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越河西(精)

　　《穿越河西/陇原当代文学典藏》：
　　热爱粪土
　　独坐桌前，总幻想一种情景：手持长鞭，赶一群黄牛，慢慢在山坡上走，走着走着，突然有一头停住，撅起尾巴，弓了脊背，挣出一泡粪来，啪地掉到地上，摔成一个圆饼，那圆饼立时散发出一股消化了的青草味，幽幽地飘来，钻进鼻孔，这时，静静地站住，静静地看牛，静静地品那独特的香，是何等情致。
　　其实，小时候就放过牛，也经历过不少这样的场面。现在想，只是一种回忆。而这回忆，与我常常研究碗里的饭很有关系。之所以要研究碗里的饭，又与父亲从小给我的教育密不可分。父亲曾指着一堆黄灿灿的粪土说，这是一堆粮食。那时我还不大懂，待喝了几瓶墨水后，再回味这句话，突然发现识字不多的父亲竟是一位哲人。他能把一堆粪土看成一堆粮食，这种眼光不是所有人都具备的。
　　父亲具有这种眼光，缘于他对粪土的热爱。他至今保持着一种习惯，每次从地里甩着两只粪手回来，洗也不洗就端碗吃饭。他的这种行为，曾不止一次遭到已经变得很讲卫生的子女们反对，但终还是没有改掉。说得多了，他还会生起气来，瞪着眼说，啥叫粪，粪就是饭，你就是吃粪长大的。
　　父亲的这两句话，使我认识到了粪和饭的辩证关系，懂得了“粪就是粮食”，“粪就是饭”，“你就是吃粪长大的”这些道理。因此吃着香喷喷的饭，总禁不住要想那异味的粪，想着，就会滋生出一种浓烈的热爱来。这种热爱，常使我清晰地看到父亲站在粪堆上的身影。
　　每到秋季，该从猪们牛们羊们的圈里出粪的时候，父亲都要看日子。看日子在家乡人眼里，如同娶媳妇嫁女一般重要，稍有不慎，在“忌日”里动了镬头，就会放了圈里的“元气”，冲了圈里的“吉祥”，来年关进家畜，不是生病死亡，惨遭灭顶之灾，就是不吃食不吃草，骨瘦如柴，猪不长肉、牛不生劲、马不受鞍，自然粪也踩不出来。倘要选好了日子，来年则会牛兴马旺、猪肥驴壮、粪肥满圈。因此，到了挖粪的时节，父亲都要去拜访“阴阳先生”，让其看个“黄道吉日”。到了那个“好日子”，他便拿了锂头喜滋滋地往圈里去。在我的记忆里，父亲挖粪的日子似乎雨天居多，针尖大的雨点，淅淅沥沥，湿得了地，淋不了人，父亲就在雨雾中双脚踩在粪里一锼头一镘头地挖……
　　猪粪是比较脏的，因为猪不像牛马驴羊吃草拉干，而且它常常把圈分两半，一半居住，一半方便，这样粪就集中在了一起，又稀又臭。等父亲把粪挖到背笕里背出时，衣服常被粪水淌湿，但不曾见他捂过鼻子。粪堆在一起后需要一个冬天的发酵，在此期间还要翻粪，就是估摸着下面的粪发酵好后，再把上面的粪翻下去，如此三番五次，每一粒都经过充分发酵，粪的质量就大大提高，力量大，底气足，上到地里，庄稼旺盛，粮食饱满。
　　父亲翻粪时总是高高挽起裤腿，赤脚站在粪堆上，一下一下地翻，翻一下，粪堆里就冒一股热气，等翻到一半时，雾气就会把他团团包围，朦朦胧胧中，能看到他那双大手捏烂粪块的动作，那动作让人感到他捏的是一块非常干净的东西。
　　不同的粪，热量不同。羊粪的热量最大，父亲就每年煮一缸柿子酒，密封好缸口后，埋到羊粪堆里，三三得九天取出，浓烈醇香，劲大爽口，一般能喝一斤白酒的汉子，倘要贪嘴也喝一斤柿子酒下肚，那他非躺倒不可。我小时候就因为不能抗拒它的诱惑而醉倒过几次。不过父亲从来没有醉过，他喝酒时，不是大口大口地喝，而是小口小口地品，品着品着，脸上就溢出些笑容，再喝不醉。
　　父亲不喜欢化肥，总认为上了化肥的地，土壤遭到破坏，长庄稼一年不如一年。而且上了化肥，瓜不甜，谷不香，不管各种化肥的广告做得再好，他都只信粪，认为粪才是土地最好的养料。也基于这种原因，他对粪看得很重，村路上、田野里，常能看到他身背背篼，手拿铁铲拾粪的身影，即使在干别的事遇上粪时也要拾起来，有着绝不放过一泡的精神。而每当我放牛的时候，他都要让我拿上篼子，把牲口的粪全部拾回来，因此我对牛撅尾巴的动作至今很敏感。
　　小时候农村没有啥玩的，吃完晚饭，我们就常到粪堆上去追逐嬉戏，翻跟头滚粪球。我在粪堆上吃过饭，在粪堆上数过天上的星星，在粪堆上听过知了讲故事……可以说，我的童年很大一部分是属于粪堆的。因此我带爱人回老家的时候，曾指着院子里的一堆粪土告诉她，我小时候就是在那上面玩大的。她当时张了张嘴没有说话，但她突然睁大的眼睛透出疑惑和不解。我知道，对于她，这是不可思议的事情，城里的媳妇对粪的理解自然与乡里出生的丈夫有些差距，城里的媳妇闻到的粪的味道也与乡里出生的丈夫有所不同。我常想，是不是需要跟她讲一讲父亲与粪的故事，讲一讲粪和粮食的故事，但我终还是没有讲。“粪是碗里的饭”，这只是农民们懂得、父亲们懂得、我懂得的道理，又何必强求城里人、城里的媳妇懂得。
　　常有人强调自己不爱金钱时，总爱标榜一句“视金钱如粪土”，似乎粪土不值一文。然而，没有粪土，哪儿来的粮食，哪儿来的饭菜？幸亏我没有说过这话，倘要说了，父亲肯定扇我嘴巴。
　　有一年探家，正值春播季节，要把粪运到地里去。现在有些地方发展快，地理条件好，用架子车或拖拉机拉，既省力又干净。但家乡是山区，地都在山上，坡陡路窄，没有这个条件，只能人背。
　　看到全家人背粪，我也自告奋勇加人到背粪的行列。虽坐了几年办公室，力气不如以前了，但我不嫌粪脏的精神让父亲很是感动。他逢人便夸，老二没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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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穿越河西/陇原当代文学典藏》收录了任真的数十篇散文作品。包括：《五谷的味道》、《山路弯弯弯上天》、《泸定桥的幽默》、《西藏把手伸过来》、《我的爱情与河西走廊有关》、《读信》、《年轻时的奇思狂想》、《挂在阳台上的黄河》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