铜陵行记

    对“开心”“快乐”，人们并不陌生，“欢喜”却是滋味别具的。像我这样情感粗粝的人，开始以为这是一回事。比如“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难道不就是欢喜？年纪稍长便觉得不对了，那也就是个满足，或者算是荣耀，顶多也就是“春风得意马蹄疾”的嘚瑟罢了。

    欢喜，则更深入心灵深处。按说，人得到这欢喜的机会倒也不少，它是一种沁入心脾的愉悦、一种回味绵长的滋味。比如信徒豁然参透一句偈语，那种顿悟的感觉是何等畅快淋漓；比如“误入藕花深处”的李清照，心问“争渡争渡”，望着惊起的一滩鸥鹭，那种由衷的欣喜。其实与朋友交往，对上了，也总有欢喜相生。比如这次同游铜陵的几位作家，许辉儒雅，近专注于对国学传统经典的个性化解读；王跃文生动，街谈巷说俯拾皆是；刘醒龙则有步履量天下的豪气；意气洋洋的毕飞宇，则是语不惊人死不休的肌肉男，就算在车上的闲扯，都让我感到欢喜。有一次说起评奖，毕飞宇说：“您主持的评奖，我得过十几个呢！”天哪，搜肠刮肚，还真想不全，便说：“官方的、民间的，倒是主持过不少呢。只知道有一次，郁达夫奖，你上台领奖的开场白我是记得的。”毕飞宇倒愣了。“我说的啥？”“你说，我很高兴得到郁达夫奖，因为这个奖是干净的。”毕飞宇大笑。“对对对，”他说，“那是我刚刚拒绝了另外一个奖，我听说了那里面的不堪，我去领，丢人！而郁达夫奖，公开公平公正。我是要干净的人！”

    我心说，天哪，这桥段太经典，够入新《世说新语》呢。

    倒不是因为他夸了我。和干净率直的人在一起，就是令人欢喜。

    到铜陵后天的晚饭，与久别重逢的朋友们谈笑一通，我就悄悄奔宾馆门外去了。

    那时候已经是晚上十点了吧？

    走出宾馆的时候，并不知道要去哪儿，在门口遇见了刚刚迎候我入住的姑娘，问，陈老师还要出去？我说是的，出去走走。她说，过一条街就是天井湖哦。

    我就先把自己投入那璀璨的街市里，渐渐又离开那璀璨，步入湖畔的林荫之间。初走上湖畔，还能见几对情侣和几个步行者，不觉中走过了一座石桥，左右皆是静默的湖水和杨柳，远方或是环湖的丘陵，或是湖畔的灯火，似乎离我相当遥远。

    夜色朦胧中见一条长椅，想过去坐下，用手机搜搜天井湖的词条，重温李青莲、黄山谷的诗章。忽又想，何必？清风朗月不用一钱买，意醉何须古人催？记起有诗赞过：“到眼风光皆画卷，铜陵未必逊姑苏。”这般豪迈，被夜色笼罩的我当然无法评判。但我相信，此刻天井湖之静谧，是西子湖无法相比的。

    想起一天都被喧闹裹挟着――早晨我绕过了半个北京城，从地处城北四、五环之间的家中，到了北京南站。先是陷在壅塞的车流里，后是卷进奔向站台的人流里，后是沉浸在铜陵主人的热情里。

    此时的静，岂不是另一种欢喜？

    静静地走，忘路之远近，竟然迷了方向。于导航，我又是个菜鸟，听手机的指挥，绕来绕去，居然走不出那岛了。好在发现了一位值更的协警，才知道，我已经走到了天井湖的另一端。

    协警往隐隐的灯火处一指：“您问的那个饭店，在湖那边呢！”

    夜深人静，出租车是没有了，发现在路边有一辆共享电单车。

    一周前去过另外一座城市，似乎是为了城市整洁，他们取消了其他共享单车，只剩下独一品牌的共享电单车。那次我曾扫码，被拒绝，称“六十五岁以上老人谢绝使用”。当然是为我们安全计，不过心中还是有股将被“开除球籍”的愤愤。铜陵难道也会这样？我便心怀惴惴地扫码。“啪”，天不灭我，铜陵懂我！一晚上静的沉浸，顿化作豪横的驱驰，“老夫聊发少年狂”，我奔驰在铜陵的夜色里……

    在铜陵图书馆的读者见面会上，我不无得意地吹嘘，我说有了天井湖的静享和长江西路上的狂奔，我觉自己和铜陵“一见如故”。

    我对这个长江边上的这座小小的城市“一见如故”，也可说“一见倾心”。

    铜陵因铜而名，因铜以兴，自商周迄今，采铜冶铜已历三千多年之久。我倾心于她，固然因为对历史的膜拜，手抚出土的三千多年前的铜渣，不能不心生敬畏。而仅仅访问了两天，这座城市的文化创意迭出，更是不断地触动我。或许，这才是我倾心于她的真正理由。

    那天我们到一座名为“铜官山?1978文化创意园”的铜矿遗址参观。据我所知，中国近现代对工业遗存的保护，自民国初年筹建“交通博物馆”肇始，已有百年的历程。近几年，被列入保护单位的工业遗存也日渐增多，如大庆油田的口油井、京张铁路的青龙桥路段、长春一汽的老建筑等等，有些项目我退休前也曾参观过。然而这次进入以“铜官山铜矿”为主题的创意园，我的心一下子被揪扯了。这是铜官山铜矿20世纪六七十年代生产场景的复原。耳畔响着我们那个年代的歌曲，走进一间间保留原样的工人宿舍，看看张贴在墙上的标语口号……创意园的设计者甚至重现了一截矿洞，展示了当年的矿车、掘进用的风镐……

