。

到了北宋，随着经济的发展，宁波城内的人口大为增加。文官们充分认识到月湖乃甬城之一大胜景，治理月湖不仅是人们的物质需要，更是迫切的精神需要，于是陆续兴建了一批亭阁建筑和桥梁设施，但初游者寥寥。诚如舒亶《西湖记》所说，月湖“僻在一隅，初无游观，人迹往往不至”。宋仁宗嘉祐中，郡守钱公辅成为真正意义上的月湖景观的早开辟者，他对柳汀一带作了大规模整修，并在憧憧两桥间建造了众乐亭，成为月湖理水造景的点睛之笔。众乐亭布局得宜，环境优美，游人迤逦至亭，但见远岩近峰，烟矗雨青，近闻水流庭阶，激激有声。众乐亭的位置，恰居“南湖之中，南湖又居城之中，望之真方丈、瀛洲焉”，从而吸引了大批民众的眼目。邵亢《众乐亭记》称：“凡州之人，月维暮春，联航接舻，肴酒管弦，来游其间，环堤彷徉，风于柳杨，夕以忘还。”钱公辅倡导的众乐亭唱和，揭开了月湖吟咏的风气。宋哲宗元祐八年（1093）至绍圣年间（1094—1097），郡守刘淑、刘珵相继大举浚湖，环植松柳，填淤土积累成十洲，各以其景点特色而命名，风景优雅的月湖十洲景观得以形成。刘珵诗兴大发，首唱《咏西湖十洲》，同时赋咏的还有舒亶、陈瓘等人。这是月湖继嘉祐年间（1056—1063）钱公辅发动的众乐亭唱和之后的又一歌颂盛事。自南宋以来，月湖文化趋于繁荣，湖畔诗社林立，唱酬不辍，佳作如云。可惜随着时代的推移，吟咏月湖的大量诗歌不断散失，保存下来的亦散见于各类典籍中，常人查检殊为不易。天一阁·月湖景区管理委员会在创建国家5A 级旅游景区的过程中，挖掘、整理景区文化，为重拾城市文化记忆做了大量工作，请龚烈沸先生主持纂辑《天一阁·月湖历代诗词汇编》就是其中之一。《天一阁·月湖历代诗词汇编》，辑录了1250 余首诗歌，上起宋代，下迄民国，题材广泛，内容丰富，实在是难得的月湖文献的宝库。笔者情系地域文化，笃好诗词，又曾稍稍助力于此书的编纂，编者遂嘱我为序，我推辞不得，愿就辑录多的月湖诗，分享一点阅读感受。

月湖婉约细腻，眉眼盈盈，如画似诗，富有江南城市的诗性品格。《天一阁·月湖历代诗词汇编》以时间为经，以其所记录的揽胜景、泛湖光、结诗社、探古迹等内容，勾勒出了一幅环月湖的文人活动场景图。诗人们的所见所闻、所感所历，月湖的四季景色、历史陈迹，还有多彩的民俗风情、人事的沧桑变化，跃然纸上，缀织出一幅大跨度的宏伟画卷。月湖诗歌虽然缺乏经典名篇，但仍有很多耐看的作品。

诗人笔下的月湖形象，总是随时代的变迁而变迁。早期诗人吟咏月湖的作品，每多仙的意象。南宋罗浚修宝庆《四明志》指出：“月湖之所以奇绝者，以其中有十洲。十洲，神仙所居也，此取象焉。”可见建设者自觉地以道家的“十洲三岛”思想为指导，其命名融入了道家的现世享乐意识。为此史浩在《夜合花·洞天》一词中总结性地说：“三岛烟霞，十洲风月，四明古号仙乡。”这让月湖一开始就蒙上了一层仙气。月湖一直被诗人当作人间仙乡和仙都来讴歌，如明代马斯臧《题月湖》诗云：“一抹青螺饶大浸，何须海上觅三神。”陈民俊《日月湖竹枝词》云：“郭里天开日月湖，楼台岛屿俨仙都。”如此说来，月湖的个性比杭州西湖更多了一层氤氲的仙气。随着时代的演变，月湖仙气才逐渐散去，后期诗人的吟咏作品，更贴近城市现实，亦更多人间气息。

