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宝盒978753218109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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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汤成难
出版社上海文艺出版社
ISBN9787532181094
出版时间2022-01
装帧平装
开本32开
定价55元
货号31323941
上书时间2024-11-23
商品详情
- 品相描述:全新
- 商品描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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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汤成难,建筑师。出版有小说集《一棵大树想要飞》《J先生》,长篇小说《一个人的抗战》《只有一只乳房的女人》《比邻而居》等。曾获第五届、第七届紫金山文学奖,第一届黄河文学双年奖,第十八届百花文学奖等。
目录
一棵大树想要飞
奔跑的稻田
老马的木枪
月光宝盒
老胡记
鸿雁
进山
搬家
8206
锦瑟
箜篌
呼吸
摩天轮
寻找张三
小王庄往事
共和路的冬天
我们这里还有鱼
内容摘要
这是扬州作家汤成难的中短篇小说集,收录其创作于各个时期的小说十七篇。不论是《一棵大树想要飞》中那个早年在百货大楼门口弄丢了儿子,后来用余生一直在寻找,最后发现儿子成了为害一方的人渣而备受打击的修鞋师傅老张,还是《奔跑的稻田》中那个年届五十仍心向远方,对自己的种稻理想有着童话式追求的农民父亲,抑或《共和路的冬天》中那对因英雄主义而结婚,最后败给了日常生活的夫妻,《老胡记》里用写诗的手切牛肉的老板胡大江、喜欢用讲述“别人”的故事来疏解自己苦闷的王秀英,《我们这里还有鱼》中那个被生活折腾得服服帖帖、力不从心的文艺青年姨父……汤成难以江南的诗意写了这些小人物日常的卑微。那些混杂在一地鸡毛中的世俗温情,那些在隐忍中仍然对光明充满渴盼的喜怒哀乐,便是普通百姓的日常生存。
精彩内容
《月光宝盒》(节选)4与其说我盼望着父亲,不如说是对父亲背上的背篓充满期待。那些从各处带回来的小玩意总能让我兴奋一阵。小玩意也不过是几粒糖,几个玻璃球,半根甘蔗,一本没写完的作业本(被阿圣抢去了,可它从不写作业),或者两块发硬的烧饼。有一次父亲带回四只快要烂了的黄桃,黄橙橙的瓤,我第一次见。四只桃不够分,父亲自己没吃,给了爷爷,傻英儿,我,还有阿圣。
爷爷的也没舍得吃,他用刀一点点地将桃肉剔下来,喂老母猴。橙黄的汁水顺着刀面不住地往下淌,快要落下去的瞬间,爷爷一伸头用嘴接住了。
爷爷跑江湖时我还没出生,他不像父亲背着个蛇皮袋或背篓,而是挑着二箱子。“一根扁担两口箱,猴子驮在肩膀上。”江湖上称耍猴人叫“挑子”,“挑子”两头的箱子分为头箱和二箱,头箱里放置的是猴子的面具、帽子、衣物,这些都是爷爷亲手做的,面具要按照猴脸大小裁剪,老母猴能演八个戏,就得有八个面具,分别是包公,穆桂英,花木兰,杨四郎,武松,薛平贵,猪八戒,杜十娘。父亲也会做,猴的身高不一,衣物自然也有差别;二箱里放置的是一些杂物。走江湖时,头箱必须朝前,换肩膀挑担时也不能颠倒了方向。
