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孤独

张宇，1952年生于河南洛宁。作家。曾任河南省作家协会主席。主要作品有中篇小说《活鬼》《乡村情感》《没有孤独》等，长篇小说《呼吸》《疼痛与抚摸》《软弱》《足球门》《晒太阳》等，长篇散文《对不起，南极》。作品获得中国作家协会庄重文文学奖、河南省政府奖、人民文学出版社长篇小说优秀作品奖、人民文学杂志社小说奖、小说月报百花奖、电视剧飞天奖等十余种文学奖项，被评为“中国小说家50强”之一。长篇小说《疼痛与抚摸》《软弱》《呼吸》以及部分中短篇小说被译为英国、法国、德国、日本、俄国、西班牙、以色列、越南等多国语言，在海外出版。

没有孤独

乡村情感

枯树的诞生

生存的？存在的！——张宇中篇小说“叙事”（何向阳）

如果回顾一下，鲁杰进入监狱以后的思想变化，可以分为这样几个层次：先承认犯罪，又记住了鲁杰变为了一五一号，接着在挖花生后喝凉水时进入了证明感，后来又明白了今后八年时光的任务是守住自己的知识不要流逝。这几个层次一层递一层向前发展，从不自觉进入了自觉。由此回头再望得远一些，我们发现鲁杰由洛宁山乡出发时那种狂傲和朝气，鼓舞着他一步步改变着环境，拓宽着他的前程，现在是环境一步步改造着他，甚至使他一点点切进和变化为环境。仔细看鲁杰和环境的关系变化，显然在人生这座山上，鲁杰已经翻过了山头，开始滑下山坡。这个过程就像太阳升起东山，跨过蓝天，开始落向黄昏。

是否可以这么说，人在进取时是一步一层景一步一灿烂，那么滑下山坡时是一步一挣扎一步一叹息呢？不论是否承认，如果客观事实是真实的，那么人在后退时比人在上升时就更艰难。因为后退并不是重复自己走过的路，从人生的意义上来说，上升时是一种具象的变化，那么后退时就切入了抽象的意境。这样我们就可以说，人在后退时才能品尝人生的全部滋味。

可惜的是，鲁杰在科学研究上是一位天才，并不能代替他在生活面前的低能，这就反映出他在感悟人生方面没有一点点悟性。这就使他在上升时能欣赏峥嵘风景，在后退时却不会享受走下坡路的轻松和快感。一明白今后八年时光再不能进取，只有保守的权利时，他马上想到的是科学发展一日千里，八年停步不前自己就再也不是世界上一流的科学家了。不由得心里一阵阵难过，隐隐作痛。

这种内心的隐痛向我们揭示，曾经一再鼓荡自己要当民族救星的鲁杰，从产生内心的隐痛起，已经承认自己不可能再星光灿烂了。实际上这时刻他已经向悲剧命运耷拉下来自己的脑袋，软了脖子。如果生活悟性极强的人，很可能从一意识到，就开始背转方向走向独善其身，去享受人生落魄时那种甜美的忧伤和孤独。

鲁杰没有。因为他没有生活悟性，他对于生活的无知和低能救了他，使他滑了一步后马上站稳身子守住了自己，又看到了重返山头的道路，又产生了返回的希望。

他马上放弃了世界上一流科学家的位置，很快在科学家的阵营里找到了岗位，虽然当不成一流的科学家，仍然可以当科学家。出狱之后再往前赶，说不定还可以有所建树。这就是说，当科学家不能杰出，还可以当杰出的人。而当人不能杰出，他是决不能忍受的。这样，他像一个精神上的不倒翁一样，又开始了工作，也就是开始了守住自己知识的工作。

要守住这些知识，不让它们在时光中流逝，这和守住时光不让流逝一样困难。实际上他就是要留住时光，留住自己在灿烂时期的美好风景。而且，要牢牢地守住八年的时间，也就是说他要和这八年的时间作战。

没有书本和资料，也没有纸和笔，像战士没有武器一样，只剩下一颗脑袋两只手，并且还有繁忙的体力劳动要完成，剩下的唯一的办法便是回忆，回忆成了他与八年时间作战的唯一武器。通过回忆，打捞掉进时间长河里的知识，把它们像捡树枝一样捡起来，放到河岸上晒干，保守珍藏进大脑的深处，给八年后的燃烧保存好燃料。

