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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吴义勤
出版社百花洲文艺出版社
ISBN9787550038615
出版时间2021-12
装帧平装
开本16开
定价39.8元
货号1202627883
上书时间2024-12-16
我们该为“经典”做点什么?
吴义勤
当今时代,对经典的追怀和崇拜正在演变为一种象征性的精神行为,人们幻想着通过对经典的回忆与抚摸来抵抗日益世俗和商业化的物质潮流。在这一过程中,一方面,经典作为人类文学史和文明史的基石与本源,其价值得到了充分的认同与阐扬;另一方面,经典的神圣化与神秘化又构成了对于当下文学不自觉的遮蔽和否定。可以说,如何面对和正确理解“经典”,正是当代中国文学必须正视的一个问题。
什么是经典呢?就人类的文学史而言,“经典”似乎是一个约定俗成的概念,它是人类历史上那些杰出、伟大、震撼人心的文学作品的指称。但是,经典又是无法科学检验的主观性、相对性概念。经典并不是十全十美、所有人都认同的作品的代名词。人类文学史上其实根本就不存在十全十美、所有人都喜欢、没有缺点的所谓“经典”。那些把“经典”神圣化、神秘化、化、乌托邦化的做法,其实只是拒绝当下文学的一种借口。通常意义上,经典常常是后代“追认”的,它意味着后人对前代文学作品的一种评价。经典的标准也不是僵化、固定的,政治、思想、文化、历史、艺术、美学等因素都可能在某种特殊的历史条件下成为命名“经典”的原因或标准。但是,“经典”的这种产生方式又极容易让人形成一种错觉,即“经典”仿佛总是过去时、历时态的,它好像与当代没有什么关系,当代人不能代替后人命名当代“经典”,当代人所能做的就是对过去“经典”的缅怀和回忆。这种错觉的一个直接后果就是在“经典”问题上的厚古薄今,似乎没有人敢于理直气壮地对当代文学作品进行“经典”的命名,甚至还有人认为当代人连写当代史的权利都没有。
然而,后人的命名就比同代人更可信吗?我当然相信时间的力量,相信时间会把许多污垢和灰尘荡涤干净,相信时间会让我们更清楚地看清模糊的、被掩盖的真 相,但我怀疑,时间同时也会使文学的现场感和鲜活性受到磨损与侵蚀,甚至时间本身也难逃意识形态的污染。我不相信后人对我们身处时代“考古”式的阐释会比我们亲历的“经验”更可靠,也不相信,后人对我们身处时代文学的理解会比我们亲历者更准确。我觉得,一部被后代命名为“经典”的作品,在它所处的时代也一定会是被认可为“经典”的作品,我不相信,在当代默默无闻的作品在后代会被“考古”挖掘为“经典”。也许有人会举张爱玲、钱钟书、沈从文的例子,但我要说的是,他们的文学价值在他们生活的时代就早已被认可了,只不过新中国成立后很长时间由于意识形态的原因我们的文学史不允许谈及他们罢了。
