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维:空山不见人

作为唐代著名的诗人、画家，王维九岁可属文，二十一岁金榜题名，宦海沉浮，五十四岁经历安史之乱，六十岁任尚书右丞，一生之中，走过了唐代的辉煌与荒芜，也走出了内心的枷锁与樊篱。禅境、坐忘、在水穷之处看云卷云舒，是“诗佛”王维的气质；浑然天成的自然之美，是王维毕生的艺术追求。本书用简练清朗的笔法，将王维的一生娓娓道来，以他悠游于仕隐之间的经历为经，以其经典诗歌为纬，展现了一个饱含深情、醉心于山水佛禅之间、从容自在的诗人形象；同时穿插讲述盛唐的历史、文化、诗与禅的流变等。

赵焰，中国作协会员，安徽作家协会副主席。擅长撰写人文历史，出版有历史传记“晚清三部曲”（《晚清有个李鸿章》《晚清有个曾国藩》《晚清有个袁世凯》）；以及历史随笔《在淮河边上讲中国历史》等；曾出版散文集《思想徽州》《千年徽州梦》《行走新安江》《男人四十就变鬼》《平凡与诗意》《萤火闪烁》等；中短篇小说集《与眼镜蛇同行》；长篇小说《无常》；电影随笔集《夜兰花》《蝶影抄》。

楔子 / Ⅰ

章空翠 /

第二章空幻 /

第三章空灵 /

第四章空情 /

第五章空寂 /

第六章空性 /

第七章空净 /

尾声 /

附录 /

后记 /

作为唐代著名的诗人、画家，王维九岁可属文，二十一岁金榜题名，宦海沉浮，五十四岁经历安史之乱，六十岁任尚书右丞，一生之中，走过了唐代的辉煌与荒芜，也走出了内心的枷锁与樊篱。禅境、坐忘、在水穷之处看云卷云舒，是“诗佛”王维的气质；浑然天成的自然之美，是王维毕生的艺术追求。本书用简练清朗的笔法，将王维的一生娓娓道来，以他悠游于仕隐之间的经历为经，以其经典诗歌为纬，展现了一个饱含深情、醉心于山水佛禅之间、从容自在的诗人形象；同时穿插讲述盛唐的历史、文化、诗与禅的流变等。

赵焰，中国作协会员，安徽作家协会副主席。擅长撰写人文历史，出版有历史传记“晚清三部曲”（《晚清有个李鸿章》《晚清有个曾国藩》《晚清有个袁世凯》）；以及历史随笔《在淮河边上讲中国历史》等；曾出版散文集《思想徽州》《千年徽州梦》《行走新安江》《男人四十就变鬼》《平凡与诗意》《萤火闪烁》等；中短篇小说集《与眼镜蛇同行》；长篇小说《无常》；电影随笔集《夜兰花》《蝶影抄》。

王维在辋川购得的别业，原来是唐初诗人宋之问的山庄。宋之问是唐高宗和则天女皇时的官员，相貌丑陋，却才华出众，先逢迎张易之、张昌宗兄弟，后来又依附太平公主、安乐公主。唐玄宗登基后，宋之问被朝廷赐死，遗留下这一个别业，在蓝田辋川。

辋川居于长安东南的蓝田，跟别业众多的南郊相比，离长安的路程较远。蓝田距长安大约百里，从蓝田到辋川，有一个二十多里的绵长峡谷，呈西北东南走向，这就是辋谷；辋谷的中间，是一条溪流，是为辋河。王维的“辋川别业”，就在峡谷的南端，分为孟城坳、华子冈、文杏馆、斤竹岭、鹿柴、木兰柴、茱萸沜、宫槐陌、临湖亭、南垞、欹湖、柳浪、栾家濑、金屑泉、白石滩、北垞、竹里馆、辛夷坞、漆园、椒园等二十几处。各处之间，有小径相通，沿途建了些凉亭茶舍，可以随时弹琴饮酒，观景赋诗。

