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犁春雨9787530688519

于秋军，毕业于南开大学中文系，长期在党政机关工作。

二○一二年的第一场春雨静悄悄、静悄悄地飘落下来。

凌寒乡从睡梦中醒来，拿起床头柜上的手表看了看：凌晨五点过五分。 在机关工作二十多年，他从来没有上过闹表，完全靠生物钟自然唤醒，不论睡得早晚，时间差不会超过十分钟。今天似乎有些异样，窗帘不像往日透露浅白的晨曦，屋里漆黑如墨。

凌寒乡拉开窗帘，从高处向外望去，阴云密布，压着楼顶缓慢飘移，细雨一层接一层飘落下来，在宽大的玻璃窗上排成细流优雅地滑下。城市被笼罩在墨色的雨幕里，路边的灯柱闪烁着昏黄的光，飞驰而去的汽车溅起水花，高大建筑顶端的广告变幻着明暗迷离的色彩和字句，雨丝如同串起来的灯珠，从天穹垂落地面。

市委大楼坐落在城边，半年前投入使用。楼的正面是一片开阔的水面，两侧是起伏的山坡，丛林环抱。站在高处望得见城区，此处既偏离闹市又不脱离尘嚣。

凌晨是城市一天中最安静的时刻。凌寒乡推开窗户，早春的寒意扑面而来，一股湿润、凉滑的感觉涌遍全身。说不清什么原因，凌寒乡特别喜欢雨天，尤其是雨夜，总能引起他幽思之情。他不由得想起下乡年代，知青教徒似的祈祷老天降雨，可以歇工补觉；想起大学时代的傍晚，坐在池塘旁静观雨滴落入水中散开的形状；想起在县里任职时，带着女儿躲雨，在路边小馆吃热乎乎的饺子。 以他的年龄和工作性质，早已告别了多愁善感，也许是刚刚苏醒，也许是雨夜的宁静，不知不觉让自己放松了。 微风吹过，他抹去落在脸上的雨珠，也把情绪拉了回来。

一天中，由凌寒乡自己支配的时间只有凌晨和睡前。他的作息极有规律，早起跑步，睡前器械锻炼。 今天赶上雨天，晨跑暂停，把晚上的运动项目调到早上来。 他做了三组哑铃，增强肱二头肌、肱三头肌、三角肌，随后又做了两组仰卧起坐和俯卧撑。他越来越觉得干秘书长不仅是脑力活也是体力活，光有好脑子没有好身体是不够的。锻炼身体还能调整心态，烦恼、郁闷、担忧以及莫名其妙的低落情绪或多或少地被冲淡了，这或许就是“欢愉化学物质”多巴胺在起作用。 听人说过，村上春树每天跑十公里，边跑边思考问题，他决不相信。他刚跑的时候，上气不接下气，胸部似乎要炸了，哪有心情去思考？适应了之后，真的可以琢磨点事。 不以锻炼为目的的运动不叫锻炼。 锻炼难，难在坚持，数九寒冬，酷暑三伏，没点毅力还真不行。 他咬着牙坚持了一天又一天，愣是坚持了十多年。

整套动作做完，他开始过滤全天的工作安排。今天同往常一样也是忙碌的一天，但又不同寻常。昨天，市委书记冯至胜正式告知他，省委决定免去其市委书记职务，由天顺市委书记顾全衡接任。 近一段时间，市委换届人事安排是人们谈论的焦点，冯至胜因为年龄原因不会连任，但还不到退休年龄，人们猜测他会在市党代会开完、人事安排就绪后再离任， 市委的工作包括市委办公厅的工作都是按照这样的节点设定来安排推进的。 省委的决定来得突然， 预示围绕省党代会的人事布局开始了。 历史经验表明，每次市委主要领导变更，受牵动最大的就是市委办公厅。由于领导的个人风格、工作方式、施政重点甚至经历阅历不同，首先便是对办公厅的重点人员、机构设置进行调整，只不过有大调和微调之分。明天，他将和市委常委、组织部张祖凎一同去天顺市接新书记，今天有一大堆事等着他去协调，必须一件件捋顺，新书记到任时一切妥当就位，为此他忙乎了一夜。 这个时候最检验秘书长的协调办事能力。

“咚、咚”，两下轻微的敲门声。 他看了看表，不到清晨六点半，谁会这时敲门？秘书小刘？不会，小刘完全清楚他的作息时间和生活习惯，跟他这几年，相互之间高度默契，小刘总在该出现的时候出现在该出现的地方。