到了父亲耍猴时,已经不用二箱子了,父亲要扒火车,箱子就不方便了。但箱子里的物什一样也不少,整齐地码在背篓里。
爷爷的二箱子再也没用过,一直放在我睡觉的木板床下面。
这是爷爷的主意。他想将它留给我,世世代代传下去,把猴戏发扬光大。但父亲对我将来耍猴是极其反对的,他希望我好好读书,考大学,光宗耀祖。他俩都是死倔的人,各持观点,既不沟通,也不吵闹,却一声不吭在箱子上做文章——爷爷把箱子挪到我的房间,父亲再将它搬回去,爷爷再挪,父亲再搬,来来回回几次,箱子不翼而飞了。他们在房间里找来找去,最后在床肚里发现了。是我藏的。两个人对此都没说什么,蹲在床头看了半天,各自梗着脖子出去了。
我从没有打开过那个箱子,就像我从没有看到沙和尚打开过他的箱子一样。当我意识到它们之间的某种联系和不寻常时,便更加坚信,阿圣一定不是普普通通的猴。
再说父亲的背篓吧。这一次他跑江湖回来,背篓里没有装小玩意,只有用衣服包裹着的硬邦邦的东西——父亲把它从背篓里抱出来,放在地上,再将衣服一层层解开——他的动作很慢,很轻,好像不忍施以力量,又好像浑身无力,再使不出更多力气——衣服褪去了,是一只猴,和他一起跑江湖的那只母猴。父亲眼睛红了,低着头,脑袋好像没有什么可支撑,耷在左肩上。爷爷站在另一边,身体前倾着,直角折成锐角。
母猴是在回来路上出的事。父亲和母猴在成都编组站外的土丘上等了一天,才看到一辆货运列车缓缓驶进来。他们扒的是“敞车”,没有顶棚,车厢很高。父亲像猴一样跳进去的时候,并没有被发现。车厢里装满了机器,大大小小,挤挤挨挨。这是一列载重列车,行驶时轮子和铁轨发出轰轰隆隆的声音。列车开得不快,遇到客运列车都得停下让道。轮子与铁轨的摩擦声,两节车厢连接处的撞击声,机器左右摇晃的碰撞声,列车每一次启动和停止,父亲都感到四周仿佛向他们倾覆而来。后来,父亲终于在一个角落里找到一小块平地,一天一夜的路程,没个睡觉的地方是不行的。夜里,迷迷糊糊中列车猛地晃了一下,又是一下,父亲没睁开眼,以经验看,大概是换车头了。父亲继续睡去,在各种刺耳的摩擦与撞击声中。突然,父亲感到自己被什么推走了,抬了起来,再然后是腰部的震荡,以及一声穿透云霄的尖叫。父亲醒了,黑乎乎的夜色下,机器倒覆一片,他用手摸摸他的母猴,以确定它是否安然无恙。但父亲的手僵住了,他的手上湿黏黏的。
父亲给母猴换了件干净衣服,他自己的,一件半新的蓝色对襟。衣服很长,母猴在空荡荡的衣服里显得似有似无。母猴埋在了菜地边上,翻出的土带着新绿,形成一个小小的坚实的包。一切都完成了,父亲突然用手捂住了脸,阳光照在手指上,每一条皱纹清晰可见。过了好一会,他用紫甘蔗一样的粗硬手指使劲揉了揉眼睛,提着锹慢慢往家走去。
母猴的死亡,对父亲打击挺大的,不管从物质上还是精神上,都使父亲难以承受。一连很多天,父亲神情沮丧,他坐在猪圈栅栏上,点一支烟,默默对着不远处的小土包发呆,我们在他身后喊上很久都没能听见。这样的状态一直持续了很久,直到他的目光和阿圣相遇。
阿圣是来给父亲递烟的,它很会察言观色。它从地上捡了一只烟屁股塞进父亲嘴里——真的是“塞”,不由分说地塞。烟屁股被父亲堵在嘴唇外,再用牙齿钳住,阿圣这才松开手,它划了下火柴(并没有划着),也将火柴棒往父亲嘴里塞。父亲被逗笑了,他好多天没有这样笑过,他转身看着阿圣,突然发现这个从前被他装在口袋里的小毛猴已经长成小伙子了。
