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子于归:檀作文诗经讲义9787553815633

二〇〇七年春夏之交，我受北京读书人俱乐部之邀，以“《诗经》中的婚姻与爱情”为题，做了一个系列演讲。演讲录音稿经拙荆万希女史加工整理，始稍稍可读。我又在整理稿的基础上做了修改。次年春，书稿以“且听风吟：诗经与爱情”之名付梓。作品并未署我的本名，而是署的笔名。“且听风吟”的“风”，指《国风》。冠此四字，乃是因为所讲篇目以《风》诗为主。朱子云：“《诗》之所谓《风》者，多出于里巷歌谣之作，所谓男女相与咏歌，各言其情者也。”《诗经》中的爱情诗主要分布在《国风》部分。《雅》《颂》乃庙堂之乐，多用于祭祀或朝会场合，过于严肃端庄。《国风》则属于里巷歌谣性质，别有种活泼泼的精神。相比较而言，《国风》尤其是其中的爱情诗更易为今日之读者所接受。人同此好，我岂异于人哉！这本小册子也因此并不是什么高头讲章，而是阅读感受的分享。我所努力的是尽可能地将《诗经》作品活泼泼的精神还原和呈现出来。
 《诗经》里的作品，有一些并不涉及文化背景，读者只要突破语言文字关，就很容易理解它们。这类作品在内容上往往也很朴实，如果我们能把这些作品当成是自己写的，把里头的事情当成是身边发生的，充分发挥想象力，往往会有很好的阅读效果。通过这种“介入性”的阅读，我们会发现，虽然相隔两三千年，我们和《诗经》时代的人们在情感体验上是相通的。对于这一类作品，我在讲述的时候，侧重于个人的阅读感受。我尽可能地把自己感受到的呈现出来，和大家一起分享。
 但《诗经》有它特殊的历史文化背景，《诗经》爱情诗往往涉及当时的婚姻礼俗。如果忽略这些礼俗文化背景，往往会造成误读。因此，对于涉及礼俗文化背景的《诗经》作品，我尽可能地做背景还原工作。将礼俗文化背景还原出来，便于我们理解《诗经》作品在其时代背景之下，更有可能是什么样的。“同姓不婚”“亲迎之礼”“中春之月，令会男女”，都是阅读《诗经》婚姻爱情诗不可或缺的背景知识。重视礼俗文化背景，或许可以说是这本小册子的特点。我个人对这本小册子的内容定位是，周代礼俗背景下的婚姻与爱情。
 “介入性”阅读是将《诗经》带到我们这个时代；还原礼俗文化背景是将读者带到《诗经》时代。在努力做好这两方面工作的同时，我把更多的篇幅和精力放在透视当事人的情感世界方面。深入《诗经》的情感世界，从而探讨中国人的爱情生活，并对我们的婚姻爱情有所指导，大约是研读《诗经》爱情诗的意义所在。
 “诗无达诂”，对《诗经》的解读，历来意见纷纭。《诗经》研究著作汗牛充栋。这本小册子对往哲时贤的意见持兼采态度，而以己意为折中。《毛传》《郑笺》《孔疏》《诗集传》是传统《诗经》学权威的著作。清代的马瑞辰等人在《诗经》字词训诂方面，也有很好的意见。二十世纪以来，胡适、顾颉刚等以《古史辨》为中心，对《诗经》发表了很多有意思的见解；闻一多、孙作云则对《诗经》爱情诗的礼俗文化背景做了很系统的探讨。这几家的意见，我们这本小册子相对采用较多。具体的书目列在小册子的后，一则表明渊源有自，二则供诸君参考。
 时光荏苒，距离当初演讲暨小册子初梓已十余年矣。去年秋，经友人张一南君绍介，我得以结识浦睿文化于欣女史。于女史鼓励我将这本小册子修订再版，我遂再作冯妇。所谓修订，只对原稿做小的改动，并不伤筋动骨。一则，我对《诗经》婚姻爱情诗的大判断并未有变。二则，我已年近知非，绮怀难再，妙赏深情恐不如昨。当年初梓，曾自作一诗偈以为纪念，且录出来以结束这篇小序：三宿空桑一梦惊，天涯终古即春明。陶潜还有闲情赋，不信斯人竟忘情。