这里其实就涉及了我们编选这套书的目的。我认为,文学的经典化过程,既是一个历史化的过程,又更是一个当代化的过程。文学的经典化时时刻刻都在进行着,它需要当代人的积极参与和实践。文学的经典不是由某一个“权威”命名的,而是由一个时代所有的阅读者共同命名的,可以说,每一个阅读者都是一个命名者,他都有命名的“权力”。而作为一个文学研究者或一个文学出版者,参与当代文学的进程,参与当代文学经典的筛选、淘洗和确立过程,正是一种义不容辞的责任和使命。事实上,正是出于这种对“经典”的认识,我才决定策划和出版这套书的,我希望通过我们的努力,真实同步地再现21世纪中国文学“经典化”的进程,充分展现21世纪中国文学的业绩,并真正把“经典”由“过去时”还原为“现在进行时”,切实地为21世纪中国文学的“经典化”作出自己的贡献。与时下各种版本的“小说选”或“小说排行榜”不同,我们不羞羞答答地使用“小说”之类的字眼,而是直截了当、理直气壮地使用了“经典”这个范畴。我觉得,我们每一个作家都首先应该有追求“经典”、成为“经典”的勇气。我承认,我们的选择标准难免个人化、主观化的局限,也不认为我们所选择的“经典”就是十全十美的,更不幻想我们的审美判断和“经典”命名会得到所有人的认同,而由于阅读视野和版面等方面的原因,“遗珠之憾”更是不可避免,但我们至少可以无愧地说,我们对美和艺术是虔诚的,我们是忠实于我们对艺术和美的感觉与判断的,我们对“经典”的择取是把审美和艺术放在位的。说到底,“经典”是主 观 的,“经典”的确立是一个持续不断的“过程”,“经典”的价值是逐步呈现的,对于一部经典作品来说,它的当代认可、当代评价是不可或缺的。尽管这种认可和评价也许有偏颇,但是没有这种认可和评价,它就无法从浩如烟海的文本世界中突围而出,它就会永久地被埋没。从这个意义上说,在当代任何一部能够被阅读、谈论的文本都是幸运的,这是它变成“经典”的必要洗礼和必然路径,本套书所提供的同样是这种路径,我们所选的作品就是我们所认可的“经典”,它们完全可以毫无愧色地进入“经典”的殿堂,接受当代人或者后来者的批评或朝拜。
感谢百花洲文艺出版社对我的经典观的认同以及对于这套书的大力支持,感谢让这个文学工程可以在百花洲文艺出版社这个平台美丽绽放。我们的编选仍将坚持个人的纯文学标准,而为了更好地阐析我们的“经典观”,我们每本书将由青年学者对每一篇入选小说进行精短点评,希望此举能有助于读者朋友对本丛书的阅读。
小说二题/阿 来
秤 砣
还在故事起始处,秤和主人就已经苍老了。
秤的主人有好几个子女,一大堆亲戚,身上却带着孤人才有的冷飕飕的萧索味道,让人觉得,除那杆孑然的秤,他就没有别的亲人与伙伴。在人们印象中,这个人从来没有年轻过。大家想想,这个人真是从来就是这样吗?所有人皱起眉头,做出打开了脑子里专管记忆的机关的样子,静默好一阵子,才有人开口,说,是,一直就是现在这个样子。
要是他是一个修行的人,就可以宣称自己已经一百,甚至是更大的岁数了。但他不需要这样的神秘感,他对每一个对他年龄感兴趣的人都说,五十六,我今年五十六岁零二十七天了。他喜欢准确的数字。其实,他也是个马马虎虎的家伙,但是,自从那杆秤来到他身边,他就喜欢准确的数字了。
秤本来是头人家的。大概有两百年的时间吧,整个机村就只有两把秤,一把大秤,一把小秤。大秤称的是粮食啦药材啦这些大宗的东西。大秤把老百姓家里的这些大路货称过去,小秤把头人家从远处运来的值钱的东西称出来:茶、盐、糖和一些香料,有时甚至是银子与宝石。但宝石总是难得一见的,更多的还是茶与盐。糖和香料出现的次数比茶、盐少得多,又比宝石多得多了。过去,机村的日子是很缓慢的。就是远处的一个什么消息,在这个人口里沤上几天,又随另一个捎话人在什么地方盘桓一阵,真比天上缓缓飘动的云彩还要缓慢。
但一解放就不一样了。
被打倒的头人叹气说,共产党里都是些急性子的人哪!
