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莱士·史蒂文斯诗全集（美国图书诗歌奖普利策诗歌奖得主二十世纪诗歌重镇）

“夜晚的光线”与“云中的路”

——史蒂文斯诗全集译后记

苏珊·桑塔格写过一部书来诠释“反对诠释”，史蒂文斯的每一首诗（每一个诗人的每一首诗）都在做这件事。因为构成诗歌的物质：想象是非理性的，而作为诠释这一行为基础的理性，对于诗歌而言并无必要。诗歌先于诠释，正如非理性先于理性，甚至理性的中心也还是非理性的“秩序之狂”。此外，对史蒂文斯诗歌的诠释之多，事实上也已令诠释变得不可能。在史蒂文斯本人的论文、演讲、书信中有关诗歌的理念阐述之外，每一页史蒂文斯诗歌都有一百页的评论文字，于是我们有了道格特的，布鲁姆的，文德勒的史蒂文斯，太多人的史蒂文斯……但所有这一切是外在于诗歌的事物，对于史蒂文斯来说诗歌是自足或“自为之物”⑦，它与“不会宣示它自己”的“老歌”全然不同，证据是在史蒂文斯的每一部诗集里，除了诗以外几乎没有任何别的文字我意识到这一点是在试着诠释过一两回（或许根本谈不上诠释，仅仅是诠释的动作）之后，这篇译后记将仅限于谈论我作为读者和译者对语言和翻译的一点想法。

史蒂文斯的语言是19世纪末至20世纪前半叶一个英语诗人的英语（我们完全可以加上“好的”这个形容词，有没有“之一”无关紧要）。一种“现代”英语，一种质疑，否定，分裂，聚合，反转，延伸，增殖，突变，湮灭与新生的语言，无论是这语言之于它的时代，是之于它的存在空间，还是之于它的使用者（史蒂文斯），都是如此。即使没有资格，我也可以不负责任地拿莎士比亚时代好的英语，莎士比亚的语言来作个比较：如果说莎士比亚的语言精美而又机智，流畅而又悦耳，令人愉悦而又启人心智，史蒂文斯的语言就是简练而又晦涩，平静而又深邃，出人意料而又难以索解的。莎士比亚以国王般的自由来驾驭和享受英语，畅游于英语之中，有那么多没有言说过的东西，即使言说过却还可以言说得更好的东西，言说随世界的延伸而延伸；而史蒂文斯以药剂师般的精确来调配英语，尝试每一种可能，以至分解，重组，颠覆，重新发明英语，重要的已不再是言说什么，言说什么都不如言说的方式，或言说本身更加重要，世界延伸之处就在言说之中。

换句话说，在莎士比亚的时代，诗人用语言呈现世界，在史蒂文斯的时代，诗人用语言呈现语言，语言就是世界。再简化一下：如果将诗人等同于他的语言，那就是莎士比亚时代的诗人呈现世界，史蒂文斯时代的诗人呈现语言，即诗人自己（因为诗人等同于他的语言）。

从某种意义上说，诗人呈现的就是自己，这话依然可以套用在任何诗人头上。诗人的语言——“那千丝万缕的/一团乱麻就是自己的脸相”。但我希望前面的比较已经足够表明在我的心目中，莎士比亚与史蒂文斯，也就是前现代诗人与现代诗人的不同——当然这种区分必定是武断的，或许并没有所谓前现代与现代两种诗人，而只有两种读者，即两种阅读方式的不同。

再多引用博尔赫斯一回：“一切阅读都暗示着一场合作，几乎是一次同谋。”莎士比亚的读者如同剧场里的观众（在莎士比亚的时代也确实是观众），他们看到并且知道自己面前是一座舞台（他的语言）。这时读者与诗人合作的方式是想象舞台就是世界的呈现，而他与诗人都在这个被呈现的世界之外，谁都可以随时抽身离去。在史蒂文斯的时代，诗人和读者都没有了舞台（舞台已经专属于另一门艺术），但每个人都拥有一个剧场，他自己，自己的世界；读者与诗人合作的方式是想象自己就是诗人，想象诗人的语言是出于读者自己，读者与诗人的自我/语言/世界合一。而在这合作——这想象的另一端，诗人也必须想象自己是在为这样一个读者在写作。当一个诗人说自己不为任何读者写作，或只为自己写作时，他说的其实是：他为一个与他的自我/语言/世界合一的读者写作。显然这是一种比莎士比亚时代更紧密的合作方式，你都无法确切知道合作是何时开始，何时结束的；同时也是更困难，更不可能的合作方式，你甚至无法肯定你是否真的在合作，合作的双方是否存在。从这个角度来看，现代诗歌缺少读者是一件必然的事，可能比我们以为的更少。

