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里最美的单车斜阳(包利民散文精选集)

第1 辑 流年里的单车斜阳

度流年匆匆而回忆绵绵，过四时淡淡而情意深深。
一朵暖，一滴真，一点善，一份美，都是我们生命中的画卷。

的嫁衣

那一年我去辽西的一个山区搞社会调查，这是学校给的任务。那是大山深处极贫困的一个小村子，几乎是与世隔绝。我的任务是调查那里的教育情况，正赶上村里学校的一个老师生病，我便代他上了一个月的课。学校只是一间摇摇欲坠的土房，学生也只有十几个。
村上让我吃派饭，就是挨家挨户地吃。我知道每一家都穷，便跟村主任说不必另做，他们吃什么我就吃什么。第一家姓张，他家有个孩子在我代课的班上读书。他家是一座小小的石头房，院子里打扫得干干净净，推门进屋，屋里的墙上棚上都是用报纸新糊的，地面也是纤尘不染。炕上坐着一位老奶奶，我的学生张梅告诉我那是她奶奶，在外屋灶前忙着的是她妈妈，她爸爸则有些拘谨地冲我不停地笑着。
吃饭的时候，起初除了张梅的爸爸，别人都不上桌，后来在我的极力劝说下，大家才都坐下。虽说有话在先，可他们还是做了一些好的，炒鸡蛋和白面油饼，我猜这也许是他家的东西了。吃饭的时候我发现张梅的妈妈和奶奶都穿着一身很怪的衣服，暗红的衣裤，上面无规则地点缀着一些各种颜色的绣花。见我在注意她们的衣服，张梅问我：“老师，我奶和我妈的衣服好看吗？”我点点头说：“真好看！”他们全笑了。
吃过饭后，天已晚，张梅的爸爸非要让我喝了茶再走，不知是多少年的茶叶了，有一种怪怪的味道，可我还是喝了两杯。出来的时候已是繁星满天，张梅送我回学校，路上她忽然问我：“你是不是对我妈和我奶的衣服感到很奇怪？”没等我回答，她接着说，“那是她们结婚时穿的衣服！我们这里穷，姑娘没出门的时候就买来便宜的白布，然后用我们这里山上特有的一种红草把布染成红色，再做成衣服，就是结婚的新衣了。只是时间长了会掉色，便成了暗红的了。”我问：“为什么还绣上那些花儿呢？”张梅说：“那是后来绣上去的。我们这里的女的对这种新衣很喜爱，不常穿，只是到了过年过节或者来了重要的客人才穿，不管是老太太还是新媳妇都这样。虽然穿的次数少，可年头多了总是有磨破的地方，于是就在破的地方用彩线绣上花。你刚才看到了，我奶衣服上的花就要比我妈衣服上的花多！”我的心里忽然涌起一种巨大的感动。
果然，那一个月里，我去村里的哪家吃饭，家里的女人们都穿上她们的嫁衣，这让我感慨不已。离开的时候，我站在山顶回眸凝望这个小村，把真诚的祝福留在了这里。这里虽然贫穷，可这里的人们却用一颗温暖的心去焐热生活的清贫，用一种美丽的心情去映亮生活的黯淡，就像用美丽的绣花去弥补嫁衣上的破痕。那么，所有的苦难也都会变成生命中灿烂的点缀。我知道他们终会走出贫穷，因为他们有着热爱生活的火热的心。也正因为如此，他们虽然贫困到这般地步，却仍能对生活露出的笑容。