为什么这么说呢?因为头天晚上得到通知,剥削阶级的财产要被没收。但他没有想到,第二天早上,工作组就带领着翻身的积极分子把他们一家子从高大轩昂的屋子里驱赶出来了。那时候,自己家里连一点细软都还没有来得及收拾。不是头人不爱财,而是按照机村的老节奏,越是重大的事情越要来得缓慢。这天早上,头人还准备和家里人讨论一下怎么样能够尽量不失体面地搬出这座大房子,去住一幢下人的小房子,工作组和翻了身的下人就已经涌进来,把连早饭都没有吃完的一家子赶出去了。很多年过去,头人对此还耿耿于怀,他说:“妈的,后一顿当老爷的饭也不让人吃好。”头人顾念的不是他的财产,而是他的面子,他做老爷,做人上人的后一顿饭。一座大房子里是有不少财产,但架不住给那么多户人家一分,分到每一家就没有两样了。就说头人家的两杆秤吧。大的一杆,归了生产队。曾经称金分银的小的这一杆,就到了现在这主人的手上。他主动要的这杆秤。为什么呢?他说了一句古老的谚语,这句谚语给秤另外一个名字,叫公平。
他说,所以要这杆秤,就是让它当得起公平这个称呼。
而有人引用了另一则谚语,这个谚语里把秤叫权力,说想要秤的人就是想掌握权柄。那时,他的脸上就是很沧桑的表情了—私下里,大家都在议论,说,这家伙以前就是这种表情吗?奇怪的是,没有人想得起他以前是种什么样的表情了。倒是他有话说,权柄,那杆大秤才是权柄。是啊,交了多少公粮,是那杆大秤说了算,每人每户交了多少麦子与洋芋,也是那杆大秤说了算。而他那杆小秤呢?用时兴的话说,不过就是称量一些小农经济的尾巴。这家人有远客来了,从那家人借一斤油,那家人有件喜庆的事,请客,需要集中每户人家那几两配给的酒,都是从这杆秤上过的。这秤过去在头人家里称过金银、宝石与鹿茸。到了他的手里,也就是这么些村民之间互相倒换救急的茶叶、盐巴之类的东西了。秤有没有因此抱怨,人并不知道。但这杆秤的新主人确实没有因此抱怨过什么,他只是说:“越是这样,就越是要公平啊。”
村子里传说,他认为自己得到这杆秤也是不公平的,所以,要用加倍的公平来对待它。
在以斤以两论进出的交易中,秤的公平就体现在秤杆的平旺上。这一点,他对自己都没有太大的把握。终于,有一天,他想到了一个办法:把秤固定在一个地方悬挂起来,就在他家东南向的窗户跟前,每天,一个固定的时候,太阳光会透过窗户照射到屋子里。当初的太阳光照射进来的时候,就把秤—更重要的是秤杆投影在墙上,他把秤杆在水平的状态上固定住,然后,把投影的位置刻在了墙上。以后,有人再要淘换东西找他过秤的时候,就一定得是晴天,一定得是早的阳光投射进他们家窗户的那个时候。他这么孜孜以求一杆秤的公平,人们虽然不以为然,但还是不想冒犯他。但凡一个人过于认真地对待一样事情的时候,别人都会小心一点,不要冒犯于他。但久而久之,面对这样一种仪式,前来称量东西的人也会生出非常虔敬的心情。
称东西的人总是提早到来。
他就把东西放上秤盘,然后,一起坐下来,静等着阳光透进窗户的那一个瞬间。
这个时候,有人会赔着小心说:“经常这样,真是太麻烦你了。”
他那张紧巴巴的脸松弛了,露出了笑意,嘴里说出很诗意的话来:“来吧,太阳出来了,看我们眼前是多么敞亮。”
但他这样的话并没有多少人理解。这么斤斤计较怎么可能让人心里温暖又敞亮呢?
太阳光照耀进来,他抿紧嘴唇,细眯起眼睛,一点点拨动那枚油浸浸的秤砣,直到秤杆的投影和墙上的刻痕重合在一起。
那个时候,每个工作组进村来都是分散了驻到村民的家里,叫作“同吃,同住,同劳动”。记不得是第几个工作组进村的了,秤砣家里也驻进了一个。这是个在会上热情坚定,而私下里却有些腼腆的年轻人。年轻人在会上大讲秤砣如此这般地使用一杆秤,对于破除小农经济思想,对于建立一大二公的社会具有多么多么重要的作用。他讲出来的意义太多,弄得秤砣自己都睡着了。
回到家里,秤砣那张严肃的脸显得更严肃了,他说:“工作同志,以后,你不要再讲我这杆秤了,弄得人家都来笑话我。”
“你不是很坚持原则的人吗?为了坚持原则不是从来不怕人说三道四吗?”
