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层宝塔

：本短篇小说集是朱辉近些年来的短篇小说精选而成，作品多描写中国城市化进程当中农村与城市的一系列变化，抒写了中国人的重视血脉亲情、贵土重迁的情怀，直面人生，烛照人心。

朱辉，江苏省作家协会副主席。著有长篇小说《我的表情》《牛角梳》《白驹》《天知道》《万川归》和中短篇小说集多部，有《朱辉文集》（十卷）出版。曾多次获得紫金山文学奖长篇小说奖和短篇小说奖、《作家》金短篇奖、《小说选刊》年度奖、汪曾祺文学奖、高晓声文学奖、百花文学奖等奖项。短篇小说《七层宝塔》获第七届鲁迅文学奖。

目录

暗红与枯白 /

七层宝塔 /

驴皮记 /

大案 /

变脸 /

青花大瓶和我的手 /

放生记 /

鸡蛋，石头，军大衣 /

吞吐记 /

运动手枪 /

天水 /

岁枯荣 /

玉兰花瓣 /

求阴影面积 /

：本短篇小说集是朱辉近些年来的短篇小说精选而成，作品多描写中国城市化进程当中农村与城市的一系列变化，抒写了中国人的重视血脉亲情、贵土重迁的情怀，直面人生，烛照人心。

朱辉，江苏省作家协会副主席。著有长篇小说《我的表情》《牛角梳》《白驹》《天知道》《万川归》和中短篇小说集多部，有《朱辉文集》（十卷）出版。曾多次获得紫金山文学奖长篇小说奖和短篇小说奖、《作家》金短篇奖、《小说选刊》年度奖、汪曾祺文学奖、高晓声文学奖、百花文学奖等奖项。短篇小说《七层宝塔》获第七届鲁迅文学奖。

清明节那天，天阴沉着，但没有下雨。我去镇北的墓地给爷爷上坟。

我已经三十岁，爷爷去世也快三十年了。多年来，我一直在外地上学、工作，每年最多回来一次，一般也都安排在春节。也就是说，我已经很多年没给爷爷上过坟了。在我模糊的记忆里，爷爷的坟位于公墓的最北边，那是整个墓地地势最高的地方。据奶奶和父亲说，爷爷的个子很高，在他们那辈人里是非常少见的。父亲说，他小时候跟爷爷去看草台班子演戏，他总是骑在爷爷的肩上，不管站得多远，都没人能够挡住他们两个。我记得，爷爷的坟不光地势高，坟本身也很高。

我去给爷爷上坟，奶奶在前面给我们带路。父亲和姑妈跟在我身后。姑妈手里的提篮里，有几样素菜和馒头、米饭，还有一壶酒，爷爷生前就好这个。爷爷一辈子没过上几天好日子，对他来说，酒是浇愁的水，又是治病的药。父亲说，在他的印象里，爷爷似乎一直就是一个佝偻着腰沉默寡言的老头子。在傍晚昏暗的光线下，爷爷独自一人坐在小桌前，他的面前是一个锡制的小酒壶和一碟花生米。他坐在那儿，不说话，偶尔抿一口酒，有年幼的儿女从他身边跑过去，他就拈一颗花生米送到他们嘴边。桌子摆在灯下面的阴影里，爷爷的脸上没有笑容。爷爷去世时我刚过周岁，对一切还没有什么印象，但我听说他很喜欢我。我过周岁生日那天，他煮了猪肝，切一片塞在我嘴里，说，吃吧，吃吧，吃了长大了就会讲官话了。在我们家乡话里，“肝”和“官”是同音的，爷爷肯定希望他的长孙长大后能做官。但我已经三十岁了，大概再也不能实现爷爷的希望了。带给爷爷的酒装在他生前常用的锡壶里，锡壶平时不知放在什么地方，每年清明节前几天奶奶就会把它拿出来，擦得锃亮。这锃亮的酒壶现在躺在姑妈的提篮里，随着步伐轻轻摇晃。黑暗的壶中有清澈的酒一路晃动，拖着一道初春嫩绿似的淡淡酒香。

爷爷是个老实厚道的人，他只活了不到五十岁。他一辈子最大的成绩就是靠他做烧饼油条的手艺养活了老老小小近十口人，而且还把旧屋拆了，砌了一座两层的小砖楼。几十年后，这座老屋已经相当破旧，而且前不久被拆掉了，但它毕竟为我们家遮挡了几十年的风雨。房子造好后不久爷爷就开始生病，没几年就病死了。可以说，这座房子耗尽了爷爷的最后一点精力。

我原本以为爷爷是土生土长的本地人，长大以后我才知道，他不是。爷爷的祖籍究竟在哪儿，他自己也未必知道。我想这肯定是爷爷心中的隐痛。他虽然心灵手巧，但识字不多。他无法找到自己的根，就迫切地希望能在这块地方扎下根来。我想这是爷爷当年含辛茹苦、忍气吞声地造这座房子的更为深层的原因。

四十年前的初春，老屋开工了。在宅基地旁边的空地上，爷爷搭起了一间小草棚，一家人临时住在里面。前面的几天是顺利的。但第七天一大早，天色变阴了。爷爷担心春天的雨一下起来就没完，他心急火燎地赶到领班的木匠家，请人家早点开工，他想抢在雨季前把梁上好，房子封了顶，就不怕雨淋了。爷爷回到家，没想到工地上已经闹成了一锅粥。爷爷的头“嗡”了一下。他险些晕倒了。

爷爷的个子很高，他老远就看见他异父异母的哥哥天忠正和我奶奶指手画脚地吵着，天忠的老婆搬了个马桶坐在人群中间，正在破口大骂。他立即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围观的人群见爷爷来了，马上闪开一条道，但他几乎没有力气走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