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家路上

序  意 义
汪丁丁
老友梓林用68 天时间，写完一部读我的《回家的路》随感集：《回
家路上》，并邀请我为此书写序。尽管我的那本书是二十年前出版的，
但经他这么发散性的创造性误读，却完成了一次跨越二十年的对话，
因为这的确是一件有意义的事情，所以我想以“意义”为主题，写下
这篇序言。
论到意义的起源，美国哲学家詹姆士大略表述如下：（1）生命
对生存情境的感知和认识当中正确的部分，称为“知识”——有根据
且证实为真的信念的集合；例如：春华秋实，横平竖直，饱汉不知饿
汉饥，时间与空间，等等。（2）给定知识，生命应当怎样行动才好？
这一问题定义了“意义”的集合，并且修订“知识”的集合。例如：
Java 和C 语言，唐诗宋词，义务教育，忠孝仁义礼智信，大盘指数，
等等。
上述的两大集合，前者也可称为“文明”，后者也可称为“文
化”。钱穆认为，文明与文化虽有重合，但前者侧重物质生活而后者
侧重精神生活。李泽厚认为，文化是为生活提供意义的部门。不过，
在西方思想传统里，“culture”（文化）涵盖全部生活——物质的、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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会的、精神的，而“civilization”（文明）泛指人与人之间关系的精
致程度——城邦的、律法的、公民的。
根据柏格森的时间观，在被称为“过去”与“未来”之间的这
一特定情境里，每一个人都有许多可选择的生命方向，除非生命力衰
竭。生命就是由许多这样的时刻构成的过程，柏格森概述为“创化
论”，张东荪翻译为“突创论”。
这体现了生命的“自由意志”。在每一时刻，我们的重要性感受
在哪些方向上，通常就尽可能选择在那些方向上“突创”（这是张东
荪的翻译）。人的生命路径于是沿着我们选择的方向继续展开，一方
面，呈现出路径依赖（受着你的过去的影响）；另一方面，每个人当
下的选择影响未来的路径。记住，人可能更喜欢从目前的路径跳跃到
另一路径，但如果慢慢地反思，就会意识到这是不可能的。我们必须
一步一步地从自己目前的路径演化到想要去的路径。这是“社会过
程”，人必须对话，倾听其他人的声音。这是我的切身感受，我写了
许多文字，但朋友们常提醒我哪些文字更重要，于是我选择更多阐发
那些文字包含的思想，于是我的文字对许多朋友有所帮助（这是人生
意义的核心）。
一个真心帮助别人的人是真心珍惜自己的人，这是“忠”字的古
义。一个只顾自己的人，因为很难通过别人确认自己的重要性感受，
客观上浪费了自己的生命。
如前述，在生命的演化中，知识与意义相辅相成。有能力存续至
今的物种，已在身体里积淀了足够多可用来指导行动的知识。这些有
意义的知识，相当于许多航海图。至少在熟悉的海域，有图可依。如
果，我们在这些航海图的指导下，居然迷途而不能返，那就表明我们
进入的是陌生海域。又因迷途而引发恐慌，以及对已有知识的可靠性
的怀疑与焦虑。类似地，在转型期社会，蕴涵于文化传统的几乎全部
知识都显得不再可靠——不再为行动提供正确指导，于是引发普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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焦虑。那些太久浸淫在传统里的人，很可能因为无法适应转型期而陷
入精神崩溃，抑郁或自杀。日本和韩国在转型迅速的时期，都有突
然增加的自杀率。
生命不再有意义，于是自杀。在这一特定时刻，生命在任何方向
上都注定要被“替代”。生命是，而且只能是，通过互补性获得生命
力的过程。生命对与自己互补的方向有直觉或“重要性感受”，也可
说是有“演化积淀的敏感性”。当生命个体与它所在的群体构成足够
强烈的互补性时，通常说这是“集体主义”性质，典型如“植物”。
人类是社会性哺乳动物，每一个人既有个性又有群性。我们每一
个人浸淫其中的文化传统，与个人知识构成了足够强烈的互补性。并
且，个人的行动，不论是正确的还是不正确的，都成为社群实践的一
部分。
对个人而言，以往正确的地图在陌生领域突然变成不正确的，是
很痛苦的体验。也许为适应陌生领域，人必须戒除在脑神经回路里早
已根深蒂固的那些被称为“习惯”的情感方式与思维方式，所谓“脱
胎换骨”，所谓“凤凰涅槃”，或所谓“地狱复生”。
据我观察，包括我自己的体验，这是目前大多数中国人的困境，
我称为“意义的消失”。只不过，他们当中的大多数，直到临终，甚
至也从未意识到这一困境。
数月前，我写信给一位老朋友，希望宽慰他。我认为在这里引用
这段文字很合适：“我原本想象着，这是你的‘新生日’，因为这是你
以往两年来经历的‘重大转折’。我自己的新生日，大约是1996 年，
那时，我在香港大学的永久教职申请未获通过。那次转折，让我从香
港大学完全转移到北京大学，生活方式也必须随着收入的急剧降低而
急剧改变。我的幸运，就我的全部人生而言，在于我的‘小李’始终
照料并鼓励我前行。环顾周围的朋友，我自认这是我的幸运。
“但是我与你一样，前不久刚刚经历了第二次重大转折，那就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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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年的正式退休，我只在退休之后的一年里，才逐渐意识到我似乎不
再被社会需要。这是一个非常功利化的社会，人们的视野非常短浅，
所以，我必须习惯淡出社会舞台的生活。
“今天生活在地球上的人类，都是十万年前走出非洲的同一群人
的后代，这些人获得的早文明是苏美尔文明。虽然，中国境内的三
星堆文明和良渚文明或许与苏美尔文明同样早，但我们对它们所知太
少以致只好承认我们也分享了苏美尔基因。苏美尔的传说，所谓‘吉
尔伽美什’史诗，是人类早的传说。这一史诗的主题已经预言了后
来六千多年来世界各地人类无法回避的生命主题。简短而言，吉尔伽
美什是史诗的主人公，他是苏美尔古老的城邦的一位自身完美却并
不尽责的国王，他因玩伴突然病逝而意识到他也可能会死，于是开始
寻求不死的方法。在经历了大约三类具有普遍意义的尝试之后，他
终意识到这一基本事实——人不可能永远活着。沮丧之余，遥望着被
他遗弃多年的那座城市，他恍然懂得：人之所以必须生活，是因为他
需要帮助他人，而且他人也需要他的帮助。
“其实，任何一个人都可在五分钟之内找到自己生活的意义，他
只要问自己下列五个问题：（1）你是谁？（2）你能做什么？（3）为谁
而做？（4）他们是否需要你？（5）他们是否因你做的而改变了？……
我亲爱的老友，我正是问自己上述五个问题，于是恍然懂得了退休之
后我的新生活的意义。我希望你也这样扪心自问，并且我相信你也可
以找到这次转折之后你的新生活的意义。”
六千年的古老传说，与我自己近二十年的人生感悟一脉相承，
也与梓林创办的北京大学公益讲座的第二条理念是一致的：“甘愿付
出，享受付出，帮助他人其实是成就自己。”
诚如梓林这本文集的标题概括：人，永远走在回家的路上。亲爱
的读者，请你一边阅读梓林的这本书，也一边静静地问自己上列五个
问题吧。