父亲就是这个时候决定要带阿圣跑江湖的。
5因为无法接受阿圣和父亲在一起的时间超过了自己,我与所有人都拉开了冷战,当然也包括阿圣。它大多时候在门前的空地上接受父亲的训练,先是“提腰”,锻炼臀部和后腿肌肉以便于直立行走——它两脚靠墙站立,双手举过头顶,模样很滑稽,投降似的。每次我从它身边经过,都感到十分难过,难过到气愤。
父亲给阿圣套上一件又长又脏的灰袍,头上戴着乌纱帽,帽子有点大,大半个脑壳都被罩住了。“丑疯掉了。”我忍不住对他们喊。阿圣看向趴在墙头上的我,一仰头,帽子又掉了,父亲很生气,揪着它的耳朵使它背对着我。我从墙顶上抠下一小块碎砖,朝他们扔过去。不巧,落在地上了。父亲并不理会,一句句地唱着戏词,让阿圣根据唱词学着变换道具。我的手又抠下一块碎砖,又是一块,每一块都带着愤怒飞过去。直到其中一块击中了父亲的小腿,我才从墙上滚下来落荒而逃。
晚上睡觉的时候,我是可以向父亲把阿圣要回来的。但我不想跟它说话,躺在床上背着脸生闷气。阿圣跳到我的身上,我别过脑袋不看它,它就揪住我的耳朵把我脸拨正。我再闭上眼睛,它就翻开我的眼皮,我索性收起黑眼球,只露出眼白,这时,一只手就没轻没重啪地打在我脸上了——阿圣以为我在逗它玩呢。
眼泪被抽出来了,我捂着脸嘤嘤哭,哭着哭着就把阿圣搂在怀里。窗外没有凉月儿和亮星儿,黑黢黢的像一块棉布盖在村子上空,隔壁偶尔传来爷爷咳嗽的声音,只一两声,就被黑夜吃掉了。远处也有一些窸窸窣窣的声音,所有的响声都离我很远,只有阿圣离我很近。
阿圣,我们走吧。我对阿圣说。
阿圣在我怀里动了动。
你是齐天大圣,你不是普普通通的猴。
阿圣仰着脑袋看我,黑暗里我仿佛看见了它无奈的眼神,这使我十分难过又十分坚定。是的,或许只有我才能帮助阿圣,送它去西天取经。
明天我去水帘洞里看一看,东海龙王会不会从水帘洞的铁板桥下给你送来兵器和披挂,天一黑我们就出发,我在黑暗中对阿圣说,顺手将眼角的热烫烫的泪擦掉。
我要在父亲动身前带阿圣离开。然而,就在这时,发生了一件事。
傻英儿死了。
傻英儿是被一把火给烧死的,这个谁也没有料到。新收的秸秆干燥,易然,一粒火星儿就能燃起大火来。傻英儿是在灶膛旁出的事,农忙正在收尾,父亲和爷爷都在地里忙着,父亲让傻英儿回去烧点水送来(这是她会干的活),几个钟头过去,傻英儿都没出现,直到另一个大队的人慌慌张张跑来喊救火,地里的人才知道出事了。那时正是午后,不知道傻英儿是不是瞌睡了,灶膛里掉下的火星子烧到身子了,都没有醒来。因为农忙,村里几乎没有什么闲人,即使有,谁会注意到从我家厢房砖缝里冒出的烟呢——我家的灶膛在厢房里,厢房是由红砖临时码起来的,砖缝没有填上砂浆,这是攒着将来砌新房用的,青烟就是从砖缝中冒出来,越冒越多,像个大香炉似的,这才引起那个过路人的注意。
傻英儿从灰堆里被扒出来时,半个身子已经焦黑了,个头缩了,她的右手握成拳头,紧紧的,父亲用力掰开她的右手,才发现是一只木夹子,也已经焦糊了,像多出的一根手指。
对于傻英儿的死亡,父亲很难过,他捂着脸不停啜泣,尽管村里的人都认为傻子的死亡,对于傻子来说未必不是一件好事。但父亲仍然自责懊悔,认为傻英儿后来执意睡在灶膛前,正是自己的过错。
你跟我出去一趟吧,父亲突然对我说。
如果不是傻英儿的突然死亡,父亲是不会带我跑江湖的。我曾多次苦苦哀求,他都没有同意过,在我决定要和阿圣上路的时候,父亲却打乱我的计划,多么令人气愤。
