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届全国新概念获奖者作品B卷

碎玉

 文/吴百川

我想这是我策划久的一次逃离了。
从学校出发，我和小艾要一直逃。带上我们微瘪的包袱，我们要逃到海岸线，再沿着它一路向北。
但世界上是不存在纯净的海岸线的。我们只有坚持的目标，但完全没有克服沿途困难的勇气。滩涂很崎岖泥泞，我们离大海远远地前进。碰到巨大的障碍物，我们会果断长叹一声，绕开它，彻底偏离轨道，背向大海绕一个大圈而行。这些巨大的障碍物往往是山，礁石群，是可以让我们彻底丧失跨越的勇气和兴趣的。
可是我们却可以时常骄傲地抛出一句：“我们在沿着中国的东边缘前进。”
可我们实际上才走了多远呢？

次产生逃离的念头的时候，是小艾在我面前哭得颤涩不已的时候。我根本心不在焉地听着，只记得她重复了很多遍：“我是一个被全世界欺骗了的人。”
我也是一个被全世界欺骗了的人。
那天小艾是坐在窗台上哭的，很庆幸的是她是面朝屋内的。我还记得她那天穿了一条改过两次裙边的钴蓝色白边短裙，那时的阳光从背后照着她，那个时间特有的色晕在她身上形成极好看的阴影。我没听进去她向我哭诉了些什么，但我那么痴痴地望着她的身影。不要想歪了，我和小艾不是那种暧昧而不可告人的关系，我们只是从小到大一起走过的路很长罢了。我们只是被别人称呼时只叫作“朋友”，而不是前面带上性别的“朋友”。
我只是觉得那天小艾哭得格外美丽。小艾其实长得不算很美，她可以胜人的只有很高挑而精致的鼻子，和一双在哭起来时才极富魅力的大眼睛。她带自然卷的中长发色彩不是的黑，甚至不能算入黑的范畴，发质也和我一样差劲。可她今天的如此打扮，又哭得楚楚动人，已经很有吸引力了。
那天小艾在梳妆台前花了整整一个上午的时间精心装扮，要知道平时的她是一个很随便的女生，可以顶着一个乱蓬蓬的头，就梳也不梳地用了5秒钟扎一个让我不敢恭维的不规则状马尾就去上学。因为那天她要去见 Jasmine。Jasmine是小艾的男朋友，不，是前男友，是小艾执意让我改称前男友的。说实话，从男性的视角来评价，我是很不喜欢Jasmine的。他虽然长得很英俊，但不是我嫉妒他，他真的是帅得让人很没有安全感！他很轻浮，并且让人觉得他好像很容易被女人勾引走似的，更可怕的是他好像很喜欢被女人勾引走！如果可以的话，请让我用“水性杨花”来形容，事实上他不是喜欢被女人勾引而是喜欢广泛地勾引女人，凭借姿色引诱无数纯洁少女交往，发现别的少女就马上甩了现在的女友，如此往复，乐此不疲，但仍有无数少女心甘情愿中招。小艾就是可怜的一个。
小艾温着昨日的甜蜜，在衣柜里挑选裙装也花了两个小时。昨天，Jasmine和小艾一起去“吸引茶饮”抱了两大杯奶茶，骑着自行车一路向南，在远离喧嚣的宁静中互相诉说着绵软的情话。他们在海滩停下了，一起坐在沙滩上幸福依偎，享受日落。在光线柔和得恰到好处时，Jasmine从口袋中掏出一串项链，简单精致的链条坠着一块温润的玉石，伴着相爱的允诺把它戴到了小艾的颈上。深情万分，小艾感动得要飙泪了。
那天晚上小艾到家时乐癫癫得不知道自己叫什么了，我赶紧把她推到门外反锁门，让她在外面吹吹冷风清醒清醒。谁知小艾在外面还炫耀似的，痴痴地大叫一句：“怎么了，宁，嫉妒我找到好男朋友了？”