郭梓林，1957年生于福建，任科瑞集团副董事长，北京瑞泽集团董事长。2005年受聘北京大学产业与文化研究所研究员、常务副所长，2011年创办北京大学公益讲座。主要著作有《企业游戏——近距离文化观察》《思想统治企业》《乔致庸的经济学》《诗与远方》等30部。

目录
引子 001
如何才算活过了 002
一朵浪花，随波逐流 004
为2040 年而开启 006
独立自由与归属感 008
家和才能万事兴 010
人际关系的现代性 012
体验是展开的知识 014
家庭提供信赖 016
话语在家庭的意义 018
家，不只是房子 020
静，才能听到真实 023
来去之间即生命 025
叙事是一种手段 029
出血与止血 031
基础：道德还是法治 035
这个社会缺什么 037
2
039 谋事在人，成事在天
041 学古不是复古
043 退而独善其身
046 当官发财之外
048 内求：无欲则刚
050 圆陶行知的梦
052 由信而获得力量
054 做我所说，说我所做
056 碎片、幻灭、自我
058 找到真实的自己
061 活出尊严不容易
065 哈耶克，还真牛
068 说声自由，不简单
072 应该让哲学有用
076 有钱就有信用吗
078 担心脑袋进水
080 积极货币与积极文字
083 生活是很具体的
085 为什么要“文化入村”
088 为什么总是心不定
091 好女人，难得
093 当经济学遇到哲学
096 谁敢采访汪丁丁
099 自由，并不等于幸福
101 只要开心就好
104 必须与时俱进
3
传统，肯定不够用 107
科学应该创造敬畏 109
人为什么痛苦？ 111
婚姻是修行的道场 114
追梦，追什么 116
开悟，是一种偶然 119
做好自己 ，不怨别人 122
亲子关系难修 125
改变别人，不可能 137
想好了，就不用想了 140
科学有道德底线吗 144
教育，谈何容易 147
一不怕死，二不怕麻烦 150
幸福是幻觉吗 153
读和写：享受孤独 155
长寿的意义何在 157
有终极答案吗 160
自由与回家 164
附录 170
丁丁小传 170
北大，我们共同的承担 182
做一个真正的北大人 189
传承北大基因 194
后记 198

郭梓林，1957年生于福建，任科瑞集团副董事长，北京瑞泽集团董事长。2005年受聘北京大学产业与文化研究所研究员、常务副所长，2011年创办北京大学公益讲座。主要著作有《企业游戏——近距离文化观察》《思想统治企业》《乔致庸的经济学》《诗与远方》等30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