我们灰头土脸地上路了,之所以叫做灰头土脸,是因为我们连一件像样的衣服和武器都没有,也没有白龙马。除了阿圣,我和父亲肩上都扛着两个蛇皮袋,里面装着干粮和道具外,还有傻英儿的骨灰。出了门我才知道,父亲要我和他一起将傻英儿的骨灰送回她的家乡。他要兑现他的承诺。
我们要去西边吗?我忍不住问。
父亲正抽着烟,扒在一块水泥墩上用眼睛瞄着进站的列车。我不知道他是怎么知道这些列车开到什么地方的,父亲识字不多,读了两年书就跟爷爷耍猴去了。父亲突然指着缓缓进站的一列货运车说,走,上这个。
我们在向西走吗?我又问。
父亲没回答,用手往前一指。
我抬头看了看天,没有太阳,连影子都藏起来了。
父亲扒起火车来很有经验,胳膊勾在车厢板上,腿一收身体就翻过去了,利索得像猴似的。等我心慌意乱地最后一个爬进车厢,往里一看,十几米长的车厢堆满了大型木箱子,只有车厢的一头和铁架子上可以坐人。大概上车时踢到了车厢板,引起车检人员的注意,下面有声音喊道,车上有人吗?干什么的?声音在铁轨上敲击,使得我和阿圣蜷在旮旯里憋了好一阵气。
这节车厢装的都是零部件,没有平躺睡觉的地方,人只能直挺挺坐着。左右摇晃的大木箱子随时都有倾覆的危险,大概这使父亲想到了他的母猴,他安慰我,又仿佛自言自语——一会儿到前面的平顶山站,我带你下车找个能睡觉的车厢。
半夜,列车猛地晃动一下,父亲叫醒我,应该是到平顶山了。摸黑下了车,尽管很小心,脚下碎石仍被踢得跌跌滚滚。我们沿着车厢向后摸索,一直走到最后一节,都没发现有敞篷的,一节节闷罐车厢故意和我们作对似的,门死死咬着。
我们又灰溜溜摸黑跑回来,蜷在原来的位置上,身上的汗黏着衣服,冷。
我责怪父亲为什么不扒那些有门的车厢,父亲很生气,说你没看见那些门都锁上了么。我说明明有一节没上锁。父亲连忙呵斥我,说他不会坐的,也不允许我们坐的,因为有一次他就扒的那样的车厢,路上大概是睡着了,门不知道什么时候被锁上了,他在黑乎乎的车厢里敲了三天,最后人饿得只剩一丝气息儿才被检修工发现。那种车厢被叫做闷罐车,所以,后来父亲一看见闷罐车就心慌,他是吃过它的苦的。父亲大概为刚刚自己的语气过于激动而歉疚,转脸低声和气问我饿不饿,便从篓子里拿出一只在家准备好的馒头递过来。我别过头不看他,咬着嘴唇继续赌气。
还有多久到?我问。
哦,父亲愣了一下,很快的,他说,为了解释他所说的“很快”,父亲又补充道,真的,很快的,你看到列车头上写着“郑局平段”吗,这是从襄阳开往平顶山的;等到了平顶山,再扒车时,就是“郑局商段”的,我们就能到商丘了;到商丘再坐“上局徐段”的列车,可以到江苏徐州;再坐上标有‘上局南段’的机车,我们就到达南京啦。
6后半夜突然下起了雨,噼里啪啦打在木箱上。父亲急忙从篓子里拿出一块塑料布,紧挨着我,投降似的举在我们上空。我把身体尽量挪开,和他保持一点距离。外面黑乎乎的,什么也看不见,我想起前不久学会的成语“伸手不见五指”,于是伸出手,果真一个指头都数不了,心里便很颓丧。我将手慢慢耷下来,突然,碰到阿圣的身子,它的毛已被雨打湿了,紧贴在皮上。我鼻子一酸,将它揽过来,用力搂在怀里。慢慢的,我也觉得冷了,列车开始在大山中穿行,每穿过一个山洞都会产生倒抽风,塑料布不时被掀起,父亲手忙脚乱,十分狼狈,我们仅有的一点热气被抽得干干净净。开始时我还饶有兴趣地数山洞,数了一会儿,声音就萎了,父亲看我不吱声,接着说,你是数不过来的,要是去成都的话,一共有480个山洞,准没错的。
