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诗细读

李章斌

诗人、学者。南京大学历史学学士,文学硕士、博士。现任南京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研究兴趣以新诗为主，著有学术专著《在语言之内航行:论新诗韵律及其他》、《“九叶”诗人的诗学策略与历史关联(1937-1949)》、《走出语言自造的神话:中国新诗论集》、编著A Century of Modern ChinesePoetry: An Anthology(合编)等，并在海内外以中英文发表论文八十余篇。曾获唐搜青年文学研究奖、亚太华文文学评论奖首奖、中国台湾第三届思源人文社会科学博士论文奖首奖、江苏省紫金山文学奖等。

《断章》

你站在桥上看风景，

看风景的人在楼上看你。

明月装饰了你的窗子，

你装饰了别人的梦。

这是卞之琳的名作，之所以是名作，是因为它好记(这是任何“名作”的必备条件)，又很有“哲理”。不过，它为什么“好记”呢?一个诗句如果要好记，往往须有比较清晰的规律，这种规律往往就是“韵律”(并不仅限于押韵)。就这首诗歌而言，这里的韵律就是重复与对称。实际上，《断章》就是一首利用对称原则组织起来的杰作。这首诗的韵律的形成主要不在于每行字数的多少或者是否押韵，而在于诗中语词、意象的重复与对称，比如“看风景”“你”、“装饰”的重复，还有第一、二行，第三、四行各自形成对称，而对称也是一种很重要的韵律形式，传统文学的律诗和骈文的标志之一就是对偶。旧诗中的对偶是可以从词语中直接看出的，比如“天”对“地”、“山”对“水”，或者“惊鸿”对“游龙”，它们往往是属于同一范畴而性质相反的事物，这个“相反”不是现代意义上的反义词的意思，往往是指在当时的世界景观里的方向相反，比如“天”在上面而“地”在下面，“惊鸿”在上面飞而“游龙”在水下游，可见“对称”包含着一种形象意识，方向上的相反，并不完全是逻辑意义上的相反。这首《断章》虽然不是直接运用旧诗中的那种对偶语词，但是在“方向上的相反”这一点上则是完全符合对偶的精髓的，它的对称包含在整行诗的内在视镜之中。“你站在桥上看风景”与“看风景的人在楼上看你”即包含着视野方向的镜面对称，后两句也是如此。

因此，这首诗有着两重意义上的“相对”:一是哲学意义上的，万物的相对性;二是节奏和结构意义上的，语词、语象的对称性，两者互为表里。《断章》可以说是一首关于观看(即内在视镜)之对称性与相对性的诗歌，它既展现了对称的奇妙景象，也暗示了人的视镜的相对性与局限性。关于前面一点，我们可以想到很多古典诗歌里的景象，比如:“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春江花月夜》)这是非常典型的古典景观。不过，《断章》里暗示的人的视镜的相对性与局限性，却是较有现代特色的瞬间体验。“你装饰了别人的梦”里带着反讽性的“装饰”一语实际上就在暗示“我”的视角的不可靠，它的背后是一种不可靠的世界意识和流动的时空感。正是这种双重性让卞之琳的诗歌既是古典的，又是现代的。

……

本书选取卞之琳、穆旦、痖弦、昌耀、多多、海子、朱朱等多位中国现当代诗人的诗作进行品读，并深入浅出地对其展开精细的分析与透辟的阐释，用别开生面的分析给读者以感性与知性的双重满足，带领读者重新理解现代诗与母语美学之间的关系，重塑诗意的力量，也为阅读、研究中国当代诗歌提供新颖的思路和别致的视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