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诗的修行

肖水，诗人，译者，出版《两日晴，郁达夫》等诗集，出版《草坪的复仇》《布劳提根诗选》等译著，曾获建安文学双年奖、上海作协会员年度作品奖、“华语青年作家奖”诗歌提名奖等。现任教于上海大学。

王子瓜，青年诗人，复旦大学文学博士。著有个人诗集《长假》等，曾获扬子江年度青年诗人奖等诗歌奖项，并于2019年夏入选第三十五届“青春诗会”。现任教于上海大学文学院。

上篇：炼就的艺术

徐萧·读杜甫

王子瓜·读李商隐

曹僧·读黄庭坚

叶丹·读元好问

下篇：天成的诗心

苟燕楠·读陶渊明

肖水·读王维

飞廉·读李白

童作焉·读苏轼

超迈的事物不过是天才的道具

——读《望岳》

岱宗夫如何，齐鲁青未了。

造化钟神秀，阴阳割昏晓。

荡胸生层云，决眦入归鸟。

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

这是曾国藩《十八家诗钞》所选杜甫五古中的第五首，但它可能是杜甫现存最早的诗作。《游龙门奉先寺》和本诗差不多前后脚，都是开元二十四年（736）杜甫落第后漫游齐赵时所作。有说法认为《游龙门奉先寺》或更早，因为诗的色调比较阴郁，更符合刚刚落第时的情绪。而时间上更为靠后的几首诗，情绪则渐趋平和、闲适、宏阔，《望岳》就是色调转变的起点，所以它应该是晚一点的。有点道理，但也仅仅是有点。要知道，人的情绪并不是线性发展的，也不是逻辑的东西，会随着情境而变动。昨天登泰山而“荡胸生层云”，一时开阔，今晚当然也可以看到“月林散清影”触景生情，又郁结起来。

《望岳》这首诗，大部分国人在高中语文课上都是学过的。那时候老师但讲“造化”“阴阳”句如何对仗，“荡胸”句如何翻译，尾句如何开阔，诗人胸襟抱负如何。如此下来，一首天才横溢的诗歌，变得索然无味。

我对《望岳》重新生发敬意，是自己开始写诗之后，方知别为新声之难。杜甫在25岁时，面对泰山提笔，他既是面对泰山，也是面对谢灵运、李白等人的名篇。“岱宗夫如何”，是对泰山发问，也是对自己应该如何写作泰山发问。只用一句“齐鲁青未了”，杜甫就宣示了自己的出场。此后再有写泰山，就只能转换视角，写大是无法了，没有比“齐鲁青未了”更能言泰山之绵延不绝的了。明人卢世灌说，试思他人千万语，有加于“齐鲁青未了”者乎？

仅此一句，就足以说明杜甫的天才。只不过李杜齐名，李白的天才太过耀眼，多少是遮蔽了杜甫的天才。其实，李白的天才也对他自己造成了遮蔽：人们但言其天才，而有意无意忽略了其在技艺上的修行。盛名无侥幸，大家都很能打，都是六边形战士。

穷亦可存兼济天下之心

——读《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

杜陵有布衣，老大意转拙。

许身一何愚，窃比稷与契。

居然成濩落，白首甘契阔。

盖棺事则已，此志常觊豁。

穷年忧黎元，叹息肠内热。

取笑同学翁，浩歌弥激烈。

非无江海志，潇洒送日月。

生逢尧舜君，不忍便永诀。

当今廊庙具，构厦岂云缺。

葵藿倾太阳，物性固莫夺。

顾惟蝼蚁辈，但自求其穴。

胡为慕大鲸，辄拟偃溟渤。

以兹悟生理，独耻事干谒。

兀兀遂至今，忍为尘埃没。

终愧巢与由，未能易其节。

沉饮聊自适，放歌颇愁绝。

岁暮百草零，疾风高冈裂。

天衢阴峥嵘，客子中夜发。

霜严衣带断，指直不得结。

凌晨过骊山，御榻在崂嵲。

蚩尤塞寒空，蹴蹋崖谷滑。

瑶池气郁律，羽林相摩戛。

君臣留欢娱，乐动殷樛嶱。

赐浴皆长缨，与宴非短褐。

彤廷所分帛，本自寒女出。

鞭挞其夫家，聚敛贡城阙。

圣人筐篚恩，实欲邦国活。

臣如忽至理，君岂弃此物。

多士盈朝廷，仁者宜战栗。

况闻内金盘，尽在卫霍室。

中堂舞神仙，烟雾散玉质。

煖客貂鼠裘，悲管逐清瑟。

劝客驼蹄羮，霜橙压香橘。

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荣枯咫尺异，惆怅难再述。

北辕就泾渭，官渡又改辙。

群冰从西下，极目高崒兀。

疑是崆峒来，恐触天柱折。

河梁幸未坼，枝撑声窸窣。

行旅相攀援，川广不可越。

老妻寄异县，十口隔风雪。

谁能久不顾，庶往共饥渴。

入门闻号咷，幼子饥已卒。

吾宁舍一哀，里巷亦呜咽。

所愧为人父，无食致夭折。

岂知秋未登，贫窭有仓卒。

生常免租税，名不隶征伐。

抚迹犹酸辛，平民固骚屑。

默思失业徒，因念远戍卒。

忧端齐终南，项洞不可掇。

《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以下简称《咏怀五百字》）是曾国藩选录的第17首杜甫五古。曾国藩比较少见地在诗末写了比较长的按语，划分本诗结构及每部分所写内容。最后发问：“诗中极咎君臣欢娱，岌岌有乱离之忧，或禄山反叛已略有所闻耶？”这是古今注本和研究的共识。

《咏怀五百字》是杜甫诗歌中必读的一首。但我年轻时是不要读的，太长了，文辞又艰深。当然读也读不懂，读懂文字了，也万难体会老杜当时的心境。就好像金庸在《倚天屠龙记》后记中说，自己写“张三丰见到张翠山自刎时的悲痛，谢逊听到张无忌死讯时的伤心，书中写得太也肤浅了，真实人生中不是这样的。因为那时候我还不明白”。

   ……

参与本次重读的诗人们，生活在不同城市，从事不同工作，但都持续地保持着阅读古诗和写作新诗的习惯，大家有着不同的阅读方式、写作观念和人生哲学。每每一起碰撞，便像燃烧的柴木持续地迸发火花。

《古诗的修行(1)》分别对杜甫、李商隐、黄庭坚、元好问、陶渊明、王维、李白、苏轼等诗人诗作进行抒写。

书稿是现代青年诗人以随笔的形式，跨越时空，与古代诗人进行思想的串联，传达自己对古诗意境的领略与修行。全书包括七位诗人近八十篇作品，分别对杜甫、李商隐、黄庭坚、元好问、陶渊明、王维、李白、苏轼等诗人诗作进行抒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