二〇二一年春于京西雒诵堂

关关雎鸠：名物

 我们一起来读《诗经》里有名的一篇——《周南·关雎》。之所以把《关雎》这一篇专门拿出来讲，主要是想通过对这一篇的讲解，做一个示范：现代人应该怎样读《诗经》。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参差荇菜，左右流之。窈窕淑女，寤寐求之。
 求之不得，寤寐思服。悠哉悠哉，辗转反侧。
 参差荇菜，左右采之。窈窕淑女，琴瑟友之。
 参差荇菜，左右芼之。窈窕淑女，钟鼓乐之。

 《诗经》分很多部分，“风”“雅”“颂”是《诗经》的内容分类。“风”就是“国风”，指的是不同地区的音乐，落实到《诗经》，指的是文学作品。《诗经》里有十五“国风”，前面的是十一篇《周南》，《关雎》是《周南》的篇。
 先讲头两句，“关关雎鸠，在河之洲”。民国时期的大文学家、学者废名先生对这两句有一个很好的说法。他在一九五一年离开北大之前开过一次课，写了一个很简单的《诗经》讲义，说“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真好啊，主语、谓语、宾语都有了。中国诗歌跟散文的语法是不一样的，但“关关雎鸠，在河之洲”这句诗里，主语、谓语、宾语都有。
 昆曲著名剧目《牡丹亭》里有一出“闹学”（《闺塾》），其中讲到《诗经·关雎》这篇。剧中一个老先生（陈良）穿着长衫，说：“雎鸠是个鸟啊!”老先生说得没错，雎鸠确实是鸟。“雎鸠”者，鸟也。“关关”者，雎鸠之声也，现在听不像鸟叫，因为两三千年过去了，语音发生了变化。古人怎么念，无从知晓。“关关”其实是“间关”，唐诗里也用这个词。白居易《琵琶行》里有“间关莺语花底滑”，是形容音乐明的境界。“间关”和“关关”从音韵学上来说是对等的。“间”和“关”的声母，在古音里很近，后来才有所分化。
 “关关”是叠字，“间关”是连绵。上古汉语里，叠字和联绵词都是形容词。阅读《诗经》作品，我们要明白这一通例。
 “雎鸠”是什么鸟呢？这个问题讨论了两三千年，迄今尚无定论。《毛传》是西汉年间“古文经学”的代表作，是注释《诗经》有名的一本书。《毛传》说雎鸠“挚而有别”，意思是夫妻俩感情特别好，但还是有“别”。后人甚至附会说雎鸠鸟的巢也很特别，有两个卧室，雄鸟跟雌鸟各住一个，就像今天的夫妻分居。我们现在经常能看到一些探索节目，对自然界的了解比古人更多。我很喜欢看《动物世界》，但还真不知道有这样一种鸟。有人说，照《毛传》的意见，“雎鸠”应该换成“鸳鸯”，这样一来，“关关雎鸠，在河之洲”，就成了“关关鸳鸯，在河之洲”。我不同意这个说法。“鸳鸯”这个词在《诗经》里出现过，如果“关雎”就是“鸳鸯”的话，“诗三百”篇的开头何不直接写成“关关鸳鸯，在河之洲”？我认为雎鸠是鱼鹰一类的鸟。首先，《左传》记载了鲁昭公十七年郯子和昭子讨论“少皡氏鸟名官”的事情。郯子和昭子讨论的是上古的职官制度。“名官”就是给职官命名。郯子说先王“名官”的方法各不相同，郯子的祖先少皡氏就是“以鸟名官”的。郯子说过一句：“雎鸠氏，司马也。”也就是说其中有一种官叫“雎鸠氏”，也就是“司马”。“司马”是春秋时代的官名，是军事首长。这说明“雎鸠”应该性情比较凶猛。
 其次，“关关雎鸠，在河之洲”何以可以兴“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这涉及中国古人的观念。河南临汝出土的一件仰韶文化庙底沟类陶罐上，有一幅图案：一只鱼鹰类的鸟（有人说是鹳）叼了一条鱼（这件陶器现藏河南省博物馆）。出土文物能保留到今天是很偶然的。并不是一个时代的所有东西都有机会传下来。传下来的东西，和它那个时代比起来，简直是沧海一粟。在沧海一粟的出土文物上，为何有这样一幅图案，这是值得研究的重要问题。难道仅仅是因为用鱼鹰捕鱼，那个时候的人就在陶器上画了这样一幅图案吗？恐怕不是如此简单。《诗经》里有很多篇目提到鱼和鸟，而且鱼和鸟经常一起出现。闻一多先生指出，《诗经》里的鱼和鸟都是一种象征，暗示着男女关系（《说鱼》）。因此，用“关关雎鸠，在河之洲”兴“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是大有道理的。后面两句讲男女之事，前头两句说鱼鹰捕鱼，相关性就在于鱼和鸟是对性的暗喻。