打开门，是一处副处长邵尉。 邵尉欠了一下腰，谦恭地说： “秘书长早，不好意思，打扰您了。 ”

凌寒乡有些惊异但依然客气地把他让进来。 邵尉与他除了上下级关系，还有另外一层关系—— — 邵尉的舅舅周子恒是他大学的同班同学，一起插过队。

“这么早，有什么事吗？ ”他问。

“今天下雨，估计您跑不了步。 这是我舅舅给您的。 ”邵尉说着把臂下夹着的一包东西双手送上来， “一身运动服，还有护膝、护腕。 ”

“谢谢你舅舅，我这身运动服还挺好的。 ”凌寒乡委婉拒绝。

“舅舅说了，这不是什么大牌子，连国产大牌都算不上。再说您这身运动服穿了好几年，也该换换了。 ”邵尉不急不忙地说， “这是您跟我舅舅之间的事，我就是一个跑腿的。 您忙吧。 ”说完放下东西，退了出去。

凌寒乡看了一眼商标，的确是大众品牌。 他正要说话，邵尉已经把门带上。他在屋里踱步，职业特性使他养成了对发生的每一件事都过脑分析的习惯。 邵尉清晨到来，说明这个年轻人很用心，善于从细微处着眼，然后以最恰当的方式选择最合适的时间接近领导。清晨不容易碰到人，连秘书也不在。 送的物品也是他所需要的，他穿的这套运动服裤脚已经飞边，是该换换了。 送礼是一门大学问，做到自然随意而又得体可不太容易。 周子恒这一看似不经意的举动，定是有事相托，可以直接联想到的是关照他的外甥， 毕竟一处处长的位置一直空缺未补， 除此之外，应该还有别的用意。

他简单洗漱，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换了件干净的白衬衣。 端详镜中的自己，发际线又向后移了，眼袋比以前肿了不少，岁月的刻薄和压力的施重毫不迟疑地嵌在脸上。他按响了字台上的呼叫铃，秘书小刘推门进来，把一天的日程安排摆在他面前。他口述做个别调整： “去组织部见张部长取消，早餐时我去找他。 叫立德主任上午九点在楼下等我，其他安排依次后错。 ”他布置任务历来简洁明快，决不絮叨，除非格外重要，否则不会重复。跟他干活注意力必须高度集中，跟上节奏，他选秘书很看重有没有这点麻利劲。

市委大楼由主楼和相连接的两侧附楼构成。 主楼高九层，九为大，办公厅、组织部、宣传部、统战部、研究室、市直机关工委集中在这里办公。两侧附楼各七层，取七上八下的寓意。除了一部分办公用房，东侧设有大小餐厅和健身房、理发室、淋浴间、洗衣房等服务设施，西侧是各种规格的会议室。 老市委办公楼年代太久，破败不堪，最大的会议室只能容纳三十多人，院子小得仅能停几位市领导的车，远比不上区县委的办公条件。 重建市委大楼的呼声日益高涨，好几任市委书记都说要改造，但又都怕惹麻烦，预留的土地野草丛生，垃圾成堆，要不是冯至胜拍板决断，这座大楼仍躺在图纸上。楼建成了，建楼的人却要挪窝了。市委机关的工作环境得到极大改善，仅此一项，干部职工将永远念着冯书记的好。

上午八点整，凌寒乡去吃早点。 市委常委的办公室在八楼和九楼。

秘书陪他下电梯去市领导用餐的小餐厅。 此时是大楼里人员走动最多的时候，一路上凌寒乡对遇到的每一个人，不论是熟悉的还是陌生的，哪怕是新来的物业职工，他都主动与他们打招呼，对比较熟的人，他会停下来聊上几句。 他目视对方，语言亲切，从不敷衍、拿腔拿调、装装样子，这是他多年养成的习惯。装样子一天半天也许行，天天装并不轻松。

他是从基层干上来的， 了解底下的人怎么看领导。 看似无关紧要的细节，留给人们的印象大不一样，好印象单靠官位难以确立。开几个会，发表几次所谓的重要讲话，无法拉近与干部职工的距离。

“今天早晨遛了几圈？ 饭后百步走，是个好习惯，对你降血糖有好处。 ”

“听说你戒烟了？ 有股狠劲。 不是说戒烟发胖嘛，你倒瘦了。 ”

“佟院长给我打了电话，说你爱人的手术非常成功，恢复得不错。不用谢我，是你们的福气大，发现得早。 多陪陪她，祝她早日康复。 ”