“我做的我受。不要因为别人说我的好话,来让别人笑话我。”
弄得这个年轻人当时就无话可说了。接着,秤砣有些艰难地开口了:“工作同志,你是不是还欠我粮票?”
“我欠你粮票?”小伙子惊得差点就从地上蹦起来了。
按秤砣的算法,小伙子真的是差他粮票。差多少?三两。那个年代,工作组是不会受人招待的。他们住在农民家里,每天都按标准向主人交一定的钱和粮票。这次工作组的标准是每天五毛钱,一斤二两粮票。十天半月,就跟主人家算一次账,按标准如数交上钱粮。其实不是小伙子少交了粮票,而是秤砣算错了账。算错账的根子还在那杆宝贝秤上。
那杆秤是十六两一斤。
砣子当然也就认为天下所有的东西都是十六两一斤。工作组的年轻人给的是十两一斤,依他的年纪,也根本不知道世界上还有十六两一斤这回事情。次算账,秤砣就发现他少交了二两,但他没有说话。他不好意思把这么小的一件事情说出来,当然,他更怕说出来这样的事实会让犯错的对方感到尴尬。第二次,又少了三两。他继续隐忍不发。第三次,对上了。他想,年轻人已知错了。但是,这回,这个平常沉静羞怯的小伙子却在会上夸夸其谈,太多的好话让他成了别人眼中的一个笑柄。他并不想从任何一个地方得到表扬。他只是觉得,这么一杆秤落在自己手里,而不是随便哪个阿猫阿狗的手上,那他就要像一杆秤的主人。他甚至觉得,既然树有树神,山有山神,一杆秤这么重要的东西也应该有一个神。他甚至想让庙里的画师画一幅秤神的像供在家里。这样离奇的想法让画师吃惊不小。他关于各种神像的度量经上从来没有出现过这样的说法。秤砣走了,画师又是上香又是诵经,因为这样荒谬的想法把他只听清净之音的耳朵污染了。一杆秤让他获得了人们的尊敬,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不要失去这份敬意。但是,这个年轻人那些让人半懂不懂的话,让他成了笑柄。他很生气,但他又找不到一个表示自己不高兴的有力的方式。于是,他终于忍无可忍把这样一个不公正的甚至关涉到人性中贪欲的事情说了出来:“你差我三两粮票。”
粮票的数量很少,但是关乎一个人的品格,特别是当一个人具有把很小的东西赋予很多很多崇高意义的时候,这个问题不是一个小问题了。
“我怎么会差你粮票?”
看到年轻人涨红了脸,急急地反问,他慢慢伸出了三根指头。像他这种个性,说出人家欠自己东西,而且是区区三两粮票也很伤自己面子。俗话说,再重的鼻子也压不住舌头。但他常常就是鼻子压住了舌头。但要不动舌头,把话压在心上,自己多少还是感到有些委屈。他有些不好意思,又很高兴终于能够向别人指明自己吃亏在什么地方。于是,他总是一片死灰的脸上涌起了通红的血色,并且坚定地伸出了三根手指。
年轻人掏出自己的笔记本,把记在某一页上的账目细算了一遍,笑了:“我没有欠你的粮票。”
“你欠了。”
年轻人又算了一遍,更加肯定自己是正确的。但他还是坚持说对方错了。他脸上一点犹疑的神色都没有,只是坚定地说:“你才算了两遍,告诉你吧,我在心里都算了一百遍了。”
“那把你的算法让我听听看。”
他就算了一遍。然后,是那个年轻人惊叫起来:“什么,你说一斤是十六两?”