 鉴于以上两条理由，我倾向于认为雎鸠是鱼鹰一类的鸟，而不是鸳鸯或者天鹅。
 这里讲一下《诗经》的取兴问题。举两个例子：《诗经》有一篇《召南·鹊巢》，前两句也是用来起兴：“维鹊有巢，维鸠占之。”喜鹊有一个巢，鸠鸟过来，巢就占满了。有学者说这首诗是写第三者抢别人丈夫的，这样讲就真是把《哈姆雷特》讲成《唐伯虎点秋香》了。“维鹊有巢，维鸠占之”和成语“鸠占鹊巢”，并不是一个意思。“维鹊有巢，维鸠占之”为的是兴起后面两句“之子于归，百两御之”。后两句是讲新婚宴尔、夫妻好合的。诗人取兴，只不过说鹊有了一个巢，鸠就来了。
 还有一篇《豳风·狼跋》，是歌颂像周公那样的大贵族的。里头有两句：“狼跋其胡，载疐其尾。”“胡”是指颔下的赘肉，“跋”和“疐”都是踩踏的意思。这两句是说狼长得很肥胖，往前走一下，就把自己下巴下面的肥肉给踩到了，往后退一下，又踩到了自己的尾巴。有人说这是一首讽刺诗，比喻统治阶级跟豺狼一样贪婪，这首诗是劳动人民咒骂统治阶级的。这样讲，也是“没文化”的表现。《诗经》是当时贵族的读物，细读这首诗，我们会发现它根本不是讽刺诗，而是描写领导人的，是一首歌颂的诗。因为“狼跋其胡”是写贵族的威仪啊!《诗经》里常常写到“硕人”，那时以丰肥为美。对于《诗经》的取兴，切不可脱离时代背景来讲。
 回到《关雎》。“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翻译成现代汉语就是“关关叫的雎鸠鸟啊，在河里的小洲上”。多简单啊!跟“床前明月光”一样简单。前文说过，这八个字是起兴。
 “兴”是《诗经》特色的艺术手法。朱子说：“兴者，先言他物，以引起所咏之辞。”也就是说，前面两句只是一个话头，后面的两句才重点。“关关雎鸠，在河之洲”这两句是要引出后面的“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两句。一篇爱情诗，为什么要从鸟写起？这就是“兴”。“兴”，一般是拿自然界的事物，来引起诗人内心的某种感情。古人和自然关系密切，万事万物随时随地触发着诗人的情感。你看春天来了，连鸟儿都在谈情说爱，人可不能闲着。朱子注这篇，就直接说：“关关，雌雄相应之和声也。”既以雌雄相应起兴，所引起的必是男女好合。“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翻译成现代汉语就是“漂亮的小姐啊，是先生的好配偶”。“窈窕”是叠韵联绵词（两个字韵母一样），意思是漂亮。《诗经》里的动词、名词一般是一个字，如果是两个字的词，而且读起来声母或韵母差不多，那就是联绵词。读古书有一条规律，尤其读《诗经》，联绵词多是形容词。《楚辞·九歌》里有一篇著名的《山鬼》，其中有一句是形容美女的，“子慕予兮善窈窕”，你爱慕我什么呢？你爱慕我长得好啊!“窈窕”就是“苗条”（按：“苗条”的本义未必指瘦），就是长得好。这是自然的表达方法，但是读起来就是好，这就是《诗经》的高明之处。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君子”和“淑女”都是有文化、有教养，并且有一定社会地位的人。“好逑”这两个字，如果念成“好（hào）逑”，就成了《足球报》的标语——先生们都喜欢足球运动——那就错了。好（hǎo）是形容词，好（hào）是动词，“逑”是名词，是配偶的意思。“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的意思是：漂亮的小姐啊，是先生的好配偶。

