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倬云观世变

人类聚集人群，不外乎几种办法。血缘的组合是自然的一种，有父母就会有小孩，有父母就有分工，小孩延续家系，一代又一代做同样的工作。血缘组合是很自然的，是全世界都有的。但中国人以父系家族传承作为血缘的基础，而且家庭不是一个小家庭，而是一个扩大的家庭。这都与小农经济有相当关系。因为农民需要重劳力，男性的工作效率一定占主导与优势位置。中国家庭没有发展长子继承制，日本是长子继承制，西方很多地方是长子继承制。一般言之，欧洲社会家庭里小的孩子成人后都要离开家，因为农业作业不需要这么多的劳力；中国的生产方式要求维持相当劳动力，随时投入生产，所以每个孩子都留在家里。这也决定中国的血缘组织是个大家庭，三代或是更多。大族合组单姓村的现象也就出现了。台湾的移民社会，一样是单姓村，杂姓村现象固然有，但在开拓期间单姓村现象更为普遍。家族若干代以后，老实讲，感情不怎样，但是大家非要住在一起，因为大家都被生计拴在这一块固定的土地上。

这种的聚居，使得人口极为拥挤。在华北的农村，很少看到单栋的小房屋，通常聚成一簇一簇。在客家村落，有了子孙以后，一所房子慢慢变成一串房屋，你今天到香港新界那一带看看，客家村落里，拥挤的程度不能想象，房屋与房屋之间的通道只有一个人可以走过，两个人走过时要侧着走。不管是华北或华南，散村的形态很难出现，只有在开拓的初期有散村，像台湾也有散村，以外都是聚村。聚村与族居，两个是一为二、二为一的现象。

从这种家族形态发展为另外一种类家族的组织。我姓许，天下姓许的都变成一家人了。姓许的都是宗兄宗弟。在类家族组织里，同姓意识是常见的现象。但除此以外，帮会的组织也类似家族，大哥小弟，师傅徒弟。佛教道教的组织也是类似家族的，长老方丈，师父师叔，师侄徒孙，名词与伦理观念跟家族完全一样。这种以家族扩大变成类家族形态的社会组织，是中国社会中显著的一种组织形态。我们很少有工会，传统上的同业组会是以类家族的大师父带一大群徒子徒孙。于是，中国的国家政治组织以外，的社会群体结合方式，就是以家族理念、家族伦理构成的一个社会系统。甚至勉强到什么地步呢？海外华侨，同姓的人都有公所，张王李赵都没问题，我姓许是数不出几个人来，勉强能联合一些小姓，合组公所，谈谭谢许，都算一家人。刘关张赵，再加上黄马，合为一个公所，就是刘备加上五虎将就变成一家人，这也是八竿子打不着的。凡此模拟的家法，都表示在没有其他亲人血缘的时候，人工制造一个共同意识来团结一批人。亲族有远和近，所谓伦理观念，父亲跟儿子是一种伦理，任何两个人在一起，假如以家族的伦理观念延伸的话，都是对应而不平等的。一定有一个高一个低，一个上一个下。几个人在一起一定有一个近一个远，用费孝通先生的话，这是差序格局，人与人之间有距离，有不同的等级。亲兄弟亲，堂兄弟远一点，族人更远一点。同校的同学亲一点，同班同学更亲一点。一出家乡同省同乡很重要，一出这个国同胞也很重要。

差序格局是使人跟人之间的关系永远为不同的情况所决定，人与人之间有不同的权利义务。今天已经是工业社会，城市社会，但是差序格局观念还是深植在人们脑里。中国法律一直在差序格局的条件之下决定它的法理，所以中国的唐律、明律基本上都要规定两个人之间是什么关系，才决定责任的轻重厚薄。差序格局有它的坏处：人人不平等；也有好处：人人之间有明确的权利义务。所以中国的社会福利不需要国家来做，是以种种的大群体小群体担起社会福利责任。在我家乡，我们族人有二百余口，祖产收入供给寡妇孤儿，供给年轻人上学的学费，供给贫病，这种社会福利本来应当是社会的责任，但是社会太大无所归属，遂由小型的群来做。不单是亲族有此责任，其他社群也有此责任，比如说铁匠工会可以如此，演艺团体也可以如此。过去中国传统的时代，每年新年开锣五天戏，这五天戏收入用来周济失业及生病的同行。所以社群有它一定的社会功能。这一套也是中国文化里面相当特殊的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