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版新书】片羽

盆景与登山家（代序）
杨碧薇

胡亮要出诗集，把写序的大任交给我，我诚惶诚恐，倒不知该从何入手了。这是因为，胡亮并不需要特别的表扬，无论是创作还是批评，他做出的成绩都有目共睹。反之，若想从他诗里抓出点明显的毛病，更是徒劳；他的机警，他成竹在胸的“狡黠”，早就替他规避了诗的病灶。可以说，在这条独特的写作路数上，胡亮的建造已臻于完美。
正因如此，我曾在一篇小文里谈道：“传说中的空明拳，胡亮正是其传人，他左手批评，右手诗，双手可交叉，可贴合，亦可互搏。”——诗人批评家（或批评家诗人），既区别于一般的诗人，又区别于一般的批评家。他们应该是第三个物种：一方面，是诗人与批评家的总和；另一方面，又远远大于这个总和。他们的两个身份既有重叠与盘诘，更有热恋与滋养，就像两条树根在地表下彼此纠缠，而最终长出地面的，是一株郁郁葱葱的诗歌之树。
要说新诗的忠实使徒，胡亮绝对榜上有名。这些年来，他以极大的热情、无限的韧性，对新诗进行持久而深入的观察，这种专注本身就值得敬佩。而他的诗歌，更是高度自觉的产物，是“阐释之难”结出的奇异果。这些诗，仿佛一诞生就跃过了青春期，一睁眼就学会了登山，还出人意料地身手敏捷。它们的存在，是为了展示新诗业已出现的一种成熟样态，展示新诗这一文体迄今为止的前沿成果。而胡亮正是这些诗歌健儿幕后的教练，他既是诗人，也是“登山家”，经验
丰富，知己知彼，深知出招前如何化解危险。
“索道的语速比盲人更快，还没说完/ 草甸、冷杉和油松，已然跳到/ 落叶”，在《小混混》里，胡亮如是讲述自己的登山经验。对这位诗歌的登山家来说，登山，是联通自然与诗歌的最佳方式。登山时，身体与想象力相连，“体力/ 急需想象力来接力”；万物则与诗相连，“过了三千八百米海拔，/ 史诗快要进入紧要关头”。熟悉古典汉诗的人不会陌生：魏晋南北朝时期，登山诗已颇具规模。谢灵运曾写下“日末涧增波，云生岭逾叠”（《登上戍石鼓山诗》）、“涧委水屡迷，林迥岩逾密”（《登永嘉绿嶂山》），这个户外运动的狂热分子甚至专门为登山发明了谢公屐。可以说，登山诗在汉语中构造了一个新的空间，吸聚了自然物象、玄学空谈、道家仙游，以及人的主体精神，并被后世不断推进、丰富。到胡亮手里，登山诗已有了新的当代景观，容纳了对当代生活与价值秩序的最直接反映：“被反复/ 叙及的唯有黑黢黢的乱石堆，/ 无序，/ 而有序，像一群群团坐的怪兽，/就读于一个湖的深蓝。”
不登山的时候，如何将山水留在身边？且慢，继续赏玩片刻山中风景——“是调配着红黄两种颜料，就是谁让小诗冒出了白发”（《无休》）。领悟过登山之乐与苦的登山家在暗示我们：诗歌小技，内藏大法。他写过洋洋洒洒的学术批评，在诗歌创作上，却放弃了雄辩与鸿篇，转身捡取微小的诗意灵光。这本集子里的诗都较为简短，看似随心所欲，实则铺陈着重峦叠嶂的风景——没错，有着“登山”经验的胡亮，要的正是“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的效果。他将山水据为己有的方式，就是制作盆景。
在新诗的型构上，胡亮创立了“盆景模范”。他写诗，就像在制作具体的盆景，在对山水进行微缩的复刻与再造。所谓盆景，要以有限的素材回应自然，要于方寸辗转中见证天地，并以精细表达通往悠远之境。这与他的批评正好构成了对位关系。批评需要的是全景视角，须有对历史与现时、母语和他者的全面把握，如同园林设计。而在创作时，胡亮用的是放大镜，是花铲和玉婉刀。他精心挑选花盆、土壤、砂石，砌山引水，栽花种叶，打造出既蕴含古典意趣又富有当代精神的盆景展览馆。
众多盆景中，词是异常重要的一部分。词的拣选还只是第一步，第二步是安置。哪个词该和哪个词依偎，哪个词又该与哪个词疏离，如影随形也好，隔山相望也好，都得不露斧痕。通过安置，胡亮唤醒了词的深层性格，将其摁到另外的频道上再度激活，使其焕发新的意义。词的相会带来异数与陌生，为诗歌输入了清鲜的负离子。例如：“秋风吹落了我的心脏，我却在小叶桉、刺槐/ 和香椿之中找到了无穷的替换物”（《半枯》）；“我娶了坐过火车的芒果，初中的黄金的芒果，/ 多汁而快活呻吟的芒果，/ 有雀斑的卷发的芒果，更多汁的菠萝，/ 戴银手镯的猕猴桃”（《化身》）；“肉桂，紫薇，腊梅，黄杨木，银杏，/ 罗汉松……每棵树都乐于为你修枝，/ 为我修枝”（《五里溪》）……以上诗句也正说明，胡氏诗歌盆景最打眼的特征，莫过于集聚了大量植物方面的词。而在《弹奏》《异禀》《放弃》等诗里，各种动物也加入了合奏。“窗外有山，有水，有白额的猛虎惊散了/ 白鹭”（《坐骑》）、“逐字逐句读到了结满果子/ 的银杏树，多刺的槐树，/ 绿得发黑的松柏，像是落满了枯叶蝶/ 的青冈树。还有渊博的斑鸠/ 和白鹤”（《群贤》）……看得出，对人与自然，胡亮持有同等的尊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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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片羽》是诗人、诗评家胡亮创作至今的一部短诗集，共计150首左右，这些诗歌曾先后发表于《诗刊》《扬子江诗刊》《诗建设》《星星》《草堂》《诗林》《青年文学》《中国当代生态文学》等刊物，其主题主要聚焦于大自然的神性和人类的羞愧感，积极探讨人类与大自然（植物、动物和大地）的关系，大力弘扬“天人合一”重要思想和生态主义思想，在更加积极的向度上重塑诗人和诗歌的社会形象，堪称中国当代生态文学在新诗领域的重要收获。

胡亮，生于1975年，四川蓬溪人。诗人，作家，学者。编有《出梅入夏：陆忆敏诗集》《永生的诗人：从海子到马雁》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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