步行可及——创造大众的宜居社区

处在城市更新与治理的交叉口：

我们可以从步行社区中学到什么？

人之为人，行走是其基础；社区之为社区，守望是其本源；城镇之为城镇，聚集是其实质。有这样一种说法，住得更近意味着生活得更好（Living closer means living better），这倒并不是浪漫的怀旧情怀，而是理性的日常选择。试问这个星球上, 哪个国家的居民依靠车轮胜过徒步？估计答案会比较集中——美国。但这也愈发成为一个僵化印象，而非现实全部。

如果想了解当今美国城市邻里社区的日常生活，《步行可及》无疑是一个合适的选择，该书的作者菲利普·兰登是一名自由撰稿人。相对于他的另一本书《更美好的生活之地：重塑美国郊区》（A Better Place to Live: Reshaping the American Suburb），本书的焦点从郊区转向中心城区、城镇的邻里社区，展示了那些步行社区的生活场景塑造和日常生活世界的面貌建构。不可否认，简·雅各布斯的影响潜藏在书中，只不过兰登并未采取雅各布斯式的批判立场，而是以温和、智慧的讲述，引导我们穿越那些成功创造步行活力的案例，展示他在步行社区方面的所学所思。在“环境和城市生活基金”资助下，他得以游走于美国多个州地，扎根考察一些美国城市城镇邻里，深入探究它们的物质特征、人性世态、社会历史及运行状况，访谈当事人物，并提炼汇聚为本书。

书的题目言简意赅，它告诉我们，步行可及是创造大众宜居社区的关键窍门。书中遴选了六个案例，讲述宜居社区可以是怎样的状态，它们又是怎样创造形成的。这些案例在空间地理上分布较广，美国大陆东北部三个，康涅狄格州、佛蒙特州（新英格兰地区）以及宾夕法尼亚州（中大西洋地区）；西部地区一个，俄勒冈州（西北太平洋地区）；中西部地区一个，伊利诺伊州；南部地区一个，密西西比州（东南地区）。案例的地域分布也从一个侧面说明，东北部地区的步行社区更多、更常见些。

这些案例在形态、性质、层级上各有千秋。费城中心城区，位于有历史感的大城市；芝加哥的“小村庄”，是有帮派争斗的种族社区；纽黑文的东岩邻里，靠近耶鲁大学；斯塔克维尔的棉花区，则靠近密西西比大学；布拉特尔伯勒，某种意义上是一座特色小城镇；波特兰的珍珠区，属于美国城市规划明星的工业区更新。这些邻里社区规模差别很大，历史背景迥异，社会经济条件不等，体现出步行社区的差异性、丰富性和多元性。另一方面，它们又具有某些共同而重要的特征，即空间密集紧凑，土地用途和活动混合，步行网络便捷。

步行社区为何重要？这个问题也将间接回答《步行可及》一书为何重要，下述三个潜在的关系维度，有助于更好地揭示本书对步行社区的关注与强调。

维度之一，步行社区与经济效应。2007 年美国住房市场低迷、2008年经济危机之后，城市开发几乎停滞不前，此时美国人感兴趣的步行社区并不是郊区的传统邻里地产，而是老的城市邻里、市中心、以前的工业区，以及紧凑的城郊。由于大多数美国人的收入长期没有增长，正如费城市民觉得“不再富裕”“这就是未来”，越来越多的人选择步行而不是开车。不光年轻人蜂拥至城市邻里，相当多的婴儿潮一代和退休人员也是如此。城市步行社区的兴起或者说回归，与其说是一种自觉的生态主张，毋宁说是经济影响的结果，是市民理性权衡的产物。

反过来，步行社区的形成，又在客观上促进了地区经济的活力。无论是费城中心城区、波特兰珍珠区，还是布拉特尔伯勒小镇，邻里社区中步行可以到达的咖啡屋、酒吧、商店、音乐场馆和其他的便利设施，带动了整个地区的复兴。芝加哥“小村庄”移民邻里以二十六街为代表的墨西哥特色商业，与墨西哥裔居民的各色街头贩卖，共同构成了富有活力的社区经济。适合步行的社区，已成为增加地区吸引力和竞争力的一种手段。

