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旦译文 罗宾汉传奇

第一章

农奴西博德怎样得到食物

白色的冬天沉甸甸地压着舍伍德森林，并且从那里越过沼泽地带，远远铺到建有高耸的惠特比修道院的北国海边。林中干枯的树枝上压着积雪，白茫茫的地面只有羊齿植物的枯干稍露一点头。那是一个漫长得冷酷的冬季，虽然已临近春播，可是严寒仿佛还没有退让的样子。

在盖伊·吉斯本为富有的圣玛丽修道院负责管理的领地边上，进入森林只不过投石可及的地方，有一个衣着褴褛的人影在树木间踉跄地移动。傻子西博德，披着已变成破布条的短袄，一面张望林中小路，一面佝偻着身子，在堆雪的灌木丛间行走。他的腿脚为了保暖，都捆着干草把，可是在他向前一步步走去的时候，每个脚印都留下了红血斑，因为枯枝已把他冻僵的脚跟刺破了。他不断地向前走，总是背对田野而更深地进入森林。

突然他一动也不动地站定，只见随着一阵风，来了十几匹鹿，它们只顾在雪地里嗅食，没有觉察到他的存在。可是等到终于察觉就已经为时过晚了，西博德已从隐蔽的树后闪出，举弓射去，一只小鹿立刻翻身栽倒，四蹄朝天乱踢；其他的鹿则仓皇逃去。西博德跑到受伤的鹿跟前，一刀结束了它的生命。

他像疯了似的忙碌着，先从死鹿的腰身扒下一块皮，切了一块温热的肉，狼吞虎咽地吃下去。吃过后，他变得仔细一些了，找*嫩的鹿肉割下一条条堆在雪地上。正在这么做时，他忽地惊跳起来，手里还攥着刀子，发出一声狗吠似的狂叫，因为他看见一个高个子的人影落在他的面前。

这不速之客是一个年轻人，微红的头发，下巴有一小撮尖尖的胡须，从体格看来膂力过人，动作敏捷。西博德朝他举起了刀，瘦削的脸上充满恐怖，每一条皱纹都透露着饥饿和畏惧。

“放下刀吧，西博德。”高个子静静地说。

“罗宾，原来是罗宾·洛克斯利啊！”西博德喘口气说，“大爷，我可饿慌了。”

“而且想要挨绞了，”罗宾·洛克斯利说，“这不是找死吗，西博德，要是看林人发现有一头鹿被杀的话。”

“死吗？绞死和饿死，还不都一样！”西博德顽固地说，“您瞧，罗宾大爷，入冬的时候，我有老婆和两个孩子。可是我病了，一个农奴怎么能生病？盖伊·吉斯本就把我们一家人从茅屋撵出去让给秃子瓦尔特住。盖伊说，农奴要是干不了活，就别想在他的地段里吃住；他们把我们撵出来，连老婆带孩子，可我的孩子还都病着呀。”

“唔，确实是这样，”罗宾点点头，“盖伊·吉斯本是铁石心肠，够残酷的。可是谁要去碰鹿那就是找死呵，西博德。”

“死吗？死难道不是个恩典？”西博德问，“我的老婆就得到了这个恩典。她被寒冷裹着睡下，再也不会在这世上醒过来了。弗雷达那孩子也得到了这个恩典，至少她不必再挨饿了；现在我只剩下一个小子瓦尔塞奥夫，他总是饿得嗷嗷叫，可我也没有东西喂他。凭十字架起誓，罗宾大爷，假如我挨绞，也要吃饱肚子挨绞，也要我那孩子再吃一顿好饭才行！”

罗宾眼里现出怜悯的神情，问道：“你那男孩儿在哪里？”

“就在那里，”西博德指着他走过来的路，“在一棵死榆树洞里，我弄到一点破烂布把他裹着，以免在我找来食物之前就冻死。”

“那么你是住在这森林里？”罗宾问。

西博德点点头。“要不我就得回到盖伊·吉斯本那里去了，原来是他的人嘛，”他答道，“回去，就意味着脊背挨鞭子，***活，干完活还得挨更多的鞭子，因为我手脚不灵，活做得慢，他们都叫我傻子，罗宾大爷。我告诉您吧，”他的声音突然变得恶狠狠的，“我们撒克逊英国人在这些诺曼狗的统治下，就没有公道可说！”

“确实是这样，”罗宾沉郁地回答，“听着，西博德，你带着孩子到我的田庄去吧。那时我们再决定该怎么办*好。”

西博德显得有点不敢相信。“到您的田庄去，罗宾大爷？可是——可是我杀了国王的鹿啦！”

罗宾的眼里慢慢露出笑意。“我有时候也射击过一两支箭哩，好西博德，”他说，“因为这些鹿吃了我的庄稼并不付钱。带孩子来吧——至少他挤在牲口中间可以取暖。”

“罗宾大爷，”西博德噙着眼泪说，“无怪人家说，从诺丁汉到约克郡这一带，您的心肠是*好的。”

“算了，算了！”罗宾说着转过身子。“想来就来吧，到我家去。我要和盖伊·吉斯本谈一谈，看看能不能把你算做我的人。”

他转身离开森林，穿过一片空旷的田野，约摸走了两英里远，便来到一座结实的木头房子，四周有马厩、牛房和干草堆。就在这里，罗宾·洛克斯利自从父亲死后独自居住着，他是一个自由民，在圣玛丽修道院的领地上拥有二百英亩田地。这是他的祖父在亨利一世时从修道院租来的*好的地。他的父亲去世后，盖伊·吉斯本曾想撵走罗宾，把这片田庄收归修道院使用，可是没有得逞。