我对着黑暗长长舒了口气,顺便用袖口将眼泪擦了去。我想起年画上的孙悟空了,我知道,这绝不是我和阿圣该有的出行方式,我们应该有一朵雪白的筋斗云,或者是一匹白龙马。
到达南京是在三天之后,三天里我只垫了两个硬馒头和一壶自来水,当然,除此之外,也没有其他食物。原本父亲打算在商丘换车时下车生火做饭,可又怕被发现,也怕列车突然开动。车厢里装的是铁零件,父亲说,即使装的是饼干面包,也不许拿,这是江湖规矩。还有,父亲顿了顿,在外不许乞讨,不许下跪,这也是规矩。父亲话音刚落,我的双腿就嗵地一声跪在石子上——蜷在车厢里一连几天,两腿已经水肿得不成样子了。
父亲说他打算先在南京耍两天猴,耍完猴再买点东西向北走去罗家村。罗家村是傻英儿的家乡,这是从媒人嘴里得知的。
那我们是在向西走吗?罗家村在西边吗?我在他身后急切地问。
父亲愣了一下,皱了皱眉,说,你要好好读书,书上什么答案都有的。
我们在雨里走了一个多小时,想摸黑在一件废弃的房子里住一晚,至少可以避雨,结果找了几间,都被臭气熏出来了。后来在高架桥下发现一块干燥的地方,父亲把塑料布打开,铺好,三具身体就这样蜷着过了一夜。
天亮,雨也停了,父亲出去转了会儿,回来说,他发现一间废弃的房子,除了屋顶,四面墙都是好好的。他带我们过去,似乎很满意这处地方,里里外外看了几遍,又迅速用塑料布斜撑在墙角,形成一个三角空间,便成了窝棚;拾了一点废砖和泡沫,铺在地上,上面覆上我们带来的被子——睡觉的地方就有了;再用两块红砖架着带来的铁锅,就是厨房了。
父亲来不及做第一顿饭,一人塞了两只硬馒头就要去耍猴了。我抱着阿圣蹲在地上不肯松手。累了吗?父亲问。我不说话,这一路我几乎不说话,咬着嘴唇,脑袋轴着。是不是饿了?父亲又问。我仍然不回答。不想去耍猴咯?父亲笑起来。我依旧佝着头。那你在这呆着,我带阿圣耍一阵。父亲刚要来抱阿圣,就被我推了出去。
父亲这回急了,在外耍猴全仗天气,寸阴寸金。父亲使出劲,抢了阿圣就往外走。他利索地给阿圣套上绳索,背上篓子大步流星。
我极不情愿地追在后面,不敢靠太近,又害怕跟丢。阿圣被一根麻绳拴着,麻绳另一端连着父亲,像是从他紫甘蔗一样的手指里长出来的。他们边走边到处张望,最后在一个工厂门前停下,正是下班时间,很快就聚集了一些人。
父亲让阿圣走上几圈,绕出一个不大的空间,这叫“晃场子”,人越来越多,层层围住,这些城里人好像第一次看见猴似的,也顾不上回家了。一双又一双的腿奔跑而来,不断地将我挤出圆圈,突然,我被一双腿猛地撞倒,一屁股坐在地上。撞我的是个中年男子,他正要伸手扶我,我赌气瞪着他,问道,你知道南京是在西边吗?南京是不是在襄阳的西边?男子愣了一下,骤而大笑起来,说,南京在东边啊,在襄阳东南呢。我的脑袋轰地炸开了,浑身的血都向上涌。
这时,父亲敲响锣锤,咣咣声中开始唱道:小小锣锤七寸长,各样把戏里面藏。
有人懂得其中妙,不是师傅是同行。
今天猴子来演戏,祝您幸福万年长。
父亲唱罢,收获一阵掌声。这时,男子弯腰将我抱起来,一直举到花圃台上,他说,这样你就能看见了阿是。我比撞倒之前更加生气,耳边开始嗡嗡作响——是的,我看见了,我看见阿圣向四周拱手作揖;我看见阿圣在一双双脚丫前翻跟头;我看见阿圣的毛还没有干透,一撮一撮的粘在一起;我看见阿圣戴上了比它脑壳还大的乌纱帽;我还看见人们在哄笑声中将硬币、瓜子、果皮扔向阿圣——笑声此起彼伏,像海水阵阵涌来,我感到愈发难过,头晕,耳鸣,气愤,胸腔逐渐鼓鼓的,随着空中飞舞的东西越来越多,我发疯似的冲进人群——我的脑海里又出现从前那些砸向阿圣的石子和树枝,以及人们不怀好意的笑,我用两臂紧紧箍住阿圣,抬起袖口狠狠擦了脸,鼻涕甩出老长,声嘶力竭喊道,不许欺负它,没有谁可以欺负它。