小艾，要清醒啊，Jasmine不是好东西。我死死地盯着小艾胸前的那块玉石，忽然有些厌恶。小艾很清楚我一直没在听她讲话，也停止了哭，怔怔地看着我。她似乎注意到我在盯着她胸前的玉石发呆，忽然大叫一声：“连你都欺骗我，我是一个被全世界欺骗的人！”然后作发狂状，揉着头发向后仰起，好像要跳楼了——不过料她的胆量也是不敢跳的。我赶紧冲过去抱住她，将她拉入房内，虽然看过去像是把她拥入怀中。小艾怔怔地看着我，眼里闪过一瞬的悸动和温柔。我看着她，只是淡淡地说：“我又没有欺骗你，我又不是你的男朋友。”
夕阳渐次柔和，濒临一种血液褪色的艳丽，却深情了生命中承载的悲伤。我们看着房间里色彩的变幻，光线里扬着细小的尘土，虔诚地膜拜着恰若海面的天空。我和小艾蜷在房间的角落，沉默。小艾知道我有很多话想对她说。
小艾，我知道你想忘了今天，忘了那个负心汉。
没错，那个Jasmine水性杨花，有什么好的。早点儿看透他那花花心肠对你也有好处，远离这种人。要记住，不是他把你甩了，是你抛弃了他！
……
小艾的眼睛空洞地展开，看着黑洞似的未来说：“你知道吗，昨天我还以为我是全世界幸福的人了，可全世界把我骗了，原来我对他来说那么一文不值。我特地打扮得那么漂亮去和他约会，可他竟然可以就这样面不改色地站在约定的地面和别的女人相约。他竟然那么高傲地把我甩了，就站在我面前，指着另外一个女生十分淡定地说：‘这是我的女朋友，你，被甩了。’那个女生很轻蔑地看着我，他竟然还当着我的面那么嚣张地拿出和昨天送给我的那串一模一样的项链郑重地送给她，她高兴得要死……”
我还是死死地盯着小艾胸前的玉，终于忍不住喃了一声：“玉……”
小艾抓着那块玉，站起来，忽然愤愤地说：“贱东西，对所有人的爱都一样廉价！”她“呸”了一声狠狠地把那块玉石掷到地上。玉碎裂的声音很清脆，我和小艾看着绿色粉碎了一地，还有一大块幸运地保存下来，但也是遍布裂纹。
“廉价，果然是假货！”小艾很惊讶但明显是愤怒，旋即她又心疼了，蹲下来缓缓地把那些受伤的碎玉都收拾起来，不无悲伤的幽幽呢喃着：“毕竟是玉啊……我的爱情也这样碎了。”
我还是一直看着小艾，她又开始哭了，楚楚动人。小艾，今天次发现你那么美。我抓住她的手：“小艾，哪天我们一起逃离这个世界吧。”
小艾又是惊讶中带着温柔地看着我。
我伸手把小艾手中的那些碎片收到手中，我知道碎掉的不是玉，是小艾那颗情窦初开的心。小艾还很年轻，她还不知道爱情就是一种欺骗人的东西，把它想得格外美好。小艾，我会帮你收好这块碎玉的。
“总有一天，我会帮你补好碎玉的，连同你的爱情。”我一字一句地向小艾承诺，“走，我带你去见小乜。”

