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象自心出

忆何惠鉴先生（代序） 张子宁

我于20世纪70年代末，负笈美国堪萨斯大学艺术史研究所攻读硕、博士学位。适逢纳尔逊—阿特金斯艺术博物馆和克利夫兰艺术博物馆正在积极筹办将于1980年底揭幕的“八代遗珍”特展，该展由纳尔逊—阿特金斯艺术博物馆的前馆长史克门、武丽生先生和克利夫兰艺术博物馆的馆长李雪曼和何惠鉴先生共主其事。何先生在圈内是一位具有传奇性的人物，大家都知道他是著名史学家陈寅恪先生的学生，学富五车，且兼贯中西，有“走动的百科全书”之称。

李雪曼先生于1983年自克利夫兰艺术博物馆退休后，何先生即于次年应聘到纳尔逊—阿特金斯艺术博物馆任职。由于先师李铸晋教授和何先生都是广东人，他们既是好朋友，又过从颇密，我也因此和何先生有过一年多短暂的交往。1986年夏，我离开堪萨斯大学，到纽约大都会艺术博物馆随方闻先生工作两年。1988年夏，应何先生的邀请，我又从纽约回到堪萨斯城，在纳尔逊—阿特金斯艺术博物馆协助他筹办预定于1992年春开幕的“董其昌的世纪：1555—1636”大展，也因此有了四年与何先生不凡的共事经历。

何先生夫妇刚搬到堪萨斯城时，他家客厅中堆了不少尚未开封的箱子，因此仅能在厨房待客，不料偶见其打开箱子，其中所装的竟多为书籍，散置在外的则不乏如军事、造船等与艺术史无关的期刊杂志。在博物馆里，他的办公室中也堆满了书，到处一叠一叠的看似摇摇欲坠。桌面上也布满了文件和书，以至于每当要在信件或文件上签名时，他都得走出自己的办公室，找个桌面弯身签名。有一天，隔壁20世纪艺术部门主任的美国同事突然过来，在何先生的办公室东看西看地打量了一圈。我问她找何先生有什么事吗？她说没事，只是每当她觉得自己的办公室很乱而心浮气躁时，她就会过来看看何先生的办公室，然后她的心情就感觉好多了！

何先生有着名士作风，自然不可能准时上下班，就连馆内的定期会议，他也往往会姗姗来迟。有一位新聘到职不久的希腊古典艺术部的主任打趣地告诉我，每周举行一次的馆长与各艺术部门负责人的会议，他自己都战战兢兢准时与会，唯恐一不小心便被“炒了鱿鱼”。然而，何先生不仅开会迟到，而且他还慢吞吞地走到馆长身边，若无其事地问今天有什么重要的事吗？那情景令人咋舌，叹为观止！有一次，将近中午了却还不见何先生出现，馆长派我去他家，请他快到馆里商量急事。我敲门半晌，才见何先生睡眼惺忪地穿着睡袍来应门。相对于何先生的慢条斯理，娇小的何太太（董慧徵）则行事利落且效率颇高，她在馆内也有一间办公室。有趣的是，他们夫妇俩并不同时进出，何太太通常很早就到，有时候还会探头来问：“你们知道何先生今天什么时候会进办公室吗？”何太太有哈佛大学心理与教育统计学的博士学位，她曾于1989年为博物馆策划“亚妮：天真无邪之笔”巡展，且为图录撰写论文并兼任总编辑；她也是“董其昌的世纪：1555—1636”展览研讨会论文集的编辑，这套图录收集中外重要学者所写的论文22篇，均以英文发表，并于大展开幕前几个月即正式出版。何先生原本计划要为大展图录撰写两篇论文，然而最后碍于截稿时间日渐逼近，遂仅与其女儿合写了一篇即匆匆付印。

我在“董其昌的世纪：1555—1636”展览开幕后，又应方闻先生的邀请，于1993年重回美国纽约大都会艺术博物馆协助方先生筹办来自台北故宫博物院的“中华瑰宝”大展。其后，我又应聘到华盛顿佛利尔美术馆出任中国书画部主任，因此不再常有机会与何先生见面。不记得是哪一年在何地最后一次见到他时，他已显得比较苍老，行动更缓慢而不便，真是岁月不饶人啊！最令我惊讶的是，他当时已需要撑着手杖走动，心中不禁泛起一丝伤感……

何先生撰文神龙见首不见尾，每每发表上篇后，下篇也就只存在于他自己的脑海中持续酝酿。我曾有为他编一本《半篇集》的念头，但一直未能付诸实行。两年多前，上海博物馆为何先生编了一本《何惠鉴美术史论丛稿》，由上海书画出版社出版。现在，上海书画出版社搜罗了何先生更多的文章编成“何惠鉴学术著作集”，嘱我从不同的角度撰写一篇序，因就三十年前与何先生共事而至今仍记忆犹新的生活趣事数则与同道分享，以此缅怀这位一代奇人！

2022年3月10日

记于北加东湾

本书系“何惠鉴学术著作集”之一，作者系国际上享有盛誉的艺术史学家、史学大师陈寅恪先生弟子何惠鉴先生。本书整理、收录、翻译了何惠鉴关于古代书画研究的经典文献十八篇，研究跨度上迄晋唐，下及明清，涉及早期绘画理论、画家生平考证、鉴藏史、社会史诸多论题。这些文章原以英语的形式发表于海外各种学术期刊而未有中译本，本书系首次以中译本的形式加以出版并配以大量图片，全面反映了何惠鉴先生在古书画研究上的杰出成就。

何惠鉴(1924—2004),广东中山人,号午梦千山阁主,斋名响山堂。早年先后求学于岭南大学、燕京大学，师从陈寅恪。1950年赴美求学于哈佛大学，师从哈佛大学福格艺术博物馆本杰明·罗兰教授与哈佛燕京学社陈观胜教授。1953年在哈佛大学取得文学硕士学位，1953年至1958年，为哈佛大学远东语言学系与艺术史学系中国历史与亚洲艺术博士联合培养项目唯一候选人。1959年至1983年，在美国克利夫兰艺术博物馆任职。1984年至1994年，转往美国纳尔逊—阿特金斯艺术博物馆任职。曾任美国哈佛大学、凯斯西储大学、堪萨斯大学客座教授。1988年，担任香港中文大学中国文化研究所海外研究员。2004年，担任上海博物馆客座研究员，获“上海博物馆美国之友” 设立的“中国美术史杰出学者奖”，同年12月28日因病逝世于上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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