7也许你已经猜到了,我会带阿圣离开。
那天真是糟糕透了,父亲的猴戏还没表演完,阿圣就被我夺走了。仓促中父亲没收到一分钱,猴面具也丢掉一只。他把丢在地上的道具一点点地收进背篓,神情沮丧——他总是这幅面容。人群散去后,父亲才发现我和阿圣不见了。
那个时候,我们正向着西方前进——这是出发前的计划。阿圣稳稳地坐在我的肩上,两只毛茸茸的腿垂下来,在我耳边摩挲着。没有猜错的话,阿圣此刻一定忙于东张西望,那些鲜艳明亮闪烁不停的霓虹灯吸引了它——毕竟这是第一次看外面的世界。
天色逐渐暗了,路上的行人越来越多,人们从西边赶往东边,像河水一样,只有少数的人向着西行。有人一边骑车一边转头看我们,车轮几乎停止不转了;一些正在走路的,干脆停下脚歪着脑袋看;还有几个小屁孩,挣脱大人的手,一路追随过来。
天黑时,我们到达一个广场,这是我们经过的第四个广场了,我不知道多少个广场之后,我们才能走出城市。我们找到一块背风的平台,坐定后,才发觉肚子饿得厉害,这一路的奔波,竟然忘记找点吃的了。阿圣坐在一侧,开始推猴囊里的食物,它白天塞进去的。我第一次看见猴囊是很小的时候,见阿圣的下巴鼓起两个大包,吓坏了。阿圣不慌不忙地用小手往下巴上一推,然后一些食物就重新返回到嘴里。不过,阿圣只吃素,偶尔也吃鸟蛋和蚂蚱。所以我一直有走路时眼睛不看路却不离瞟向草丛的毛病——一看到草尖动了,便飞身扑过去,将蚂蚱填进阿圣的嘴里。阿圣常常狼吞虎咽,像是噎住了,微微打起嗝来,这让我很满足——我喜欢付出了一点点对方就幸福得噎住的样子。
黑暗里,阿圣正将一些食物塞进我的嘴里,是早晨的馒头。馒头微湿,带有阿圣的气味,我细细咀嚼着,眼泪慢慢流了出来。四周黑黑的,只有附近的建筑物里发出的昏暗光芒,显得那样遥远。我转身紧紧抱住阿圣,心里升腾起一种忧伤般的满足。
很多天来,我们马不停蹄地赶路,仍然没有走出这座城市。如果那时你正生活在这里,或许你也曾遇到过我们,一个女孩和她的猴——我从不敢停下脚步,因为一停下来,周围便会围拢来很多人。城市没有尽头,人越来越多,楼房越来越密集,已经看不到天空的颜色了。我怀疑那些为我们指路的人,施了心计。他们总是心不在焉地告诉我西的方向,眼睛却偷偷瞟向阿圣。
阿圣整天都坐在我的肩膀上,或者攀住我的胳膊,它已经不愿下来走路了,有时还用手使劲地揪我的耳朵。我没有对它失去信心,甚至还用捡来的铁丝为它做了紧箍,又找到一根直径和长度适宜的棍子作为它的金箍棒。教它如何使用金箍棒,成了那几天的唯一目标。我在棍子的中央做上标记,为手持位置,向左逆时针旋转,再顺时针旋转,加快速度后金箍棒就能抡出圆形了。教了几十遍,阿圣还是做不了,它总是急不可耐地放在嘴里嚼,或者狠狠摔在地上。我第一次用棍子抽了它,然后哭了,哭了很久很久,为它,也为我们的茫茫前路。
8事情出现转机是在三天后的傍晚,我在人群中看见了阿圣的师傅。我不知道师傅怎么突然出现在我面前的,仿佛从天而降。
是的,我坚信是从天而降。他穿着一件灰色布衫,外面罩着袈裟,袈裟很长,有一小角快要碰到地面了。我浑身一个激灵,没有多想,便拽着阿圣迎上去。我记不得自己语无伦次说了什么,一定是太激动了。但他并没有理睬我们,好像着急赶路,转身走进人群。我们连忙追上去,手快要够着他时,却被他像水珠似的甩了出去。这样来来回回几次,我终于跑不动了,嗓子干渴,眼看着红色袈裟在人群中越来越小,越来越模糊。