月湖佳景，千姿百态。大约以春秋两季为撩人，或软波荡碧，香风醉人，笙歌花艇，水栏明夕，或老树抱瘦，平池受雨，秋容似洗，月华如昼，月湖总是让游人流连忘返。诗人以画为诗，将佳景尽收笔下。月湖宜月，加之月湖、月岛拥有美丽的名字，更易于引发诗兴，诗人亦每以月为的意象。管槚《日月湖》诗云：“南湖日作湖，西湖湖作月湖日日晴，看月长无阙。”明月的美丽是情感的美丽，明月的朗照是对人世孤独的慰藉，有月长伴，人生自不寂寞。袁钧《月湖泛舟图》诗亦云：“城市山林何处好，月湖湖上月光多。”月湖不但因月而更添丽姿，而且在黄绳先笔下，月更成了湖中之魂：“月堕湖中洲岛飞，湖涵月魄群灵集。”有月的湖更有灵性，自然亦更有人情诗意。陆符《月湖夜归》诗云：“万杵霜砧送月明。”秋深了，天凉了，明月朗照下，家家户户忙着捣衣，这“万杵霜砧”简直与杜甫笔下长安的“万户捣衣声”不相上下，不仅送走了明月，也催生了不尽的秋思。月湖不光有月色交织之美，还有十洲之胜。月湖十洲，每一洲的命名都有其中心意象，每一个中心意象都有其造景功能，诗人借景抒怀，每每情趣横生。如陈权《月湖眺望》诗云：“草分秋色过桥来。”这湖畔的草居然也有“游兴”，竟然自行过桥，还带将秋色而来，这秋色竟成了草的游伴。月湖的云烟更是高明的造景师。烟屿一带常常笼罩着忽浓忽淡的雾气，殿宇亭台的倒影，在雾气中时隐时现，变幻不定。范上第《烟屿》诗云：“翠霭迷茫点落花，时笼寒水复笼纱。软风作意轻吹破，露个渔翁立钓槎。”孙家谷《烟屿》诗云：“水光云影连，荡作全湖烟。欸乃一声起，春风何处船。”这些诗都极尽烟水迷离之境。至若晴日的月湖，更是赏不尽明湖黛波，看不尽花容柳态。宋声霟《湖西尚书桥晚归》诗云：“断岸深藏柳树中，瓜皮小艇荡清风。湖光绿到无情处，却让斜阳水面红。”泛湖的诗人刚刚“埋怨”湖水绿得那样无情，没想到斜阳洒下余辉，湖面一片妖娆红艳，此刻哪还有什么“无情”，分明是情暖了，心醉了。

月湖可看，月湖也可听。月湖处在城中，游人纷至，不可能像山野之湖那般静寂无声，时有市声杂沓、歌管沸天的人间喧嚣，然而诗人喜欢倾听的，乃是飘荡和回响着的悠扬乐声。“十洲风籁韵笙箫”，这是自然的乐章，“灯火楼台弄丝竹”，则是醉人的旋律。屠隆《元夕集司马公宅》诗云：“人语朱楼细，箫声碧海长。”一场朱楼上的春宵醉宴，人语反倒是细细的，而箫声却是何等的悠长。黄宗明《甬上歌》云：“不知何地是瀛洲，日月湖光净不流。秋到万家黄叶乱，玉箫人倚月明楼。”月湖秋到，黄叶乱飘，但见湖光更为碧净，明月更见皎洁，此时此刻，一曲玉箫人倚楼，令人心旌摇动不已，又似乎湖光为玉箫而净，黄叶因玉箫而乱。特别是夜半响起的箫声，见声不见人，尤为神秘。马斯臧《题月湖》诗云：“何处笙箫闻夜半，月明仙子泛沧瀛。”夜半飘来的笙箫之声，不禁让诗人浮想联翩：这会不会是仙女半夜游湖发出的笙箫之声呢？月湖的歌声同样荡人心魂。徐时栋《柳汀雅集·赋月湖欸乃曲》诗云：“湖水湖船两有因，陆郎古调唱湖滨。歌成一曲白云落，桥上人看湖上人。”月湖陆氏是望族，文人辈出，陆郎古调当是陆氏家族所传。湖上人荡桨引吭，一曲陆郎古调，白云落尽，惹得桥上人纷纷争看。还有不少诗人对山歌、渔歌倍感兴趣。明末陈民俊《日月湖竹枝词》诗云：“湖边负郭水田多，春雨农家一笠蓑。夜静试凭高处听，销魂是唱山歌。”徐时栋《月湖竹枝词》云：“四明佳景月湖多，一字田头景若何。牛带夕阳归去也，田歌未了起渔歌。”施英蕖《月湖棹歌》云：“渔户新翻水调歌，浪淘沙唱小娇娥。一声嘹喨日欲没，两岸萧萧芦荻多。”山歌、田歌、渔歌魅力无限，一个个诗人都为之倾倒不已。那撩人心魂的山歌渔唱，既是可人心意的诗料，也为月湖涂抹了淡淡的风土画卷。