王维购买“辋川别业”的初衷，原本是想帮助母亲了结心愿，寻一所离长安近一点的清静精舍供她修行。辋川的附近有很多寺院，如石门精舍、感配寺、感化寺、法池寺、津梁寺、悟真寺、永福寺、崇仁寺、玉泉寺等，可以方便母亲去这些地方烧香拜佛。王维看了“辋川别业”后，一下子喜欢上了这里。除此之外，王维一直想找一个清静之地，专心于绘画。毕竟，作为盛唐画师之一，王维不得不奉命，或者出于应酬和生计，要完成诸多画作。在“辋川别业”，他不仅身居山水之中，还可以不受干扰完成绘画，这也是王维如此热衷此地的重要原因。

初到辋川，王维即在《辋川别业》一诗中兴奋地写道：

不到东山向一年，归来才及种春田。

雨中草色绿堪染，水上桃花红欲然。

优娄比丘经论学，伛偻丈人乡里贤。

披衣倒屣且相见，相欢语笑衡门前。

这首诗，应是王维刚刚迁入辋川所写。这是一个春雨绵绵的黄道吉日，王维看着辋川当地农户春耕的景象，心里兴奋不已：雨中萋萋青草浓浓的绿色，足可染物，将远远的山景全染成绿色；水上火红的桃花像是要燃烧起来，十分迷人。此处的僧人也好，隐居乡里的父老乡亲也好，一听说诗人来到了此地，一个个披衣倒屣赶来相见，争先恐后地跟他述说柴门之事。如此情景，还是辋川吗？分明是带着浓郁的“桃花源”风。

雨停之后，辋川又是一番别样的风景：山下的炊烟袅袅升起，百姓们忙着蒸藜煮黍，随后将饭食送到东边田里。稻田蒙蒙，白鹭翩翩起舞；树荫浓浓，黄鹂婉转歌唱。深居山中，修养寂静的心性，面对朝槿，悟出人生无常的枯荣：

积雨空林烟火迟，蒸藜炊黍饷东菑。

漠漠水田飞白鹭，阴阴夏木啭黄鹂。

山中习静观朝槿，松下清斋折露葵。

野老与人争席罢，海鸥何事更相疑。

这首《积雨辋川庄作》，是王维田园诗的代表性作品。古往今来，很多人将之推崇为全唐七律的压卷之作，诗中所描述之田园风光，已是文字所达之极致，诗中洋溢的气息和通感，就像是莫扎特的《A大调单簧管五重奏》，或者拉赫玛尼诺夫的《第二钢琴协奏曲》，泛着梦幻斑驳的光影，如辽阔的原野、森林、河流，像飘荡着雾气的水面，也如阳光射入漆黑的森林。清代赵殿成认为：“淡雅幽寂，莫过右丞《积雨》。”诗中“漠漠水田飞白鹭，阴阴夏木啭黄鹂”两句，更成了千古佳句。

有了此仙境宝地，怎不让人魂牵梦萦？一有空闲，王维就急切地跋涉辗转来到辋川，尽享山中明月，水上清风。每次推开别业柴门，王维感觉自己就像一个疲惫的病人，需要不断的抚慰来恢复元气；也如困惑的灵魂，汲取山川河流的滋养。每天，当王维醒来时，总有一个崭新的世界，夹裹着雾岚呈现在他面前。起床后，王维一般会走到园子门口，静静地观看眼前的山峦。春天到来，清风浩荡，绿色的山峦之上，点缀着斑斓的色彩。有鸟在远近高低地啁啾，不知道发自哪一个点。春山随处都是奇花异草，河边的幽潭清澈得可以照出人影。夏山的晴天是炽热的，只有黄昏之时，山野里才有凉意，密密麻麻的鸟儿在密林中升起又落下。秋山，夕阳从山坳里照射过来，山野里一片缤纷绚烂，像各种各样的颜料打泼了似的。至于冬天，大雪封山，天寒地冻，万物萧条，可是天一晴，那些冻土就会在阳光的照射下氤氲出岚烟。这袅娜缥缈的岚烟，就是无穷无尽的生命吧？至于山，雄伟而辽阔，像一面巨大无朋的屏风一般，远远地挡在那里。人在天阔地辽的山野里，会不由自主地自甘渺小，如微尘，如砾石，如田野里的一棵野草；却又并非真小，间或会感觉宽广无垠，可以与自然融为一体。