小乜，也是小艾的闺蜜。但不幸的是，因为Jasmine，两位女生闹翻了。在小艾之前，他是在和小乜交往的。某天小乜和Jasmine携手逛街，迎面遇到了小艾。小乜很兴奋地和小艾打招呼，却不想此时Jasmine已变了心。他当着小艾的面立即和小乜分手了，然后走到小艾面前。在小乜茫然不知所措的时候，小艾也被Jasmine的英俊与甜言蜜语麻翻了，她可能注意到了小乜那么迷惘失落地伫立在街中央，但还是傻傻地跟着Jasmine走了。孤独的小乜被撇在阴影里，各种无名气恼和哀伤只是让她闪了一滴泪，咬紧牙关扭头走了。
小乜没有再理过小艾了。
我拉着小艾的手掏出公寓的钥匙，扭开门就蹬蹬地跑了。小艾还在哭，我扯着泪奔的小艾一路飞跑，一路引大叔回头张望，甚至还有攥紧拳头想要见义勇为的大学生狠狠地盯着我。我不管这么多，其实我早已百般耐心温柔地劝说过小乜了，用上了我这辈子不想再讲的甜言蜜语，终于让她冷冷地答应了见小艾一次。我们联系好了时间、地点，我不想爽约。
在July’s  Café ，玲珑小巧的咖啡屋，米黄漆墙衬绿色大门，一个别致的凉棚下，手绘招牌旁坐着小乜。她先是撇了一下眼睛，看到了风尘仆仆的我，再一定眼，看到了还哭得不能自拔的小艾，立刻心软了，连忙无视我冲了过去，抱住小艾陪她一起哭，顺带安慰小艾。
我狂汗！这是刚刚的小乜吗！女生间的冷战就是这样的吗！哭一场就结束了？
但看着小艾和小乜搂在一起哭，我忽然觉得她们好幸福。小艾是不是把被Jasmine甩了的事告诉小乜了？那么小乜是不是也毫无顾虑地原谅小艾了？那两个女生之间的闹剧是不是就这样结束了？她们真幸福，我就这样没有任何存在感地被搁置在一边了。
多想抱住小艾的人是我，不是小乜。
我在想我有没有喜欢过小艾，答案是肯定的。但问题是小艾有没有喜欢过我。我猜测是没有的，从小到大一直没有表现过，所以我也不曾多么明显，有意或无意地向她表露过我的心思，我只怕会引起她的反感。
毕竟从小到大十八个年头走过的路太长，滋生的情感越烂熟，也越不容易滋生出爱情。
那么小艾又知道我爱她吗？我记得从小艾被Jasmine甩了以后，“我是一个被全世界欺骗了的人”就成了她的口头禅。当她心事不顺，情路坎坷，又不自觉地吟出这句话时，我会接她一句：“我也是一个被全世界欺骗了的人啊。”她会很质疑地看着我，问：“你被谁骗了啊？”
我被全世界骗了啊，小艾。像你当初说的一样，我也以为我会是全世界幸福的人，我爱的人每天都生活在我身边。可全世界在骗我，其实我是全世界不幸福的人。我爱的人每天在我身边，她却根本不爱我，甚至根本不知道我爱她……
甚至当她爱情受伤时都不能由我去弥补。

小艾被Jasmine甩了的那个晚上，小乜给我发来短信：“得手了吧。”
我莫名其妙，她又接了一句：“小艾现在单身了，有什么打算？”
“她单不单身和我有什么关系啊？”
“咦，你不是她的准男友吗？”看到这文字我只想象得出小乜那张写满问号的脸。小艾，可能真的不喜欢我。
“……”
我和小艾或许永远不可能，小乜，替我照顾好她。

我甚至有怀疑过我是否爱过小艾，因为在别人面前我总是淡化我们之间的情感，以至于成了一种习惯。但当我听到小艾那天晚上的喊叫——“怎么了，宁，嫉妒我找到好男朋友了”时，我的心是疼得那么别扭；小艾在我面前哭诉被Jasmine甩了时，我心不在焉一点儿也不想去安慰她只因为我心中莫名的开心；当小艾和小乜搂着大哭时，我多想推开小乜冲过去和小艾拥吻……种种迹象表明我爱上了她，尽管我平时也常有暗示：我们只是一般的朋友，但凡接触到小艾我都要在心里解释好一会儿。我无可救药地爱上了小艾。
可小艾呢，想起她眼中的惊讶与温柔，我能注意的只有惊讶，这也足以冷了我有温柔。
在我们相处的初的时光里，还是玩过家家的年代，我就在游戏时对小艾说：“我们结婚吧。”是年纪太小，过于纯真，不敢动歪心思的缘故吧，小艾想都没想就嗲嗲地拒绝了我“才不呢——我的将来应该是给……”
可即使在那么单纯的年代里，她就连一个游戏都不肯让我满足，还是多早就给我们的情感划下了一条明确的底线？
上高中时和小艾一起逛街，每当对面有相互依偎的情侣走过，我总会不自觉地把小艾的手握得紧一些，靠得近一些，让我们显得很甜蜜。可此时小艾的脸永远是冷的，看都不看我一眼就甩开我的手，与我隔开一段距离，尤其是见到同学的时候。
是否只是像我一样故意在人前隔开彼此的距离。但尽管我这么做，还是被一些人觉察到了我心底的情愫，比如说小艾的闺蜜，小乜。
可即使在私底下小艾也与我不温不火，总是缠着我叫我介绍几个汉子给他。就算隐藏情感也不用这样吧。每当这时我总会抽搐着心，以这种或那种理由将她拒绝。