有道是“日月湖边来往艇，楼台水底参差影”，月湖人家无疑是月湖的一道亮丽风景。自宋以来，月湖周围园亭鳞栉，长廊曲槛，邃如洞如，多为有实力的家族所建。如清人朱所云：“两湖城市漾波纹，择胜为园自不群。”这些择胜而建的园亭，构成了月湖重要的人文景观。然而世事如转蓬，这些风流繁华的建筑，很多都已成为历史的陈迹。朱慨叹说：“吾乡园亭，余相国之飞盖、杨太史之空水、李侍御之来谁、谢太仆之天赐，余幼且壮，及见其盛，今尽为荒烟蔓草，每一游览，不胜慨叹。”他用诗的语言总结说：“桃李曾经酣夜月，亭台今已冷秋云。玉楼芳草无嘶马，金谷华堂只聚蚊。”这些所谓的金谷华堂，曾经演绎着桃李春风、夜月沉酣的人间富贵，但终都颓败在荒烟蔓草之中。与之形成鲜明对照的是，明代范钦在嘉靖末年建造的天一阁藏书楼，巍然独存，成为嵌镶在月湖边上的一颗明珠，至今愈益焕发出华彩，清人石韫玉所以有“图书珍聚处，光气动星躔”之句。读书藏书在传统中国人的心目中原是很神圣的事业，也是一地文脉之所系，而以诗纪事亦是文人的传统。全祖望《双湖竹枝词》云：“东楼万卷架渠渠，知是楼三学士书。郎若不辞勤汲古，一瓻妾愿供双鱼。”东楼是南宋文人楼钥在竹洲构筑的藏书楼，是月湖藏书文化的早象征。古人借书，还时以酒一瓶为酬。全祖望让旧典翻新，虚拟妻子的口吻说，郎若能刻苦读书，妾愿意供上一瓶月湖水酿造的双鱼美酒。妾之情意所系，乃在以美酒劝勉丈夫读书，这昭示了书在月湖平凡小娘子心中的崇高地位。陈锡嘏《寿范友仲六十》诗写道：“先生开卷湖光里。”月湖藏书人家的子孙，在湖光中开卷读书，简直不要太风雅了。所有这些都让月湖文化透出优雅厚重的书卷气。