无论如何，总有人想要尝试成为这少数，完成这件看似不可能的事：阅读现代诗歌，阅读史蒂文斯的诗歌。这场合作的用时不会很短，但前期准备却连一眨眼的工夫都不需要：开始想象即可（难易因人而异）。忘掉诗人和你，想象书页上的分行文字，每一首的每一句，每一个字的每一个字母，那些排列与组合，分断与延伸，拆解和生造的语汇，入微的细部与“至大的抽象”，就是你的存在和你自己：“如我所是，我说话和行动”。总之，这个“没有身体的读者”③要用一个词语的自我重构一个世界，逐字逐句地经历诗人经历的行程（我相信，无论是史蒂文斯对其诗歌信仰的探寻，还是诗人数十年长达万行的写作，还是阅读史蒂文斯写下的全部诗篇这件事，用“行程”两字来形容都无比贴切）。

而这不可避免是一段充满困扰的行程：我们有的只是晦暗的想象和晦暗的悟性，走的却是一条“云中的路”（为清楚表达我必须拿史蒂文斯的词语来作我的比喻——有一些评论者认为史蒂文斯的诗就是由比喻构成的）。在诗人/读者合一的史蒂文斯/我脚下，词语的岩石坚硬地承托着“事物的直感”，但语义的云雾将视线完全遮挡，仅有一种难以界定，或许为知，或许为觉，或许是力与信心（史蒂文斯多次提及的“阳刚”？），或许是一种超越了语言，冥冥中连接了不同的时空与种族，让诗得以为诗的东西，一道“夜晚的光线”——像“秋天的极光”一样浩大，但不需要那样玄奇瑰丽，更平静也更平凡，仿佛是理所当然——在指点着方向，将路径导向下一个“合适的瞭望点”，于是自我/语言/世界便会再一次显现，尽管诗人/读者每一次都会“发现自己更真切也更陌生”。

像前面说过的那样，没有人能告诉我是否真有这样一场合作，我是否真的在阅读史蒂文斯，但我愿意相信它的确发生了。而将这个动作拉长数倍时间，增加若干步骤（比如查更多字典），就是本书的翻译过程了——只是这场诗人与读者的合作是反向的，一次颠倒过来的想象，是要将史蒂文斯/我在英语中走过的路径，以我/史蒂文斯的方式在汉语中再走一遍，行对行，句对句，词语和意象的序列也力求对应，除非遇到在英语中是一个通道的地方，在汉语中是一堵墙或一道深沟，这时才会尝试不得已的绕行或跳跃，或“挪动岩石”以便迈步，总之，语言上的变通被尽可能地压制，译者本人（从未有过）的诗意与灵感也从未前来打扰，因此纯熟而流畅的美妙步法或悦耳之音也无从产生。一个有利条件是，英语和汉语都有足够的空间，像史蒂文斯和我所在的国度一样，可以各自容纳如此广大，几乎是远不可及的诗歌行程，尽管地形、地势、地貌全然不同。但愿前文所述的某种超越语言的东西，那道夜晚的光线依然存在，能够将汉语导向与英语同样的海拔，再一次铺开那条云中的路。我的期待与惶惑仅仅是，同样遮没视线的语义的云雾，同样仅在脚下方才坚硬的词语，和必定无法再现同样远景的瞭望点，是否能给汉语的我/史蒂文斯（或是本书的读者）一个英语中前所未见的视野？

陈东飚

2018年12月14日

2019年3月11日补记：一个多月前家父去世，之后这段巨大苦痛的时间也是我审读本书后一部分校样的时间。因此我希望，以我作为译者的小小特权，将这本译作献给陈聆群，一位教师与学者，一个可爱的胖老头，我的父亲。

以时间为序，收录华莱士·史蒂文斯不同时期所有诗作，包括《簧风琴》《簧风琴·增补诗篇》《秩序的理念》《弹蓝色吉他的人》《一个世界的各部分》《运往夏天》《秋天的极光》《岩石》《晚期诗作》九个集子，并附上年表，是其一生诗歌写作的完整的结集。

这些诗关注想象的转换能力，显示出独特的、审美的、沉思的哲学倾向，并且有一种完全原始的风格和感觉：异乎寻常、虚幻迷离，浸透着印象主义绘画的色彩光亮。与诗人生活的平静安祥相比，他的诗集呈现饱满、绚烂的色彩，焕发出一股令人激动和兴奋的能量。