更隐微的，一个成功的步行社区，是在其人际关联和商业利益两者的动态变化中取得了某种平衡，亦即居民步行活动增加，经济活力增长，但又不至于将充满生机的社区吸引点变为喧闹的地区/ 区域中心，所谓过犹不及。此外，一个有能力的社区，会在重视当地制造、当地销售与价格更便宜的外来商品、进口商品之间取得某种平衡，更看重并优先支持当地的商品和服务。

维度之二，步行社区与社会效应。虽然心理学中的环境决定论（environmental determination）、城市规划与建筑学中的物质形态决定主义（physical determinism）因太过或自负，往往遭社会学者的诟病，例如“新城市主义”的思想方式就被视作典型的物质形态决定主义谬误，但是社会问题在相当程度上的确会由糟糕的城市形态造成或加剧，并且

这种作用也具有可逆性，像气候变化、社会公正、肥胖、隔离等相关社会问题可以通过吸取土地使用方面的经验教训而减少，而步行社区以及其他恰当的生活方式选择就能产生广泛而深刻的影响。

功能良好、适合步行的社区，激励人们为公共利益而行动，并赋予他们特殊的力量。适合步行的社区是对邻里生活空间与社会的细密安排，在这里，步行成为日常生活中一个核心的、社交性的要素，将人与人联系起来，丰富人们的社区生活体验，也引发居民对于个体与社区的密切关系的思考，对于生活目标和意义之类的思考，这些目标和意义并不一定使生活变得更容易，但一定使得生活的内涵更丰富、更深刻。费城西南中心城区，一个被视作“绅士化”的地区，新迁入的居民家庭通过自主的、不懈的个人参与，推动一个被城市管理忽视的地区转变为一个安全、适合步行的邻里，这正是步行社区社会效应的重要体现。

在促进种族社区融合、解决中低收入就业、包容差异等社会功能上，步行社区同样具有持久和积极的推动效果。芝加哥的移民邻里“小村庄”，地区的帮派争斗已有历史，为了与帮派成员争夺街区空间，社区团体鼓励居民们“要走出去”，以温和的方式驱赶帮派，用图画取代帮派涂鸦，成立青少年足球组织，通过体育运动引导邻里的男孩走上正途，而不是

被帮派拽入歧途。而布拉特尔伯勒小镇居民接纳差异、相互支持的社区氛围，与其迷人的空间营造一样，持续吸引着过往的外来者。

维度之三，步行社区与政治效应。步行社区的形成，毋庸置疑，地方政府在政策、决策与实施方面发挥了至关重要的作用。在波特兰珍珠区的再开发中，表现为政府部门的积极有为，波特兰多年来推动市中心宜步行方面的实践尝试；在斯塔克维尔的棉花区，表现为政府的“无为”，由于极少严格的监管，住房市场中的私人开发得以生存并形成气候；在费城中心城区的复兴中，则展示了城市某种“无为而治”的天资，费城中心城区布局紧凑和功能用途混合的特征从未因城市更新而遭受毁灭性破坏。

成功的步行社区也会产生政治回馈效应。从政治视角来看，适于步行的城镇更容易治理，因为市民相互之间经常进行面对面的交流，社区需要人人都参与进来，而参与取决于频繁的人际接触和对话。创造步行社区的人、理解步行社区的人更能获得政治上的成功，虽然那些致力于创造步行社区的人，出发点不是或至少不全是政治，而只是想要一个更好的生活环境。密西西比州斯塔克维尔市的丹·坎普，积数十年之功，花费大部分的时间和精力，耐心地营建棉花区，因其突出的成就被斯塔克维尔市的市民们选为市长，他也得以在城市建设、公共教育领域为人们带来更多的改变。

步行社区与政治效应之间可以形成积极的良性循环。一般来说，政府鼓励以社区为基础的活动，可以让市民在政府事务中拥有更大的发言权，从而使许多城镇受益。市民要想在事务参与中有效率，“公民技能”就是必需的。在波特兰，政府举办了系列培训班，来培养“公民技能”，提高市民辩论水平，促进公众参与。所有的案例均表明，步行社区的创造营建，是邻里协会、地方商人团体、志愿者组织以及具有公民意识的个人的共同缔造。在这些美好未来的缔造者中，重要的是具有公民意识的个人，他们可能是设计师、艺术家、企业家、住房所有者和租房者，等等。