在辋川，王维变得越来越沉静，并且，随着沉静的深入和扩展，越来越有“通灵”的感觉——每当王维静静地耽于冥想之时，那些山峦仿佛会意，也变得肃穆而沉静，就像两个老友之间默默地凝视。此时身边的一草一木一石一鸟都显得别开生面，寓意无穷。他看着它们，仿佛时间凝固，感到了永恒，生命的感怀更强烈了。

行为思想与社会的关系，往往是这样的：对理想失望的时候，就会寻找生活的支撑；对生活失望的时候，就会寻找文化的支撑；对传统失望的时候，就会寻找现代的支撑；对人失望的时候，就会寻找自然的支撑……从总体上来说，王维也不例外，可王维又有特殊的地方：对生命本质的追求，才是他隐逸的真正原因。这很正常，对灵道之人来说，深入地探索真理，了解生命的意义，一直具有强大的吸引力。每一个智者都有自己的精神追求，都渴望找到解脱和跃升的路径。那些孜孜不倦内观的人，有希望超越苦痛和世俗，感觉到卑微、简单、尘埃的真理。宗教也好，艺术也好，绝不是自我孤立，也不是孤芳自赏，而是一种方法和路径，让有所准备的人感悟，跃上一个更高的境界。王维的隐逸，以及他越来越多地沉耽于佛禅，其实也是如此。

在《书事》一诗中，王维写道：“轻阴阁小雨，深院昼慵开。坐看苍苔色，欲上人衣来。”可以想象的是，细雨刚停，天气转晴，静静的院落大门慢慢打开，诗人看着这寂静清幽的景色，感觉此刻已跟外部的自然融为一体，连院内外的绿色青苔，都延伸到自己身体上来了。诗意自然妙趣，宛如天成，达到了“不知何者为我，何者为物”的超然境界。

一般来说，中国读书人过了四十五岁之后的诗文，往往清癯干硬，瘦骨嶙峋，很难看到文字中的灵性，很难看到文字背后的圆融、觉悟和通透。这通常是儒家思想的结果，人到了这个阶段，遭遇种种不如意，理想破灭，现实困窘，难以接受。贾岛、杨万里等都是如此，即使如杜甫，也有这样的一面。可是，王维不是这样，写《辋川集》时的王维，仿佛身体轻灵，腋下生风，突然跃上一个新境界，将身体内多年积淤的凝滞彻底化掉，继而身轻如燕、捷敏如兔、宁静广远。虽然这一组诗表面上素朴，可是在内里，仿佛有神鬼导引，玄机莫测；又仿佛暗香缕缕，勾魂引魄。字词语句，仿佛拥有生命，自行寻找幽然的路径，自觉进行归位；各种洁净明晰的感觉，犹如从天上降临似的，带着青绿和蓝白的色调，划着曼妙的弧线，如音乐般叮当作响……庄子云：“朴素而天下莫能与之争美。”朴，是未加工的木头；素，是没染色的白绢。朴素，就是一种朴拙、本然、澄明的美。布衣陋舍是朴素，粗茶淡饭是朴素，山静心空是朴素，夜寂心安也是朴素。大道至简，三千繁华，终归朴素。朴素，是极致的美，接近于道。譬如一枝白莲，清清净净立于水中，不染纤尘，素雅而高贵，胜过万千姹紫嫣红，诠释花的意义。

王维《辋川集》有一种朴素之美，它看起来淡淡的，可是非寡淡，而是淡然、自然。追求本真的自己，追求自己心底的感受，看似风轻云淡，实则容纳万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