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居英倫那些年我年輕無知,渴望學識,所聞所見往往引起好奇之心,一頭埋進圖書館書海裏窺探聽來的學問讀到的新知,縱然水中撈月,水磨一番工夫畢竟潛移默化,勝過耳食。蕭乾先生告訴我說那是他走過的路途。那時候偶跟蕭先生通信,他多次提醒我客地山高水長,弄不明白的事體不妨耐心追究,默默翻查,處處尋找,那不僅是傳媒人的天職,更是讀書人的本份。醍醐灌頂,畢生受用。有一段日子美術館舉辦先拉斐爾派油畫展覽,報刊上既多報導,也多評論,頻頻提起佩特(Walter Horatio Pater)的著述,少不了也提了約翰.羅斯金,幾乎認定佩特是羅斯金談文說藝的恩師。我發現英國老一輩讀書人好像都讀過佩特,推崇佩特。佩特是十九世紀文藝批評家,在牛津大學皇后學院讀書,專攻古典文學,第一部著作《文藝復興史研究》奠定了他的文評家地位,成了牛津一個學術小集團的中心人物。佩特跟先拉斐爾派藝術圈子關係密切,紹介該派思潮入學術界,大力鼓吹為藝術而藝術的理念,風氣從英國吹進法國,十九世紀上半葉法國藝文界於是風行l'art pour l'art學說,頻頻引用佩特論文藝復興那部書中揭示的「美之渴求,為藝術而藝術之深情」("The desire of beauty, the love of art for art's sake"),連英國唯美主義作家王爾德以及穆爾都成了佩特信徒,王爾德讚揚《文藝復興史研究》是「美的聖經」("the holy writ of beauty")。
二
圖書館一位主任墨菲先生看我一連多天翻看佩特著述,食堂相遇忍不住跟我聊天聊起佩特。他說佩特的《童年舊居》(The Child in the House)也很好看。還說佩特生在倫敦東區,後來搬去倫敦外面小鎮,父親行醫,他五歲喪父,靠母親、姑姑、祖母撫養,一生孤僻,多愁善感,心思跟婦人一樣細膩,進牛津之前在坎特伯雷(Canterbury)英皇中學讀書,那是古城,是名勝,培養了佩特嗜古之性情:「我在肯特郡長大,小時候常去那邊的哥特式教堂玩,陰風森森,每一塊磚頭都是故事!」墨菲先生關在圖書館多年習慣了小聲說話。坎特伯雷我去過,在肯特郡左近,羅馬人在那邊建鎮開路直通倫敦。六世紀末葉是肯特王國都城,聖奧古斯丁在那邊起隱修院,建大教堂。一零一一年丹麥人衝去搶掠。一一七零年大主教貝克特在大教堂裏遭謀殺,詩人艾畧特寫了詩劇《大教堂兇殺案》(Murder in the Cathedral)。喬叟的《坎特伯雷故事集》正是這裏的朝聖香客故事。聽說大教堂那道諾曼台階直通佩特讀書的那家學校。墨菲先生說那些古蹟那些教堂分明影響佩特的美學理念,「為藝術而藝術」的追求後來演變成頹廢思潮其實跟他一貫的懷古志趣遙相呼應。佩特寫達.芬奇說蒙娜.麗莎是深諳墓穴秘密的人。這句話各家闡釋各異,墨菲先生說他不懂。我也不懂。《文藝復興史研究》後來出的版本改了書名叫《文藝復興時期藝術與詩歌之研究》(The Renaissance: Studies in Art and Poetry)。書中的結論第二版刪去了,第三版又出現,佩特說刪去是怕年輕人讀了誤解,再編進去是照顧他的原意。也許他的定論連他自己都情願鬆動些。這部書有論者譏為既不精湛也不健全(unscholarly and morbid),可是對當時的大學生卻影響深遠。詩人葉慈(W.B. Yeats)說佩特揭示的不是道德的虔誠而是實驗的生活,斷定文藝復興運動不是放任感官、倡導異端的運動,而是反抗禁慾主義的運動,旨在追求解放人心,享受人與自然之美。我贊同佩特相信的人生無常,信仰無常,哲理無常,文化無常。他借雨果名言闡釋他的無常論:「我們全都給判了死刑,只是有個不定期的緩刑而已」。處境如此,美之追求和美之享受倒是天經地義了。
三
佩特的書我早年都在圖書館裏讀,坊間並不多見,二十世紀初英國裝幀家做了那麼多十九世紀名作我沒遇到過他們裝幀的佩特作品。英美舊書商也說沒有見過。我原以為《文藝復興時期藝術與詩歌之研究》是重要的藝文評論,不難找到舊家流入坊間的精裝版本,可惜至今未曾一見。墨菲先生說他們老一輩人讀佩特因為王爾德捧佩特,葉慈捧佩特,喜歡先拉斐爾派藝術的讀書人或多或少都要讀一讀佩特:「王爾德和葉慈那一代大師一經供奉在經典文學殿堂,新生代不認識佩特也就不奇怪了。」我甚至覺得佩特論述固佳,他寫的小說則不像小說,學究氣重,從來不是市場可以消化的乾糧。《童年舊居》影射他自己的經歷,優美的環境像一首樂曲陶冶心靈,不料一本書裏一幅插圖引來人世煩惱之感,他於是放走籠中鳥,虔誠信神,尋回希望。那幅插圖畫的是瑪麗.安托瓦內特,法王路易十六的皇后,勾結奧地利干涉法國革命遭革命法庭判處死刑。《享樂主義者瑪利阿斯》(Marius the Epicurean)沒有故事佈局,不像小說,只有概念,一味敍述作者對宗教對羅馬的觀感,王爾德還說這部書佩特已然調和了藝術的生活與宗教的生活。那是英國文化的核心價值了,墨菲先生說個中奧妙確實深沉。依我粗淺的認識看,佩特論風格的《欣賞集》(Appreciation: with an Essay on Style)是他的文采登之作,論華滋華斯,論柯爾律治,論蘭姆,論羅塞蒂,論莎翁筆下之英王,每一篇都寫出他的瑣碎的感受,打破學院派文學評論的桎梏,敍而不議,說而不論,那是他真正想要的文如其人(the style is the man),也是他求美過程中追求的一點新奇。四十年前讀這本書我跟墨菲先生說佩特文章裏那麼多風景,彷彿一邊散步一邊聽他聊天,真舒服。那天天黑圖書館關門了,我和這位主任一起走去羅素廣場搭公共汽車,晚秋的夜空新月如鈎,淡雲如紗,遠處幾家酒館人語窸窣:「倫敦的風景從來沒變,王爾德說不定會從那邊街角走出來,」墨菲先生說。「他的文章風景也多,比佩特多。」我想起《少奶奶的扇子》我剛讀完第三幕,還剩第四幕。這齣戲寫得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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