这是一个火车站站前广场,除了一些扛着行李着急离开的,大多数人都在广场上闲晃,或者与自己的包裹相拥而坐,晒着太阳,等待火车从远方赶来将他们接走。当我再看见那件袈裟时,他正在给一个老太算命。金色的阳光照在红色袈裟上,十分夺目。我和阿圣静静地坐着,内心颇多感慨。尽管我们离他很近,却没有被他发现。有个瞬间,我将阿圣紧抱在怀里,脸贴在它的脸上,它时不时地用舌头舔一下我,痒酥酥的,使我更为难过,为阿圣将要踏上取经之路,也为我和阿圣即将到来的离别。
突然,我看见师傅的右手伸进老太的包里,很快又弹出来,压在他自己的左手下,动作连贯而麻利。他故意掸了掸肩上的灰尘,卷好袖子。做这些时,那只手自如,沉静,体贴,不拖泥带水,然后随着它的主人站起来,双手合在一起,向老太告辞,转身迅速不见了。
我傻愣在那里,难以接受刚刚的一幕。直到起风了,天逐渐暗了,才抱着阿圣缓慢离开。
又一个清晨到来的时候,我已经疲惫不堪了,我在一块水泥台上睡了一觉,做了很多梦,每个梦里都有阿圣和傻英儿,醒来的时候耳边有嘈杂声,但我不想立即睁开眼睛,而是将梦细细回忆一遍——在陌生的地方我竟然无比想念傻英儿,想念她把我驮在肩上,想念她让我用木夹子夹她的舌头。我吸了吸鼻子,分明感到有清凉的东西滑过脸颊。此时的阿圣应该在头顶的那棵小树上——它爱在树冠与树冠之间飞掠,似乎寻找它的广阔天地,而树下的我总是看着它,两眼茫然。我用袖子擦干泪水,睁开眼,突然,我惊坐起来,不知道何时身边已经聚集了很多人。
这是建在人工湖边的广场,湖面袅袅水汽显得极不真实,广场凹凸有致,被矮灌木分成几个版块,三五成群晨练的人组成不同方阵,甩胳膊拍腿的,耍剑的,打太极的,跳操的,以及一些遛鸟遛狗的,甩嗡子拿大顶的,等等,他们在变换动作的间歇里瞟一下我们。当然,也有人什么也不干,不属于任何方队,他们便目不转睛地盯着我和阿圣,或者干脆坐在我们的对面。比如一个小男孩,他离我最近,怀里正抱着一只狗。
它叫什么?男孩指着阿圣问。
我这才发现阿圣已经躲到我身后了。
它叫阿圣,我说。
它是你的宠物吗?男孩又问。
它不是宠物。我撇过脸不想理他。
男孩把狗放下来,你要跟我换吗?
不换。我甩了下头。
为什么不换?男孩靠过来,伸手去碰阿圣。
一万条癞皮狗都不够换。我说。
我的不是癞皮狗。男孩有点急了——你的猴才是臭毛猴,谁稀罕你的臭毛猴,一万只臭毛猴都不够换我的狗。他很生气。
它不是臭毛猴,它是齐天大圣。我冲着他喊。
它就是臭毛猴,臭毛猴。男孩誓不罢休。
它是齐天大圣,就是齐天大圣——我几乎在咆哮。
男孩的狗就是这时窜出来的,它好像明白了主人的处境,猛地向阿圣扑来,我还没来得及阻挡,狗就扑到圣身上了。各个小方阵里的人迅速围过来——他们对猴狗大战的兴趣远远超过了晨练。
阿圣被扑倒在地,嘴里发出丝丝的叫声,看起来十分惊恐,因为它从没有与谁交战过。这让我感到束手无策,也有些沮丧。
狗已经咬住阿圣的后腿,阿圣躺在地上,双手乱挠着,嘴里发出求救声音。
我对它的求救置若罔闻,甚至感到生气。你是齐天大圣。我向它吼道。
围观的人越来越多了,这比他们看到猴戏还兴奋,人群里有人吹着口哨,刺耳的笑声灌满我的耳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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