尽管相隔几千年，但《诗经》时代的人与我们在情感体验上仍如此相似。
 学者檀作文以独特的现代视角，以俗世情怀，以心会心，带我们进入周代礼俗下的爱情与婚姻世界。他重新审视《诗经》中的经典名篇，注重情感与审美的体验，将作品中的情感当事人置换成我们自己，设身处地地感受与体验。
 在书中，我们可以领略中国文学固有的激情与尊严、浪漫与灵秀；可以轻松地了解古时贵族婚礼的习俗、两三千前普通人又是如何恋爱的；可以感知爱的美好，体验爱的无望。我们在爱中经历的诸多情绪，都可以在《诗经》中找到源头，并以此得到心灵上的慰藉。

檀作文，作家，首都师范大学文学院讲师。 1997年9月起在北京大学中文系攻读古代文学博士学位，师从费振刚教授，专攻先秦两汉文学，2000年7月获文学博士学位。“朱熹诗经学研究”是他的博士研究课题。 现为中国诗歌研究中心专职研究员、诗歌教育与传播工作部部长，兼任中国诗歌网站长、北京诗词学会常务理事，同时也是中华诗词研究院研究员。

自序 

 绪论 《诗经》的性质
  
 如何读《诗经》 

 关关雎鸠：名物
 琴瑟友之：情感
 左右芼之：背景 

 参差荇菜：人物
 在河之洲：时代
 君子好逑：价值
  
 贵族婚礼 

 有女同车，颜如舜华
 汉有游女，不可求思 

  
 公侯择偶 

 平王之孙，齐侯之子
 岂其取妻，必齐之姜
 宜尔子孙，振振兮
 硕人其颀，衣锦褧衣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
  
 平民恋爱 

 有女怀春，吉士诱之
 静女其姝，俟我于城隅
 期我乎桑中
 将仲子兮，无逾我里
 不见子都，乃见狂且
 彼狡童兮，不与我言兮
 子不我思，岂无他人
  
 相亲约会 

 溱与洧，方涣涣兮
 摽有梅，其实七兮
 邂逅相遇，与子偕臧
  
 无望之爱 

 子之汤兮，宛丘之上兮
 月出皎兮，佼人僚兮
 有美一人，伤如之何
 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两相思念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
 君子于役，如之何勿思
 岂无膏沐?谁适为容
 嗟我怀人，置彼周行
 未见君子，惄如调饥
 亦既见止，亦既觏止，我心则降
 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
 百岁之后，归于其居
 绿兮丝兮，女所治兮
  
 弃妇之怨 

 于嗟女兮!无与士耽
 谁谓荼苦，其甘如荠
  耿耿不寐，如有隐忧
 乃如之人兮，德音无良
  
 结语
 主要参考文献

尽管相隔几千年，但《诗经》时代的人与我们在情感体验上仍如此相似。
     学者檀作文以独特的现代视角，以俗世情怀，以心会心，带我们进入周代礼俗下的爱情与婚姻世界。他重新审视《诗经》中的经典名篇，注重情感与审美的体验，将作品中的情感当事人置换成我们自己，设身处地地感受与体验。
     在书中，我们可以领略中国文学固有的激情与尊严、浪漫与灵秀；可以轻松地了解古时贵族婚礼的习俗、两三千前普通人又是如何恋爱的；可以感知爱的美好，体验爱的无望。我们在爱中经历的诸多情绪，都可以在《诗经》中找到源头，并以此得到心灵上的慰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