“孩子今年参加高考吧？ 你们孩子优秀，考北大、清华不成问题，不过也别给孩子太大压力。 ”

办公厅的干部凌寒乡基本认识，绝大多数都能叫出姓，经常接触的能叫出姓名，新来的也能记得住面孔。 普通干部的名字被领导记住，他们有被看重的感觉，甚至会向好友炫耀，还会夸赞领导没有架子。 官僚不官僚在普通干部那里就这么简单， 他们对领导的好评往往来自一声声亲切的招呼。

出了电梯有人叫他： “秘书长，早上好。 跟您请示一下，咱们支部准备组织一次集体学习，想请您能加，不知您什么时候有时间？”说话的是办公厅秘书处副处长陈燕影，兼任秘书处党支部书记，是办公厅最年轻的女处级干部。

凌寒乡的组织关系在秘书处，按要求须定期参加“三会一课”。 他说： “你们先安排，如果时间不冲突我保证参加。”他走了两步，又转过身说： “这段时间筹备党代会比较紧张，你们要统筹考虑，处理好工、学矛盾。 ”

陈燕影那双清澈的眼睛始终没有离开他，答： “知道了，秘书长，我们会安排好的。 ”

前走没几步，一个人急速地从后面跑过，拉开小餐厅的门，向他敬了一个标准的军礼，底气十足地报告： “首长好！ ”

凌寒乡示意他把手放下，问： “志坚，转业到机关有三个月了吧？ ”

“报告首长，三个月零七天。 ”孙志坚回答。

凌寒乡把孙志坚举着的手拉下来。“那么从现在起把称呼改一改，地方不兴叫首长。 ”想了想他又说， “你负责后勤工作，要尽快适应领导的需要，该调整的随时调整。”说完这句话他感到很多余，因为大多数人并不知道新书记要来， 孙志坚当然听不懂他的意思， 就算说给自己的吧。

“请放心，首长。杨副主任经常教导我们，保证完成任务！”孙志坚依旧保持笔直的身姿，声音洪亮地向凌寒乡报告。部队训练的不光是技战术，精髓永远是一件事—— — 服从。凌寒乡想，好品性养成不容易，叫首长就叫首长吧，不改也不是什么大事。

小餐厅由一个大间、两个单间组成。 一个单间是常委专用，不规定座次，常委按照排序自动对号入座，并固定下来。 另一个单间用来接待客人。 大间摆了几张大圆桌，用餐的是各部门的负责人，也是按部门顺序自然划分的。 次序就是规矩，领导干部清楚自己的位置，决不会在这上面出错。 任何一个群居团体都讲究长幼尊卑，否则还不乱了套。

只要冯至胜不在，常委便去大间与本部门的下属进餐，不全是为了接近部下，主要是为了沟通情况和安排工作。凌寒乡一进大间便扫描到了张祖凎。张祖凎个头不高，满头白发，其实岁数并不大，他长期在组织系统工作，一年前从外市调入，干部工作经验丰富，轻车熟路，只是对本市的干部接触有限，人头不熟。凌寒乡想，看来，今后组织部部长等人选不会在本地产生。

凌寒乡要了一碗鸡蛋番茄挂面汤，搛了一个窝头、一块地瓜、一根油条、一点咸菜，坐到张祖凎旁边。 他把明天去接新书记的安排简要地说了一下，介绍了随同前去迎接的人员，有办公厅分管接待和行政后勤的副主任杨立德、警卫处处长马金龙。他想确认省委组织部对召开全市领导干部会议的安排，张祖凎说，时间定在后天上午，省委副书记和省委常委、组织部部长出席会议。

他又想到一件事，问张祖凎： “新书记来时，安排谁去车站比较好？”

张祖凎眨了眨眼睛，却不回答。

本书是一部长篇小说, 共有44个小节, 字数约34万字。作者于秋军长期在党政机关工作, 怀着对机关同仁的特殊感情, 创作了《一犁春雨》这部长篇小说, 将故事发生地放在登峰省的省会城市青云市, 描述了以凌寒乡、傅自华、曹小力、陈燕影等人为代表的机关同志的日常工作和家庭生活, 展现了机关干部的敬业精神和奉献精神。本书里关涉众多情感, 既有夫妻情、父子情、父女情、同学情、朋友情等, 又有恩情、领导情等。小说故事情节跌宕起伏, 人物众多且主要人物形象立体丰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