以时间为序，收录华莱士·史蒂文斯不同时期所有诗作，包括《簧风琴》《簧风琴·增补诗篇》《秩序的理念》《弹蓝色吉他的人》《一个世界的各部分》《运往夏天》《秋天的极光》《岩石》《晚期诗作》九个集子，并附上年表，是其一生诗歌写作的完整的结集。

这些诗关注想象的转换能力，显示出独特的、审美的、沉思的哲学倾向，并且有一种完全原始的风格和感觉：异乎寻常、虚幻迷离，浸透着印象主义绘画的色彩光亮。与诗人生活的平静安祥相比，他的诗集呈现饱满、绚烂的色彩，焕发出一股令人激动和兴奋的能量。

作者简介：

华莱士·史蒂文斯（Wallace Stevens，1879-1955），生于宾夕法尼亚州雷丁市，就读于哈佛大学与纽约法学院，在康涅狄格州哈特福德一保险公司管理层工作近四十年。其诗歌写作始于学生时代，1923年出版部诗集《簧风琴》，在《秩序的理念》《弹蓝色吉他的人》《一个世界的各部分》《运往夏天》等多部诗集之后，1951年凭《秋天的极光》获国家图书诗歌奖，1955年又凭《诗集》再获此奖与普利策诗歌奖。与哈特·克兰、玛丽安·摩尔、威廉·卡洛斯·威廉斯等同处于现代美国诗歌的中心，史蒂文斯以其“至高虚构”的诗歌探寻对诗人同侪与后辈及文学批评领域都产生了巨大影响，被视为20世纪伟大的美国诗人之一。

译者简介：

陈东飚，毕业于华东师范大学，译有纳博科夫《说吧，记忆》，《博尔赫斯诗选》，埃利·威塞尔《一个犹太人在今天》，艾兹拉·庞德《阅读ABC》，《华莱士·史蒂文斯诗选》，巴塞尔姆《60个故事》《40个故事》，迈克尔·杰克逊《舞梦》，帕斯《泥淖之子》，《博尔赫斯与费拉里对话集》，麦卡勒斯《伤心咖啡馆之歌》，马内阿《囚徒》，凯鲁亚克《达摩流浪者》，《玛丽安·摩尔诗全集》等。