历代诗人还为普通的月湖人家剪影，诗中出现较多的是天际鸣榔、烟中钓月的渔人形象。渔人打鱼历来是月湖一景。沈延嗣《月下观渔人举网》诗运用了宛转相承，续续相生的连珠体，读来摇曳生姿。徐时梁《柳汀雅集·赋月湖欸乃曲》诗云：“网得湖鲜醉酒时，阿侬隩底老渔师。钓竿收拾人归去，冷落前汀月不知。”这个自得自乐的月湖老渔师，实可看做适意人生的意象符号。此外，现身月湖的亮丽女郎，也成为诗人摹绘的对象。倪象占《六月七日，月湖晓泛，次定斋韵》诗云：“树色滋残雨，波光荡早晴。别怜楼上女，开镜倚窗明。”诗人的目光情不自禁地从湖上移向楼中，湖光再美，也比不上楼上美女妆镜斜临，风情绰约。孙家谷《月湖十咏·花屿》诗云：“莫负此花开，相约到湖口。郎买银针鱼，妾买金波酒。”游湖赏花不忘秀恩爱，郎情妾意，令人羡煞。梅调鼎《月湖》诗云：“月湖湖水碧琉璃，多少人家湖水西。女伴朝朝湖水畔，三三五五湔晴漪。”女伴三三五五在湖中湔衣，晴日水波涟漪，引发诗人的心中涟漪。更有意思的是，月湖上还会闪现垂钓女郎的倩影。元代廼贤《月湖竹枝四首题四明俞及之竹屿卷》诗写道：“五月荷花红满湖，团团荷叶绿云扶。女郎把钓水边立，折得柳条穿白鱼。”女郎之亭亭玉立，人面荷花之相映成红，构成了一幅和谐一体的画面，“女郎把钓”已经化成了风景的一部分，而被人观赏着，游人与其说是观赏着垂钓，还不如说是观赏着垂钓的女郎，作者较好地处理了人与物、情与景、动与静的关系, 诗中有画，景中见情。

历代诗人不但吟咏了月湖的自然和人文景观，也有对已经逝去或正在逝去的人、事、物的追思和怀念，从中透出一种人事沧桑的无限惆怅。尤其是清初甬上遗民甲天下，纷纷成立各种诗社，形成井喷式的群体创作高潮，激越动荡的时代风云，忧愤抗争的内心世界，时借月湖之象呈现于笔端。如高宇泰《十洲绝句·柳汀》诗云：“想见湖漘腊景融，金丝翠幔已俱空。始知伊昔三眠日，总在春风一梦中。”陆宇燝《春日湖堤书所见》诗云：“湖岸桃花忆酒楼，春风昔日典羊裘。今来牧马颓垣里，觱栗声多古竹洲。”这些绝句运用对比手法，让有限的篇幅注满黍离之悲。这方面有代表性的当推贵介公子沈延嗣创作的《月湖行》：“四明城中有月湖，湖流逶迤绕城隅。城隅人家傍湖住，竹洲蓉屿蔼甔。中有刹宫祠宇之窈窕，花楼月榭之萦纡。雉堞鳞鳞以左拱，虹桥翼翼以右扶。不用山川相映发，居然林峦城市罨霭若画图。我昔经行画图里，金谷、梨园夹岸起。妆镜斜临镜水开，一带香风散罗绮。更喜湖堤似掌平，三春桃柳烂纵横。王孙挟妓骄叱拨，靓妆刻饰照湖明。八月湖光浮月上，画船争向中流漾。红灯绿酒驿亭隈，翠管银丝萧寺旁。子夜歌残月已斜，两岸踏歌声正放。”沈延嗣淋漓尽致地描绘了晚明月湖的繁华景象。同时代的张岱有《西湖梦寻》，自言“留之后世，以作西湖之影”，我想说上述引用的这首诗简直可以看做是沈延嗣的“月湖梦寻”，留之后世，堪作月湖之影。

以上感受，容多偏爱，纸短情浅，自不待论。览罢诗集，笔者不禁想起忻起琳《月湖十洲》中的诗句：“诗赋千篇题不尽，丹青一幅写难工。”是的，月湖的意蕴是诗赋永远题不尽的，月湖的景色也是丹青永远写难工的，月湖的诗景诗情更不是笔者的区区点评能尽其底蕴的。《天一阁·月湖历代诗词汇编》承载了天一阁与月湖深厚的文化底蕴，为研究城市人文历史提供了一个颇有价值的文本，对当今天一阁·月湖国家5A级旅游景区的建设亦有借鉴意义，故我愿挥汗序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