开始时只能利用空闲时间来回忆，例如晚上睡觉的时间就是最好的工作时间，他常常回想到深夜甚至第二天清晨，这就使他在进行劳动时显得精疲力竭，差点露出了马脚。后来他逐渐锻炼用体力劳动的时间来回忆，慢慢也收到了效果。他回忆所有学过的知识，并且先易后难，先粗后细，一边回忆一边背诵然后强迫记忆，把回忆起来的知识像钉子一样牢牢钉进大脑的皮层上。他发现效果不错，比他原先预料的要好得多。由于远离书本和实验室，就产生渴望，这渴望反而增加和强化了他的回忆能力。

熟能生巧，他逐渐摸索着前进，终于寻找到了最佳回忆知识工作法。那就是把知识分为两类，用平时劳动的时间来回忆一般的细碎的东西。例如资料，例如英语、德语、俄语、拉丁语的单词，特别对于外语的回忆竟然趣味横生，因为他随时把要说的话和看到的风景一连串用几个国家的语言来重复叙述，于是他感到有几个国家的人正在对话一样十分有趣。就像他自己的灵魂在观看他自己的表演，互相欣赏和鼓励。而回忆那些高难精深的知识内容时，安排在晚上，要闭上眼，丢掉任何干扰和杂念。一闭上眼，就觉得灵魂从肉体上飘了起来，像鸟儿一样飞回到原来学习和工作过的地方，这样回忆便同观赏和旅游一样美丽。而且刚开始时是回想，逐渐在眼前浮现出一些回忆对象的模糊形象，这些模糊形象慢慢清晰明了，一年多以后便出现了奇迹。他忽然吃惊地发现一个现象：他只要一闭上眼，那些回忆对象便一排排飘过来，像放电影一样展现在他的眼前。不用再回想，只观看只阅读就可以了。这时候他感到分明把一本书打开了，看完又合上了。他分明感到他走进了往日的实验室，重复过去做过的实验，果然就出现了那曾出现过的实验效果。这时候回忆便不再是回忆，变成了一种复习。并且另一个现象也使他吃惊：这样通夜通夜不睡后，第二天竟然不感到疲倦了。

他开始对这种现象感到恐怖，又不敢说出来，就一个人独自享受这种恐怖。分明是闭着眼，为什么眼前就展开了一本书呢？而且一旦睁开眼，什么都看不见了。还有，他所能看到的书，全是他看过的书，永远找不到一本新书。他进的实验室，永远是他进去工作过的实验室，而且做的实验永远是过去实验的复习，永远走不进新的实验室去做任何想做的崭新的实验。

有一天夜里，他忽然想到并发现自己多了一只眼睛，也就是有了第三只眼。这只眼专门在那两只眼关闭之后打开，那两只眼打开的时刻这第三只眼就自动关闭。他看到过去的书和走进过去的实验室，完全是第三只眼带他去领略往日的风光的。他没有解释这种现象，他忽然对人体产生了崭新的怀疑，这怀疑无疑是认识的曙光，可惜自己不能捕捉住这种现象追着这一束曙光走过去，去追踪人体的很可能是一个伟大的秘密领域。于是叹一口气又回到现实之中，继续对八年时间的作战。这样他就不再解释这种现象，把这种现象暂时当成一种由习惯自然转化成的一种境界来认为。把这种现象叫作特别工作状态。

这实际上等于自己欺骗自己，或者说自己哄着自己。因为要到一个地方去，不能在这儿贪玩走错了路。于是自己拖着自己错过了这个路口，继续向前，按照原定的目标走过去。

这时刻我们分明看到了鲁杰先生在这个路口的无奈，他分明看到在路口岔出去的另一条道路上异彩缤纷，如果走过去很可能一步一峥嵘，从而到达一个辉煌的天堂。可惜他没有走过去的条件，也就是说他正在面对八年时间作战，只有回忆这一种唯一的武器。用这种武器来对付八年时间已经十分艰难，更不要说去开辟新的战场。于是他长长叹息一声，自己哄着自己，像灵魂拖着肉体一步一回首地离开了那个路口，舍弃了那条五彩缤纷的路，回到了八年时间面前。只好把这种现象叫作特别工作状态。