    在煤矿干过十年掘进工的我，当然倍觉亲切。

    那井巷和我做过的几乎一样。

    那矿车和我曾乘坐的矿车也相差无几，它曾经把我卷到铁轨底下。

   那打岩石炮眼的风钻，都和我用过的型号相近。

    ……

    准确地说，这种涌起的亲切，和我的个人经历相关。

    如果说，走进老铜矿的激动，是因为个人的经历，那么到了第二天，当我们来到大通古镇，乘轮渡登上闻名已久的江心洲，走进和悦老街时，我算是真正领教铜陵人文化上的境界了。

    我见过太多以“文化”为名重建的“古镇”，我甚至见过某地以历史的名义推倒了所谓“衰败”的街区，建起了一片崭新的 “遗址”。

    难怪冯骥才几乎每次开会都要呼吁，救救我们古老的民居。

    我没有料到，江心洲上的和悦老街展示的竟然是原汁原味的衰败!除了几处牌坊和山墙为了安全起见而做了必要的支撑，其他一如旧制——参差不齐的马头墙，各司其职的鱼鳞瓦、沟头瓦、滴水瓦，各式各样的窗格和门面，包括经风沐雨的招幌、尘土遮蔽的屋顶……就连它们的倾圮样子，也丝毫不加修葺 。

    历史的倾诉、沧桑的嘘叹、废墟的悲凉，扑面而来。

   这无疑是一种衰颓之美。我不由得想起几年前有人有“重修圆明园”的呼吁，建议在现有圆明园遗址上，重建那片被英法联军焚毁的辉煌。

    我赞同百家争鸣，但不得不说，为这“气势恢宏”的建议冒了一身冷汗。

    大通古镇与其一衣带水的江心洲，因曾作为长江航运的重要码头而喧闹一时，人说20世纪二三十年代，和悦老街人气繁盛，从酒肆金局到清吟小班，从江边码头到书坊会馆，商贾船夫、贩夫走卒，往来不绝。位于和悦二街的官府衙门，也都齐整肃然，八面威风。随着日本侵华战争的爆发和“焦土抗战”的实施，和悦沙洲才渐渐倾圮衰落。

    我以为，我的心思与铜陵人相近。

    历史的昌盛固可自豪，而历史的沧桑也自有美处。相近的心思是，我们都喜欢这废墟之美。

    然而，铜陵并不仅止于 “废墟之美”。“废墟”之后，信心满满的主人又带我们去看另一座村庄。

    和“废墟之美”相对应，犁桥村却以“前卫之美”令我目瞪口呆。

    犁桥村的村后，一片宁静的水域澄平如镜。水域的岸线，是一排崭新的楼宇，楼宇的背后，一座古塔亭亭玉立。蓝天湛湛，楼宇如带。和这古塔相映照的，是如镜的水面上，一间晶莹剔透的玻璃房。玻璃房里，似有一件人体雕塑陈列。主人说，这是我们村里“一个人”的博物馆，那“一个人”会时不时更换，游人也可以搭船过去，隔水眺望。我不免一笑，心说，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所谓伊人，在水之湄。谁知创作者咋来的灵感呢？反正这是人和艺术交融、人和自然交融的境界，你看画，别人也看你，你我皆在画中游。

    犁桥村的“前卫”，并不是凌空蹈虚的乱涂乱抹，而是生发于民间又超迈于现实的灵性之作。我们的生活，既需要废墟的凝重，也需要艺术的空灵，一个民族品格的丰富性、厚重感以及审美经验的养成，靠我们生活一点点浸透、一点点积攒。而艺术家，他们在造就自我的时候，也造就了一个民族、一个时代。

    立于村庄街角的是一件装置艺术作品，有意无意似的，用农家淘汰的农具、家具、箩筐、瓶瓶罐罐拼接搭建，这是为农耕文化树起一块丰碑吗？抑或是对往日时光的叹惋？伫立于此，我和朋友们又不由得会心一笑。现代艺术，有以怪异出新而辣眼，也有以崭新的艺术呈现，化腐朽为神奇，呈现给生活新的感悟。我相信犁桥村的村民们已经习惯了生活向艺术化演进的历程。流连于他们的街巷，抽象的、变形的、写实的壁画比比皆是，矗立于庭院街角的装置艺术不断闯入眼帘，奇怪的是，我们并不觉得有违和感，倒渐渐从这现代艺术装饰的乡村，感到了一种向美的生活力量。

    在铜陵，是不是又获得了另一种欢喜？

    每想起铜陵所遇 ，不禁感叹：其城小乎？胸襟大矣。

作者简介：

    陈建功，广西北海人，中国作协副主席，曾任第十、十一届全国政协委员，第十二届全国政协常委以及中国作家协会党组成员、书记处书记，中国现代文学馆馆长。著有小说集《迷乱的星空》《陈建功小说选》《丹凤眼》《前科》《找乐》，散文集《嬉笑歌哭》《北京滋味》《默默且当歌》《我和父亲之间》等。作品曾多次获全国重要文学奖，部分作品被译为捷克、韩、日、法、英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