生如高天，活似流云

郑一梵是我见过的别的残疾人。初见面时，是在初夏，他正摇着轮椅在丁香花丛中采摘那些紫红的花瓣，他说要回去自制一种丁香花茶。我觉得他是很有情趣的一个人，虽然身有残疾，且还带一身的病，可这似乎对他灵活的思绪毫无影响。
几天后，又遇见郑一梵，笑问丁香花茶的事，他轻松地一挥手：“搞砸了！没成功，还损坏了一盒上好的茶叶！”虽这么说，却没有一丝的遗憾和懊恼。我问：“那你怎么又来采丁香花瓣了？”他说：“我准备按颜色深浅和形状分类，用丁香花瓣粘一幅画！”他为自己的这又一新奇想法兴奋不已，给我大讲了一通他的构思，说什么画初成时是一种效果，等花瓣失水枯干褪色以后，又是什么效果，头头是道。
郑一梵三十多岁，长相威猛，一脸络腮胡子，如果不是坐在轮椅上，当是如张飞或李逵般响当当的汉子。按他的话说，这个形象是他特意营造出来的效果。他从小因身体关系，很是柔弱，对于柔弱这个形容女孩子的词，他极为反感，于是想尽一切办法锻炼手臂和胸肌，并蓄起了满脸的胡子。终于再与柔弱不靠边儿，可谁又知道他宽松的裤管内，那两条细如婴儿臂的腿？
果然，郑一梵的丁香花粘贴画也夭折了，依然没什
么遗憾，因为他又兴冲冲地奔向下一个奇妙的目标。不要以为他是不务正业，其实他也颇有几个赚钱的手艺。不是想象中的残疾人修电器修表修鞋什么的，也不是写作画画卖字卖唱，实际上他的文化水平并不高，也坦言自己没什么文化修养。可就这样一个人，居然弄了一个花卉基地，而且精通插花。我去他的花卉基地参观过，很是震惊了一下子，什么地上长的，盆里栽的，水里生的，林林总总，大开眼界。张飞般的郑一梵乘着他的坐骑身处其中，很怪异的感觉。面对赞叹，他难得谦虚地说：“多是我爱人打理，我只负责技术上的指导。”一个讨厌柔弱的汉子，却与娇花相伴，号称没有文化，却又深谙花卉知识，真真是让人叹而复叹！
人们羡慕郑一梵自由自在随心所欲的生活，感动于他平和而又灵动的心境，他却说：“我不懂什么生活的道理，也不太明白什么人生的意义。我知道当初我出生时，就有先天的残疾，别人都对我父母说把我扔掉，我爸却说，孩子只要生下来，就和别人顶着同样的天，留下，养大！于是我就这么留在这个世界上了，而活着嘛，就是自己舒心、让亲人舒心的事，不用想太多！困难总会有，也总会过去，这样就好！”
据说他还曾开过广告公司，也曾摇着轮椅去徒步走全国，甚至还习过武，想做一个坐轮椅的怪侠，却在一次见义勇为中破灭了这个念头。更传奇者，是他和爱人的相爱经历。那时的郑一梵，形貌和现在没什么区别，基本属于让女孩害怕的那种。可他却把那么一个健康美丽的女人追到手娶回家，这个过程一直没有详细资料，夫妻二人讳莫如深，他们的亲人也稀里糊涂。不过从郑一梵千奇百怪的思想来看，应该是很容易抓住一个女人的心的。
有一次和郑一梵一起吃饭，在他家，他亲自下厨做的。面对那些菜肴，直让我怀疑这小子是不是没有不会鼓弄的东西。很搞笑的是，开饭前，他竟然给我背诵了一大段佛经，直听得我云里雾里，大笑不止。他却说：“别笑。我名字里有一个梵字，不懂些佛经也对不起这个名字！”
吃着吃着，郑一梵忽然逸兴遄飞，非要喝酒。以前一直没见他喝过酒，很是担心。只见他不知从哪里翻出瓶白酒，倒了满满两大杯，一人一杯，谈笑间，他两口就喝尽了。让我大惊，并暗道真人不露相。没想到此人喝干了以后，却一头歪在桌子上睡着了，立马露了馅儿。看着他的醉中睡姿，我百感杂陈。
是的，他是一个不懂得什么生活道理的人，也是个不太明白人生意义的人，可就是这样的一个人，却活得让人钦羡。我常常舞文弄墨，那些文字里充满了哲理和感悟，似乎已通透了一生，可在郑一梵面前，却觉得自己生活得很累，很无奈。生活，非是单纯地为生而活，亦非书中所说生即幸运、活即机遇。其实生活更如郑一梵所为般，生如高天，活似流云，无穷无尽，坦荡随心。然而更多的时候，我们的心早已不知迷失在何处。我们与郑一梵的距离，也许正是隔着一颗宽广而自由的心。