概言之，步行社区在一定程度上决定了城市、城镇的社会、政治和经济格局走向。当然除了上述三方面的效应，步行社区还带来生态效应和健康效应，兰登在这本书中提及，随着气候变化、肥胖以及缺乏体力活动等问题越来越受到关注，步行社区这样健康、低污染的生活方式的优势正逐年凸显。

我们从《步行可及》一书中可以学到什么？这个问题将直接回答《步行可及》一书为何重要，不妨从实践意义、社会学意义、传播意义三方面稍作解读。

《步行可及》堪称宜居社区的营造指南。书中提供了详实经典的步行社区营造示范，不但探讨邻里的街道与聚集场所、设计特点等内容，而且针对每个案例，详细探寻当地的历史文化和根深蒂固的风俗与态度，解释邻里组织和城市政府的运行方式，阐述当地的建设方式和项目融资方式。丰富多样的步行社区案例，某种程度上恰是目前国内许多城市正在推广的15 分钟生活圈、10 分钟生活圈及5 分钟生活圈的摹本，书中只是提及，却不停留于抽象的概念卖弄、枯燥的学术讲解，而是将描述与揭示相结合，具体展示步行可达、样貌各异的邻里社区。这些案例也表明，社区生活圈并不都是、甚至说很大程度上并非按部就班的规划结果，而是地方政府、企业、开发商、建造商、设计师、专业力量、社区组织和居民们共同协作的成就。城市更新、城市复兴以核心的邻里社区为起点，是渐进的、有机的发展，积极的公民责任感、自主性的动议、切实的社区改善行动策略和实践，是步行社区形成与成功的关键。

《步行可及》又是非常规的城市社会学读本。《步行可及》呈示了当今美国城市、城镇社区日常生活样态的一个横断面，也追溯了部分社区的空间与社会历史变迁，从中可以一窥未来城市更新与治理的动态趋向。社区是专属于个体与家庭的场所，是多数人念兹在兹的地方，是居民望向世界的坐标系原点，芝加哥“小村庄”里种族移民的挣扎与生存策略，纽黑文东岩邻里中社区普通居民与耶鲁精英之间微妙的社会张力，特色小城镇布拉特尔伯勒的资源背景与市民心态相辅相成的塑造，波特兰珍珠区中地方政府领导与主要开发商之间的博弈与协作，无不令人印象深刻、心有触动。如果读者熟知美国相关城市地区的空间人文地理，

则可读出本书的“厚度”，并激发关联性的思绪；即便原先所知不多，在作者生动翔实的案例描述与解析中，也可以感受书本充盈的感性经验气息，体察步行社区中生存的氛围，并整体领略美国城镇社区的社会人情。如作者所期望的，本书探索多的还是人的因素，例如人们在社区选择中所隐含的对地方文化的理解和对自我的认同，个体嵌入社区的能动性，居民在步行社区体验中获得的满足感，在步行社区营造中的诉求与心态，以及超越了个人利益至上主义的公共利益追求，等等。

《步行可及》恰如专业学术与大众普及之间的通道。兰登虽非城市规划与城市设计专业出身，却长期关注城市的人性尺度、混合用途社区等问题，从事与城市研究相关的写作或编辑，他从广泛的规划思想和理论来源中汲取养分，却又能跳出专业人士的学术成果边界和学术写作戒律，以自己的调查研究为支撑，具备了向大众传播普及专业理念的独特优势。一些富有生命力的规划理论与设计思想散布在全书之中，有专业背景的读者或会意，或惊讶，原来那些熟知或新鲜的理论可以如此鲜活简明地叙述，例如有机更新、步行指数、精明法规（SmartCode）、新城市主义、精简城市主义（Lean urbanism）、策略城市主义（Tactical

urbanism）等等；普通读者则在引人入胜的阅读中接触到“公民技能”要求，捕捉到形形色色的人们营建步行社区的思想和想象力，学到一些改善社区的方法，并认同作者的主旨，即以步行尺度组织起来的地方是健康、值得生活和工作的地方，步行社区导向的正是宜居社区，循序渐进的努力将可造就一个有希望的未来。