“难道一斤不是十六两?”
秤砣把年轻人拉到那杆秤的前面,指着已经显出木纹的秤杆上一枚枚的金花,一一数来。年轻人长了知识,过去是有一种秤,一斤就是一十六两。年轻人明白过来,也不想解释现在的秤早已经是十两一斤了,就大笑,说:“对,对,我错了,我马上补给你三两粮票。”
秤砣眼里露出了满意的神情:“你这个孩子,谁要你还几两粮票。我只是要你不要算错了账。”他那张潮红的脸更加潮红了。这么一算,他在心理上就对这个人取得了某种优势。年轻人则意识到趁着他这股得意劲,正好做些启发性的工作:“秤砣大叔,这秤到了你的手里真是公平,可过去在头人手里就未必公平吧?”
秤砣陷入了沉思,脸上的潮红也慢慢褪去了:“已经倒霉的人,就不要再提了吧。”接着,秤砣改换了话题,“好了,我要到镇上去一趟,我用豆子去换些大米,给你—咦,你们是怎么说的—‘改善改善伙食’。”
临出发的时候,年轻人把一斤粮票交给他。秤砣找不开。年轻人心里忽然涌上一个想法:“零头不用找了,你就到馆子里吃顿饭,粮票算我请的。”
他没有想要接受年轻人的馈赠,他只说:“那我反欠你一十三两了。”
年轻人洒脱地挥挥手:“我说过不用找了。”
秤砣就带着些豆子,还有他那杆秤上路了。这天,他的心情很好,他想,这也不是个不学好的年轻人。而今天,自己已经给这个年轻人很好的教训了。秋天的太阳把地上的一切都晒得暖洋洋的。他一步步走过那些干净的温暖的石头,草丛,木桥,穿过落尽了叶子的桦树投在地上的稀疏的影子,那些豆子在袋子里互相轻轻碰触着发出愉快的声响。好像没走多久,就走出了几十里地,就看到了镇子在太阳下闪耀着的白灰的墙与青瓦的顶。真的,秋天里,世上的一切事物都显得那么干净,那样的从里至外,闪闪发光。
镇上吃国家配给粮的人喜欢机村的豆子,这些豆子干炒过后,膨松酥脆,是很好的零食。适合看露天电影时揣上一把。当然,如果和肉炖在一起,又是另一种风味。镇上的人喜欢从配给的口粮中匀出一点大米,换几斤机村的豆子。有露天电影时,是孩子们的零嘴,下大雪的日子,旺旺的火炉上翻腾着一锅肉与豆子,也是日子过得平和的象征。
秤砣来到镇上,敲响了一家人的房门。主人打开门时,他已经称好了三斤豆子,手里稳稳地提着秤站在人家面前。主人也不说话,拿个瓷盆出来就倒豆子,倒是他提醒人家:“看秤。三斤。”
主人头也不回:“不看,不看,你的秤,放心!”返身又端了米出来,倒在秤盘里。砣子称了,倒回去一些,再一称,平了,这回,还不得他开口,主人就说:“谁不知道你的秤,不用看,不用看,放心!”