他进一步感到这个特别工作状态的特别，刚进入这种状态时目的是为了回忆知识，接着他又发现进入这种状态后，人有一种轻起来的快感。他紧紧抓住这种快感不放，和别的生活状态进行比较，发现这种快感像洗过热水澡的感受，后来又发现不十分准确，终于又找到更准确的形象感受，活活如大睡一觉醒来之后那种轻松和振奋感。从此，他发现这种特别工作状态不仅可以用来工作，还可以用来休息。体力劳动劳累后闭上眼看十几页书，睁开眼后便精神焕发。再一个明显的感觉，他的身体一天天好起来，奇迹般强壮起来。

这样，九年刑满出狱时，他竟然有一晃而过的感觉，时间的长河怎么一会儿就翻卷过去九年的浪花？于是他激动地急于奔向新的工作岗位，他已经战胜了八年时间，守住了自己的知识，从此就可以继续奋进了。

“快告诉我，我的实验室在哪里？谁给我当助手？”

“鲁杰，改造是长期的。虽然刑满出狱，政府并没有批准你重新从事科学研究工作，要送你回原籍劳动改造。希望你在农业第一线接受考验，继续改造自己的世界观。”

明白了。这就是说，九年前由于没经过政府批准购进大烟犯了罪，九年后没有政府批准，他还不能回到科学研究工作岗位上。这时候，当他明白再不能回到实验室的一刻，他才从精神上垮了。九年徒刑他没有伤心痛哭过，如今他抱着脑袋蹲在地上哭起来，泪流满面哭得很伤心很伤心，然后抬起头要求：

“我不能回实验室，就不出狱吧，求求你们让我留在劳改农场吧。”

这就是鲁杰，透过这句话的表层，我们轻易就捕捉住他的心机。这是个死要面子活要脸的人。按照他自己的逻辑，要么当科学家要么当罪犯，他最害怕把他送回普通人群中当平庸的人。他害怕平庸。

但是，看守人员押着他还是出发了。坐了火车坐汽车，一级一级转交着，像邮局邮递一件包裹那样把他送回到洛宁县鲁家洼村，交给了他老婆。

还是这条路，当年是爷爷送他，从鲁家洼到洛宁县城，从洛宁县城到洛阳，然后上火车过开封到上海，在上海漂洋出国。现在他从上海到监狱，离开监狱上火车，又经过开封到洛阳下了火车，回到洛宁县的鲁家洼。不同的是，从洛宁县出发时骑的毛驴，现在从洛阳回来时已经有了汽车，甚至回鲁家洼都坐了汽车。回程的速度比出发时还快。这该死的鲁家洼就像一个魔术师把他当飞碟扔了出去，明明是飞呀飞呀往远处飞，到头来又飞回到鲁家洼手心里。

他像在梦中，糊糊涂涂游出去，又迷迷瞪瞪转悠了回来，睁眼看看从梦中醒来，还是鲁家洼。难道这就是爷爷说过的人生如梦转眼就是百年吗？

本书收录的是当代著名作家张宇的小说代表作《没有孤独》《乡村情感》《枯树的诞生》三篇。

《没有孤独》探析中国当代农民所走过的曲折坎坷的道路以及他们灵魂蜕变的心路历程。《乡村情感》展现作为一名科学家的主人公鲁杰，在蒙冤入狱后所经历的一生心灵跋涉的艰涩，不停探寻生命存在的意义。《枯树的诞生》通过与一群玩盆景的朋友的相知相熟，作者从此跟树结下了不解之缘，突显了人与自然之间的和谐相通。

张宇以真诚的创作态度,创作了众多的典型的“软弱”小人物,通过他们的喜怒哀乐,尤其是他们分析生活的方式和态度,传达给读者一种平等而又可贵的真诚,而这种对读者的真诚是难能可贵的,这也是张宇的特别之处及其作品的魅力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