处在当前我国城市更新与治理的交叉口，这本书对于我们国内读者具有多方面的、格外真切的借鉴意义，涉及城市规划、城市设计、社区治理、社区营造、社区参与、更新政策制定等等。虽然国情不同，他山之石未必可以攻玉，但是倘若有专业的知识背景，通过此书你能深化理解美国城市社区的相关政策与做法；如果有初步的行动经验，通过此书你能更理性地梳理提升对步行社区、宜居社区的认知认同。总之，无论对于城市研究者、城市规划师，还是城市管理者、社区工作者，以及对美国城市、对社区发展感兴趣的普通读者，这都是一本富有启发的读本。

本书完成审校之时，正值COVID-19 疫情在全球其他国家肆虐之际，美国疫情尤其严重，虽然没有确切的数据报道，但或许可以相信，本书中涉及的邻里社区，如果不是显著低于美国整体的健康危机状况，也应当不会高于平均严重程度。毕竟，一个组织良好、出入相友、守望相助的社区，在公共卫生危机来袭之际，正是对抗疫情的有效阵地。

黄怡（同济大学建筑与城市规划学院教授）

美国城市发展正在经历一个令人瞩目的新现象，即大城市中的社区正变得越来越自成一体，在一个适宜步行的距离内，人们的工作、生活、社交乃至娱乐等需求可以基本满足。作者择选了美国六个各具特点、大小尺寸不一的社区，作为案例研究，记录这六个社区是如何逐渐转向成为人本尺寸型的社区。

作者还梳理了人类数千年来聚居方式的变化，尤其是近两百年世界城市快速发展的过程，人们聚居在城市中，能否“更快速的移动”一直是城市的一项衡量指标。而现在，城市发展的理念有了更多选项，行走范围内满足需求的亲密社区，是人们生活更美好的一种方式。作者呼吁，不论生活所处的城市当下环境如何，往行走型的生活社区转变，改善之路多种多样。

菲利普·兰登曾是《新城市新闻》（New Urban News）的高级编辑和自由撰稿人，其文章发表在《美国遗产》《规划》《城市土地》《建筑实录》《景观建筑》等众多主流出版物上，著有《更美好的生活之地：重塑美国郊区》一书。

黄怡，同济大学建筑与城市规划学院、上海市城市更新及其空间优化技术重点实验室教授、博导；注册城市规划师；中国社会学会理事，城市社会学专业委员会副会长。出版有《城市社会分层与居住隔离》《社区规划》《社会城市》《新城市社会学》等多部专著、译著。

1/导读  处在城市更新与治理的交叉口：我们可以从步行社区中学到什么？    

11/谢辞

15/引言       1

27/第1章  大城市，亲密的环境：费城中心城区  

81/第2章  创造聚会场所：康涅狄格州，纽黑文，东岩邻里   

115/第3章  保持城镇中心的活力：佛蒙特州，布拉特尔伯勒

151/第4章  适合步行的移民邻里：芝加哥的“小村庄”  

195/第5章  顾及步行者的再开发：俄勒冈州，波特兰，珍珠区  

231/第6章  耐心的场所营造：密西西比州，斯塔克维尔，棉花区  

259/结论：朝向人性尺度的社区    

283/注释

美国城市发展正在经历一个令人瞩目的新现象，即大城市中的社区正变得越来越自成一体，在一个适宜步行的距离内，人们的工作、生活、社交乃至娱乐等需求可以基本满足。作者择选了美国六个各具特点、大小尺寸不一的社区，作为案例研究，记录这六个社区是如何逐渐转向成为人本尺寸型的社区。

作者还梳理了人类数千年来聚居方式的变化，尤其是近两百年世界城市快速发展的过程，人们聚居在城市中，能否“更快速的移动”一直是城市的一项衡量指标。而现在，城市发展的理念有了更多选项，行走范围内满足需求的亲密社区，是人们生活更美好的一种方式。作者呼吁，不论生活所处的城市当下环境如何，往行走型的生活社区转变，改善之路多种多样。

菲利普·兰登曾是《新城市新闻》（New Urban News）的高级编辑和自由撰稿人，其文章发表在《美国遗产》《规划》《城市土地》《建筑实录》《景观建筑》等众多主流出版物上，著有《更美好的生活之地：重塑美国郊区》一书。

黄怡，同济大学建筑与城市规划学院、上海市城市更新及其空间优化技术重点实验室教授、博导；注册城市规划师；中国社会学会理事，城市社会学专业委员会副会长。出版有《城市社会分层与居住隔离》《社区规划》《社会城市》《新城市社会学》等多部专著、译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