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子恋人

在戴维·林德伯格（David C.Lindberg）所著的《西方科学的起源》第7页上，有这样一段话：

炼金术兴起的中世纪欧洲，流传着一种说法，据说只要找到一种能使人变聪明的石头──哲人石，便可以点石成金，让普通的铅、铁变成贵重的黄金。此说颇为滑稽，但炼金术家却仿佛疯了一般，采用稀奇古怪的器皿和物质，在幽暗的小屋里，口中念着咒语，在炉火里炼，在大缸中搅，朝思暮想寻觅点石成金的哲人石。

1669年，德国汉堡的商人布朗特为了寻找哲人石，突发奇想，利用强热蒸发人尿，竟意外发现了一种燃点很低的物质。这种物质可以在四十摄氏度自燃，而在潮湿的空气中，发生自燃的温度甚至更低，它就是白磷。但直到2005年，中国南方一所大学的实验室里，一位化学教授才让世界重新认识了白磷。

教授姓李，名云，2005年他在与学生研究白磷的过程中，提出了一个大胆的猜想，一般我们把水的沸点认为是一百摄氏度，此时水会变成气态，而水的结冰温度是零摄氏度，这时候水会变成固态。李教授猜想，白磷也存在这样对称的状态：四十摄氏度会自燃，而在另外的一个对称点，白磷会呈现另外一种形态。

“我的实验在固态的水中完成。事后我相信，如果谁有了那样的经历，一定会终生难忘。”李教授回忆录的扉页写着这样一句话，而内文，则完整地记录了那次实验的过程。

2005年4月14日，我在衡南大学实验室中调试好我要单独完成的实验的装置，那是一个能够控制空气湿度、环境温度和大气压的类似于风洞实验的装置。我用了三年多的时间才在世界各地的工业和科研基地找到了合的设备。我永远也忘不了4月15日的凌晨，后来的无数个夜晚反反复复折磨我的就是那晚出现的景象。长实验桌，那是为我的实验专门准备的，置物架里是试管、量筒、酒精灯这些常用的实验仪器和一些药剂，长桌的央是一个长方体玻璃水槽，那晚的水槽里注满了水。水槽的外围是温控箱、空气湿度和大气压控制装置。

我用镊子轻轻捏着一粒白磷放进水槽，白磷沉到了水底。

按下温控箱的按钮，水槽的温度一直降下去，直到降到零摄氏度，槽里的水由液态变成混合状态，变成冰砖一样的固体。温度还会一直降下去，但我已经看不出水有什么变化。作为专业的化学教师，做实验一定不能放过任何细节。但是接下来的六个小时，槽里依旧没有任何变化。

除了从墙上那面钟表跳动的秒针上能感觉到时间的流动，世界仿佛静止了。晚上十一点，我拉开实验室窗帘的一角，夜幕早已将整个城市包围，明灭的灯光在为乘坐末班车的人闪烁着，大部分人已经进入梦乡。

你知道的，我们生活的地球有南极也有北极，有男人就有女人，有阴就有阳，有白天就有黑夜，这个世界是近乎的对称。白磷，一种来自自然界的物质，一种我们死后唯一能发光的东西，它无时无刻不在提示着时间的另一端——一个死去的人的存在感。人死了，肉身一灭，风雨侵蚀，只留下骨骼，骨骼被孤孤单单地抛弃。在漆黑的荒郊野外，你突然就发现了某一种发光的东西，它来自某一些先辈的骨骼，它给你带来内心的惊悚，但它以黑暗中的舞蹈来告诉你，时间轴的另一端，他们曾是群星闪耀的存在，但无知的人类把它称作“鬼火”。

面对人类，“鬼火”只能悄无声息地燃烧，只能湮灭在漆黑的夜晚，它是已知自然界燃点的物质。磷在四十摄氏度可以自燃，因为对称，我相信，它一定会在温度的另一端变成另一种存在。然而我的等待似乎是徒劳的。零下四十摄氏度，水槽里除了更加牢固更加坚硬的冰砖，什么也没有出现，白磷和白冰已然融为一体，难以分辨。我用足够强的灯光照向冰砖，也没有发现任何异常。温度还在持续走低，大气压和空气湿度也会接近某一个极限值。

整个实验室都变冷了，仿佛空气中充满了冰冷的雪花。我知道，如果实验失败，我也将和隐姓埋名的侠士一样，继续生活在这所大学的某一个角落里，在化学史上，留不下任何一笔。

凌晨两点钟，外面的世界静下来了，我看看温控箱，已经降到零下两百多摄氏度，我想我可能需要休息一下。在这一刹那的走神里，我听到了空气中有一种玻璃碎裂的声音，又像是一把伞被撑开的声音，我茫然四顾，找不到声音的来源。这声音渐渐变大，变清晰，空气中充斥着红日破晓的气息和分娩的疼痛感，这感觉没有亲身经历的人断然难以想象。就像一列火车从身旁经过，带动气流的涌动，将路旁的物体也吸附上去的物理现象一样。在神秘的世界上，一个婴儿的降生，也会将整个房间的空气聚拢，产生强大的吸力！