目 录 

• 《簧风琴》·

HARMONIUM

（1923）

尘世轶事 / 003

对天鹅的咒骂 / 005

在卡罗来纳 / 006

不值一提的裸体开始一场春游 / 007

针对巨人的阴谋 / 009

Infanta Marina / 011

黑的统治 / 012

雪人 / 014

普通女人 / 015

运载甘蔗 / 017

LE MONOCLE DE MON ONCLE / 018

威廉斯所作一个主题的细微差别 / 025

一个显贵的若干比喻 / 027

星期天耕耘 / 029

Cy Est Pourtraicte, Madame Ste Ursule,

et les Unze Mille Vierges / 031

睡岸上的芙蓉 / 033

佛罗里达故事诗 / 034

日内瓦博士 / 035

另一个哭泣的女人 / 036

Homunculus et la Belle Etoile / 037

作为字母C的喜剧演员 / 039

来自堂·胡斯特的苦痛 / 064

哦，佛罗里达，交媾之地 / 065

对丁香的后注目 / 067

天堂门前的虫豸 / 069

杰克兔 / 070

山谷之烛 / 071

成千上万人的轶事 / 072

银色耕童 / 074

对凡森蒂恩的顿呼 / 075

给香蕉的花饰 / 077

美人蕉轶事 / 079

论对云说话的风格 / 080

论被当成一座坟墓的天堂 / 081

论事物的表面 / 082

孔雀王子的轶事 / 083

一个高调的基督徒老妇人 / 085

单人打牌的地方 / 086

哭泣的市民 / 087

玄学家屋中的窗帘 / 088

平庸的居留 / 089

春天之前的抑郁 / 090

冰淇淋皇帝 / 091

古巴医生 / 092

胡恩宫中饮茶 / 093

展示一辆出租马车的内容 / 094

十点钟的幻灭 / 095

星期天早晨 / 096

提灯的处女 / 102

塔拉普萨的星星 / 103

解释 / 105

六幅有意味的风景画 / 106

松树林里的矮脚鸡 / 109

坛子轶事 / 110

婴儿宫殿 / 111

青蛙吃蝴蝶。蛇吃青蛙。猪吃蛇。人吃猪 / 112

茉莉花在柳树下的美丽思绪 / 113

罗森布鲁姆的送葬队列 / 114

文身 / 116

有青铜利爪的鸟 / 117

生命即运动 / 118

建筑 / 119

风变幻 / 123

跟一个波兰阿姨的交谈 / 124

Gubbinal / 126

浓紫夜中的两个人物 / 127

理论 / 128

致虚构音乐的那一个 / 129

来自一个西瓜棚的赞美诗 / 131

彼得·昆斯弹琴 / 132

看一只黑鸟的十三种方式 / 136

究极的游牧者 / 140

茶 / 141

致咆哮的风 / 142

• 《簧风琴》增补诗篇·

POEMS ADDED TO HARMONIUM

（1931）

咽喉不好的男子 / 145

士兵之死 / 146

否定 / 147

超人的惊讶 / 148

充满云的海面 / 149

革命者停下来喝橘子水 / 155

新英格兰诗篇 / 157

月之释义 / 162

单调之解剖 / 163

公共广场 / 165

致汉斯·克里斯蒂安的小奏鸣曲 / 166

在葡萄的晴好季节 / 167

诺福克的两人 / 168

印第安河 / 170

• 《秩序的理念》·

IDEAS OF ORDER

（1936）

告别佛罗里达 / 173

鬼作为茧 / 176

午餐后航行 / 178

一支快乐华尔兹的悲伤曲调 / 180

恐怖群鼠的舞蹈 / 182

天国与尘世之冥想 / 183

瑞典的狮子 / 184

怎么活。做什么 / 186

几位帕斯卡古拉朋友 / 188

挥手再会，再会，再会 / 190

西礁岛的秩序理念 / 192

美利坚之崇高 / 195

莫扎特，1935年 / 197

雪和星星 / 199

这个三月的太阳 / 200

阿尔卑斯山的植物学家（1号） / 201

阿尔卑斯山的植物学家（2号） / 203

没有天使的傍晚 / 204

勇敢的人 / 206

太阳的隐没 / 207

灰石与灰鸽 / 208

冬日钟鸣 / 210

哈瓦那的学术讨论 / 212

首都的裸像 / 217

殖民地的裸像 / 218

罗曼司的再表达 / 219

读者 / 220

污泥之主 / 221

Anglais Mort à Florence / 222

纯粹循环的愉悦 / 224

像一个黑鬼墓场的装饰 / 225

一张来自火山的明信片 / 238

秋之副歌 / 240

鱼鳞日出 / 241

壮丽的城堡 / 242

愉快的傍晚 / 243

• 《弹蓝色吉他的人》·

THE MAN WITH THE BLUE GUITAR

（1937）

弹蓝色吉他的人 / 247

夜猫三叶草 / 274

一念回旋 / 304

正在倒下的人们 / 308

• 《一个世界的各部分》·

PARTS OF A WORLD

（1942）

区域性主题 / 313

诗歌是一种破坏力 / 315

我们气候的诗歌 / 316

客体的前奏 / 318

两只梨的研究 / 320

杯水 / 322

将此加入修辞 / 324

干面包块 / 326

英雄的习语 / 328

垃圾堆上的人 / 329

回家路上 / 332

后获释的人 / 334

美利坚合众女眷 / 336

乡语 / 338

侏儒 / 340

作为幽灵之王的一只兔子 / 341

寂寞在泽西城 / 343

任何东西都是美的只要你说它是 / 344

山中的弱头脑 / 346

小曲情歌 / 347

穿睡袍的姑娘 / 349

混乱鉴赏家 / 351

夏日空气中的蓝色建筑 / 354

Dezembrum / 356

写在早晨的诗 / 358

战舰上的生活 / 359

比这个生过更多婴儿的女人 / 365

音乐家所作的雷霆 / 368

平凡生活 / 370

变戏法人的感觉 / 372

蜡烛一个圣人 / 373

俄罗斯的一盘桃子 / 374

费城的拱廊往昔 / 376

一道紫光下的哈特福德 / 378

Cuisine Bourgeoise / 380

力，意志与天气 / 382

论一只旧号角 / 384

Belle Scavoir的花束 / 386

一个夏日的若干变体 / 388

黄色午后 / 394

威武之华章 / 396

人与瓶 / 398

论现代诗歌 / 400

抵达华尔多夫 / 402

有船的风景 / 403

论风景的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