秤砣的脸上又泛起一片潮红,细细的眼缝里透出锥子般锐利的光。遇到热心的主人,还会搬出椅子,端出热茶,和他坐在太阳底下,闲话一阵乡下的收成。这一天也是这样,因为他去的都是相熟的人家。开照相馆的一家,裁缝铺的一家,卫生所的医生一家,手工合作社的铁匠家。铁匠老婆说:“你来,就跟走亲戚一样。”
他也差不多就怀着这么一种心情,走在从这一家到那一家的路上。
之后,他走到了镇子西头的一个院落里。那是他每年用豆子换大米的后一家。那家的主人是邮局的投递员。门口停着那辆驮着绿色邮包的自行车。
后,他来到了镇上的人民食堂。他坐下来,掏出了一斤粮票。点了肉菜,还点了三两米饭。这是年轻人欠他的三两。算账的时候,麻烦出现了。在他一斤十六两的盘算里,人家该找他十三两的票。但他点了三遍,心里就有些急了,人家居然只找了他七两。他当然不知道粮票都是按新秤的计量,都是十两一斤。按十六两一斤算,人家确实少找了他。于是,在结账的柜台那里,就起了争吵。看热闹的人们围拢过来,听清了事情的原委,相继大笑。
秤砣拿出了他的宝贝秤,冲到柜台跟前,一声一声数那老秤杆上的金色星星。数到十六的时候,他头上汗水都出来了。但好奇的人们爆发出了更大的笑声。血轰轰地冲上了头顶,他狂吼一声掀翻了齐胸高的柜台。然后,举起秤就往那个收款员身上砸去。没抽到几下,细细的秤杆就折断了。于是,他举起了那个光滑油腻的秤砣,连续几下,砸在了那家伙挂满自以为是表情的脸上。直到警察出现,叫人把那个满脸血污的家伙送到医生那里,他才慢慢清醒过来。
他对警察说的句话是:“他少找我粮票。”
人们才齐声说:“老乡,你错了!”
“我错了?”
“一斤早就不是十六两,而是十两了!”
因为自己不骗人,主持公道,所以知道不骗人的表情是什么样子。他环顾四周,所有人的表情都不是骗人的表情。
“一斤东西怎么可能不是十六两呢?”
有人把一杆新秤拿到他面前,给他细数上面的金色星星。是十颗,而不是十六颗。他把乞求的目光转向警察。警察忍住了笑说:“跟我们走,秤早就是十两一斤了。”
秤砣就举着自己的秤给警察押着往派出所去了。他突然说:“那是我多要了他三两粮票。”
“你说什么?”
“那这个年轻人为什么不告诉我?”然后,他举起了那个秤砣,对准自己的额头重重地拍了下去,然后,就晃晃悠悠地倒下了。他觉得自己就要死了,不能当面再问那个整天宣扬新思想的年轻人为什么不告诉他普天下都换成了十两一斤的秤了。当然,他没有死成,只是从此再也不给人称秤,也不觉得能给什么人主持公道了。而那个年轻人,也因为这个错误,不等他出卫生院,就调离机村了。
从此,他就是机村一个再普通不过的老人了。又是十多年过去,伐木场礼堂里上演过一部彩色电影,里面有一个情节是,一个反革命,用一个秤砣干掉了一个人。人们给这部电影起了一个名字—难忘的秤砣。说起这个名字时,人们突然想起多年前机村自己的秤的故事,再看见他时,就有嘴巴尖刻的人说一句:“难忘的秤砣。”
但秤砣自己并没有什么反应。一脸平静地做着自己该做的事情,后来,当新的流行语出现,人们也就将秤砣这个称呼给慢慢淡忘了。
《中国当代文学经典•2008短篇小说卷》选取了2008年优秀短篇小说二十余篇,包括阿来、张炜、冯骥才、麦家、韩少功等作家作品,代表了中国当代短篇小说创作的水平。图书主编为中国权威文学研究机构中国现代文学馆原馆长、中国作家协会书记处书记、著名文学评论家吴义勤,他以专业的眼光严格遴选年度值得阅读的短篇小说,并附有专业的评论。
吴义勤,1966年生,江苏海安人,博士,教授,博士生导师。现任中国作家协会党组成员、书记处书记,兼任中国当代文学研究会副会长、中国小说学会副会长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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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当代文学经典·2008短篇小说卷》由中国现代文学馆馆长、著名文学评论家吴义勤以专业的眼光严格遴选本年度值得阅读的短篇小说,并附有专业的评论,按年度形式推出,精选了本年度优秀作家的短篇小说代表作,体现中国当代文学的水平。作品给人带来全新的阅读感受,也对这个时代的精神氛围有精微的把握,内容深刻,发人深省,回味无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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