就在罗宾慢慢往回走，痛苦地思索着像西博德这类人所受的虐待时，他留下了一条脚印，从死鹿的地方直接延伸到他的家。不一会儿，来了西博德和他的儿子瓦尔塞奥夫，那是个十岁的孩子，尽管靠在爸爸身旁，却还是哆嗦着，不断叫冷。他们在雪地上又留下两条脚印。

当天下午，看林人赫伯特沿着罗宾田庄边上的森林走过来，他看到雪里的脚印，就停下来注视。有一长串清晰的脚印，那是由罗宾的穿鞋的脚跨大步留下来的，赫伯特知道那是谁的脚印，便放过它。接着他看到由西博德捆草的脚踢乱的不成形的痕迹，在它旁边还有孩子瓦尔塞奥夫走过的小小凹痕。赫伯特还看到西博德刺破的脚在雪里留下的血斑。

“啊哈！”他说，“这里有人杀野兽了！”

于是他跟着脚印走进森林，直走到西博德放置孩子的那个榆树洞。从那里再走下去，看到了一个小雪丘，附近的雪都被翻开，小雪丘上还有西博德的手印。

“杀了野兽啦，”赫伯特自言自语，“还埋起来了。”

他用手刨进雪丘，立刻摸到了一对鹿角。他抓住鹿角，把西博德割剩的整个鹿尸拉出来，摊在面前。

“原来是这样！”赫伯特想，“主人和奴隶一起出来打猎！好消息啊，对盖伊爵爷真是个好消息！我想他终归要把罗宾的田庄拿到手了，就冲这个消息他得赏我个管家当。”

他把死鹿往肩上一搭，就快步朝吉斯本的庄宅走去。那是一座石头建筑，坚固得像古堡一般，盖伊·吉斯本就住在那里替雨戈·雷诺特管理圣玛丽修道院的全部土地。雨戈·雷诺特是诺曼贵族，在老亨利王仍在世时就已经被封为圣玛丽修道院的院长了。

盖伊是一个高大凶残的黑脸膛汉子，他憎恨撒克逊人，而且经常嘲笑他们是懦夫。撒克逊农奴的脊背被他指挥的鞭子打得血淌成河，有时使得院长雨戈看到血流太多都对他的总管劝几句。可是雨戈开口的时候并不多，因为他也是纯种的诺曼人，他恨起撒克逊人时可就一点不像教士了。

看林人赫伯特走进盖伊的大厅，肩上还搭着那只死鹿。大厅尽头的壁炉里木头烧得正旺，盖伊·吉斯本正背着手烤火。赫伯特走到他跟前，把鹿丢在地上。

“怎么，伙计——怎么啦？”盖伊咆哮道，“谁嚼了鹿肉？怎么不是全鹿？”

“罗宾·洛克斯利嚼了它。”赫伯特说。

“啊哈！”盖伊的眼睛亮起来，“圣彼得明鉴，这回咱们捉住他啦！有证据吗，赫伯特？”

“有足够的证据，老爷，”赫伯特说，“他的脚印从埋着死鹿的雪地开始穿过他的田地直到他家门口，随着他的脚印还有一个农奴和孩子的，他得有他们帮助一起干这坏事吧。证据足够了，老爷。”

“啊，”盖伊说，“证据足够了。我们可以把洛克斯利田庄收归修道院了，还要把主人罗宾的手砍下来；要是院长雨戈吩咐一句，我想还可以挖掉他的两只眼睛。这个撒克逊狗崽子可把咱们欺侮得够久了。是吧，赫伯特？”

“够久了，盖伊老爷，”赫伯特应声说，“接着我该当洛克斯利的管家了，您说是不是？”

“那可得院长雨戈来决定，”盖伊说，“可是为了奖赏你报告这件事，我会替你向上面说句话的。去吧，我现在要武装起来。”盖伊命令道：“吩咐十几个壮勇穿上盔甲，把我的花毛马装上鞍子，我保管明天太阳照在雪地上以前洛克斯利田庄就要少一名住户了。好赫伯特，快行动吧！要是你巴望管家这美差的话。”

他穿戴盔甲完毕，赫伯特纠集了人马，他们便在日落前一小时从石堡向洛克斯利进发。天是灰色的，雪地上吹着潮湿的风，十几名全副武装的随从壮勇喘着气跟在盖伊的马后赶路。

在洛克斯利田庄的一间空旷的牛房里，小瓦尔塞奥夫正在温暖的草垛里睡觉，这是那一冬他第一回吃饱了肚子；西博德睡在他旁边，也是又饱又满意。罗宾站在大门口，望望天又嗅嗅风，说：

“再这样过一个礼拜，我们就可以种大麦啦。冬天就要过去了，绝没有错。”

这时，他看见在田庄和森林之间的白茫茫的雪地上，有一小群人在行进。他们原应顺着田埂曲径走，但竟是踩着耕地笔直走过来。

“这些诺曼猪要干什么？”罗宾愤怒地自言自语，“他们非得用蹄子踩坏我的新麦来找我吗？”

......

他（穆旦）的译诗之所以那样精妙，正是因为他的诗才还在。—— 王佐良

他（穆旦）是一颗始终被乌云遮蔽的星辰。我们只是从那浓云缝隙中偶露的光莹，便感受到了他旷远的辉煌。                             —— 谢冕

他（穆旦）的翻译是既谨严又流畅，诗意盎然，往往使人读来几乎不觉得是翻译作品。

——   周珏良

穆旦丰富得几乎无法概括——任何概括都意味着更多的遗漏。 —— 张同道

穆旦在时间里完成了自己，拥有时间存在的全部品性。    —— 余世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