只为给你写封信

春天刚刚过去的时候，我回老家办些事，由于老宅一直空着，身处其中，仿佛周围只有往事拥挤。所以当敲门声响起，我竟吓了一跳。是老邻居，她家几十年未动，一直坚守故地，也许是我唯一熟悉的不变。邻家阿姨递给我一封信，说是收到一年多了，一直没机会交给我。
很是奇怪，怎么会有人把信寄到老宅，而且，这个年代，信已是很古老之物。看信封上的寄信人地址，是一个遥远的山区，有些熟悉。仔细回想，记忆的迷雾散尽，二十年前的往事清晰如昨。
当时正是暑假，学校让我们去山区社会实践，我所去的，便是那个地方，极为偏僻落后。整个破落的学校，也没有多少学生，不过我喜欢和他们在一起，用他们纯澈的目光濯洗心上的尘埃。那时，每天的晚饭村里安排我去每一家轮流吃，在那些人家里，感受的是一种发自内心的热情，就像漫山的花木，不知不觉间就已经浸润进心灵深处。一个叫张利的男生家，给我留下的印象。他有个姐姐，十三岁，瘫痪，两条腿极细，长年坐靠在炕上。第一次见到时，她正拿着一本书在看，抬头看向我时，眼睛很亮，就像天边刚亮起的星星。
张利的姐姐叫张英，她一直在看着那本弟弟的语文书，时而问弟弟不认识的字。张利就说：“老师在这儿，你直接问老师啊！”她看了我一眼，很有些羞涩。后来听张利告诉我，他姐姐羡慕他能上学识字，她就让他教她认字看书，每天坐在炕上，看着弟弟以前的语文课本，就会觉得很有趣。那个晚上吃过饭，我听她给我读书到很晚。直到走到夜色里，她的声音仍在耳畔，就像长长的风，带着暖暖的感动。
后来，有时天气晴好的周末，张利会把姐姐背到学校，然后我教她读书识字，听她念那些故事，她听我讲外面的世界。张英更喜欢我带来的那些书，可是渴望之余，她却说：“我还读不下来呢！等以后我认更多字的时候，再向老师借来看！”有一次我教学生们作文，正讲到书信体，然后就引来这个小丫头一连串的追问。她开始时甚至连信是什么都不清楚，我便告诉她，信就是写给远方的人的，她却说：“可我认识的人都在身边啊。”我说总会有认识的人离开的时候的，她又问为什么要离开呢？终于让她明白了一些，她又问：“老师会离开吗？”我点头，她就黯然了。沉默了一会儿，就让我教她写信。我轻轻地剪开信封，两张折叠得整整齐齐的信纸，打开，第一行：“老师……”仿佛耳边依然是那略带羞涩的声音，面前依然是那双明亮的眼睛。字迹很工整，看得出硬笔书法还是很有功力的，由此可以想象，这二十年来，她是如何的努力。当时她很少写字，识字都是通过看字形硬记下来，还是我鼓励了多次，她才很陌生地拿起笔，小心翼翼地照着写下第一个字，第一个字是“老”，第二个字是“师”。
我一字一字地看完信，心里就像尘埃飞尽，刹那间开满了千朵万朵的花儿。信并没有写多长，也没有写她这些年怎样的生活，多是回忆曾经在一起的那些日子，虽然很短暂，却是共同的经历。我在那个小小的山村，只待了不到一个月的时间，走的前几天，张英让弟弟背着她，每天都在放学后去学校，什么也不说，就是练习写字，反复地问写信的具体问题。她说，以后等她觉得自己学得可以了，就写信给我，并要了我的地址。我走的时候，弟弟背着她，送我，她依然没有说什么话，眼睛看着我要去的方向，仿佛看到很远很远的地方。
信中说：“我练习写字，就是为了给老师写封信，可是后来，一年年过去，每当我觉得自己可以写信的时候，弟弟都会告诉我，老师现在很厉害，是作家，发了很多文章，又出版了什么新书。然后，我只好继续学习，也考了自考，也发了文章，可是，这些都是生活的附丽，其实，我这一切真的只是为了给老师写封信……”
心里软软的，满溢着感动。我知道，即使没有我在，当年的那个小女孩也会一样地努力，从我第一次看到她读书的样子，看到她的眼睛，就已经明白。虽然她没有说她生活的状态，可我想也一定是充满着无尽的美好和希望。
二十年的时光，一封信从遥远处飞来，载着那个女孩所有的努力，化作我心里的一颗种子。当我想起曾经的小女孩的执着，那么多的世事沧桑，此刻全都变得生动起来。我用二十多年没有写过信的手，给她写了封回信，仿佛一个故事的终结，仿佛另一段美好的开始。

用细致的眼和柔润的心，迎接时光的馈、平常的少年记忆，阐释平淡是真的生活本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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