我看到冰砖上撕裂开一道细若游丝的裂痕，如血管一样自下而上扭动，冲开冰面，刹那之间，冰面上吐出一朵白色的莲花。那莲花的花瓣薄如蝉翼，随着空气轻轻浮动。花萼上有粉红色的斑点，楚楚动人，摄人心魄。这朵莲花不发光，但它折射了灯光，刹那间整个实验室变得光怪陆离，如海底世界。墙上、窗帘上、一切使用的器皿上、我的身上脸上全部游动着发光的精灵，顷刻之间，实验室仿佛坠入童话世界。

一朵莲花，它一定是白磷的前世，时间轴的另一端它所表现出的另外一种形态。我看了看温控箱，零下二百七十三摄氏度，也就是通常说的零度！温度和大气压接近了预设值——1953年新西兰人埃德蒙·希拉里第一次登上海拔8844.43米的珠穆朗玛峰，在峰顶测试的大气压和空气湿度，这是人类生存的星球上的一个极限环境。

我不知不觉走到了莲花旁边，忍不住想要去碰它，两只手停在了半空中。忽然，一股火苗跃起来，在冰面上高低有致地跳动着，大概十秒钟的时间，莲花燃烧殆尽了。

实验室恢复如初，我的手还伸在半空。冰砖上，地上，落下了薄薄的一层白磷燃烧完的灰烬。

我兴奋不已，迅速将实验结果记录下来，我要写出报告，写成论文发表在专业的世界学术周刊上。我一定要告诉全世界：白磷这种世界上通的物质，在接近零度的低温条件下会获得巨大的能量，能够冲开冰块，以另外一种冰花的形态呈现。

如果我的实验到此结束，那一定很圆满，可是没有。那天晚上我在兴奋中离开实验室回到住处，迷迷糊糊地睡着了。为了准备这个实验，我半个月没有睡过好觉。听到有人喊救火的时候是凌晨五点。早起打扫卫生的清洁工、食堂里做早餐的师傅、所有从睡梦中被吵醒的学生全部跑到实验楼前面，那时候熊熊大火已经烧起来。火苗先是从化学实验室窗子里蹿出来，窗帘漫卷着火舌，然后引燃了物理实验室、生物实验室，滚滚浓烟笼罩了学校的上空。消防队赶来的时候，空气中弥漫着烧焦的动植物标本的气味，毛发的气味和塑料的气味。那场大火，似乎要将实验室以点燃的石棉网都给点着了。

大火扑灭的时候是中午十一点。以化学实验室为中心，向左向右向上连同化学实验室一共四间房屋烧毁重，所有的实验仪器、人体标本、音乐器材、美术画板、石膏像等无一幸免。消防人员离开后，警察来了，画圈的画圈，记录的记录，丈量的丈量，整个实验楼仿佛是一起谋杀案现场。当天下午，警察从起火的化学实验室开始调查，并找到第一个发现着火的人。

第一个发现着火的是本校的一名清洁工，和往常一样，他四点五十的闹钟一响就起床，从公寓里迷迷糊糊走出来，拿了一把扫帚准备穿过操场去往中心花园时，发现有浓烟从实验楼飘过来。他心里纳闷早上的空气怎么会污染成这样，起初以为有人在焚烧垃圾，后来看到烟雾越来越大，他就朝烟雾散开的方向走过去，这才发现楼里着火了。他把同学们喊过来，有人就打119。幸运的是三层高的实验楼晚上并没有人，因此避免了人员伤亡。

公安人员经过三天的取样调查，根据器材碎片，化学实验室里所有的易燃物品都可以模拟复位，而且都是按照要求隔离空气分装，他们得出的结论是：现场的实验物品不可能引起火苗。但据知情人提供线索，当天晚上实验室有老师在做实验。因此，我成了这场火灾的嫌疑人。公安人员找到了我，让我说说在我走之前实验室器材的摆放情况，我说我走之前将温控器断电清理后放在柜子里，水槽里的水也倒入下水道，肯定漂到了很远的地方，所有的实验器材已经分门别类放好，没有任何问题。公安人员再次对比，确定我说的是事实。实验完毕后所有的实验器材和药剂都是按照规定分装的。

是案子就一定得有个结论，公安局实在找不到有价值的线索，就从北京请来一位侦破专家。引起那场大火的原因终于被找到了。

专家说，大火起源于一些粉末，某种物品燃烧后留下的粉末。

是白磷花。一朵白磷长成的莲花，燃烧后留下的粉末，不对，应该说是灰烬，就像一张纸燃烧后留下的死灰一样，灰烬在休眠了三小时后复燃了。

李春风的小说取材真实或幻境，叙述稳健而沉着，想象奇特却不失逻辑。他的笔触一再抵达人性的幽深，悲悯之中有一种迷人幽邃的气质。 ——叶舟（鲁迅文学奖得主）

《影子恋人》讲述的是一个曲折、离奇的故事，清风明快，简洁，朴实的文风使故事变得可信、动人。

——艾玛（蒲松龄短篇小说奖得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