但无论如何，那讲述不清的爱情与逃离的念头已深植我心。
逃离的念头存在已久，当她再次被激活时，是迫近世界末日的时候了。
这么长时间内，小艾的情路万分波折，和无数汉子交流，爱情的碎玉始终没有弥合，我是该安慰她还是该暗自庆幸呢？
转眼已是2012年的12月。一直被人们淡忘的世界末日终于在迫近之时苏生了，心中不无激动紧张，更多的是对验证的渴望——想看看世界末日到底是什么样的还是在July’s  Café，小艾搅拌着加了少许糖的摩卡咖啡问我们：“你们相信世界末日吗？”
小艾点点头，我嚼着满口的咖喱，也胡乱地应了一声。
“渴望吗？”
“当然啦，末日那天肯定会放假的！”我显得异常激动，而小艾也毫不吝啬地赏了我一个白眼。
“末日那天会发生什么？”小乜思考着，45度角仰望天空，”你们会做什么呢？
小艾想了想，极其镇定且严肃地说：“地震。那一定是可以毁灭世界的地震，我要整晚熬夜，等到大地开始颤动的时候，马上抱起棉被，用仅有的柔软保护我的身体，躲到厕所的角落里，孤独地等到天亮。清晨，只有我拨开废墟，也仅有我能透过罅隙看到这个世上后的阳光……”
想得也太美了吧，不过的确是很不错的应急措施。我也想了想，竟用了一种我自己都想不到的深情款款地说：“我要带上小艾一起逃离。”
当我对小艾说过那句话后她就没有再理过我，直到末日前的一星期，她终于来找我了。她告诉我随着末日的迫近她变得有些心慌，坐卧不安，或许她害怕一个人孤独地等待第二世界的黎明，她竟答应要和我一起逃离。
我没有过分惊讶，因为我在冥冥中预想过这个结局。
于是立即行动起来。在某个夜晚，我们没有告诉任何人，就带上我们微瘪的包袱翻墙而逃了。夜里的灰色街道，带着忙碌的红绿灯的穿梭，各色霓虹渲染了一场浮华而琐碎的夜。路人沉默的脸，情侣对他人幸福的不屑，荒寂在夜市的喧嚣中。广告灿烂的灯照着我苍白而匆忙的脸，没人注意到我的幸福。

我们在便利店挑选了一些干粮和水，用仅剩的钱去坐了一趟地铁。马上我们就要离开这个水泥地上涂满白色、黄色道道的地方了，我们花光所有的钱，在黎明时到达了海边。当我们的鞋底踩上柔软的沙滩时，我们的逃离开始了。
小艾，我们要沿着海岸线一路向北。
还不是很强烈的阳光，吹着软软的海风，我们要开始我们漫长的散步之旅。干净的细白沙，嵌在布鞋的棕色鞋底，渐渐活跃的海水用小潮把它们清洗干净。真的是湛蓝平静的海，衬得天空也为之褪色，只有双飞的海鸟用奇异的眼角睥睨着我们，背景是洒满碎絮般残云的天空。
小艾，你知道吗，在我们的家乡有一个传说——在中国的东海岸线，可以寻到一种祖母绿的珠贝，用它孕育的珍珠磨成的粉，可以黏合所有的伤口，弥满所有的碎片。一些年轻的男女更是相信，用这颗珍珠可以完满一切爱情。
时候虽不是盛夏，海畔的阳光依然照得我们皮肤泛红。我们用各种手套、围巾包裹我们身体裸露的部分。早已没有纯净的沙滩，我们沿着滩涂的边缘前进。远远的，海水泛着微蓝，在我们的旅程到一半时，天空依然洒满碎屑般的云，远处的小岛凝重地呆滞着。我知道我找不到祖母绿的珠贝，但我依然坚持着前进，嚼着发干的面包和喝着严格定量的水。
小艾，走了这么多天了，我还是没察觉到你爱我。你要知道，Jasmine的破玉我根本不稀罕，我选择了这条路线来逃离，是为了补全碎玉，不是Jasmine的破石头，是你爱情的碎片。
缝合剂是我，让我来完满你的爱情。

后记：
我们在沿着中国的东缘前进。严重的体力不足，喉咙干渴，我们硬是支撑到了末日。
12月21日，翻涌着未知潮水的大海，在暗色中疯狂地澎湃。是海啸。双飞的海鸟用奇异的眼角睥睨着我们，远处的小岛凝重地呆滞着。我们紧紧依偎，此刻我们不再彼此孤单，任海啸把我们吞噬。
天边的云还是状如碎玉。
只要你的爱情弥满即可安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