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山有雨

    朝庆是个安静低调谦和的人，在很多时候、很多场合言语不多，多的是温文尔雅、意味深长的微笑，而他的内心里却装着一片喧腾不息的江湖，装着草木万物，装着民间烟火，装着人世悲欢，装着一个男人执着而浪漫的梦想。“其实，愈是朴素单纯，愈有内在的芬芳。人也一样。”他在一篇作品中如是说。这可以印证他做人为文的秉持和格调。

    他沉静地行走在土乡山水之间，苦苦求索，有时，像一株枝叶婆娑静听风雨的白桦，有时像一穗麦芒流金沉醉山野的青稞，在一方水土的淳朴厚实里汲取文化血脉，在一个民族风雨漫漶的记忆里打捞精神遗产，炮制一只属于自己的独到的酒盏，盛放心灵酿造的醉人风景……

    基于对文学的钟情，他还创办了一份校园文学期刊《桦林》，倾注了很多心血。正如他在《桦林四季有我心底的爱恋》中所写——

    桦林的春天总是蹒跚，春风里伴着雪花，雨雪分不清季节，冬天下雪，春天也下雪，而且下起来总是没完没了，不罢不休。于是房檐上、树枝上时而会挂上一缕冰凌，在阳光下晶莹地诉说荣耀。这大抵上是桦林特有的风景，有时绿绿的枝芽还会被冰凌包裹，把春天的绿透射在晨曦中，好一阵闪耀……

    庚子夏，在一次有关文学的聚会中，朝庆对我悄声说，他的一本散文集正待付梓，要我为之作序。我虽心存惶然，但也难以推免，就应承下来。几日后，就收到他发来的电子文本。于是，晚间泡一杯浓茶，点一盏青灯，打开电脑，走进朝庆潜心经营的文字“桦林”，精神山野。鸟儿鸣啭，花草铺地，山溪流淌，时烟雨空蒙，时阳光如瀑……桦林里，处处是熟悉的风景和亲切的气味，使我流连忘返。

    朝庆是生于斯、长于斯的一位土族汉子。这一方水土的气质以及一个由遥远北方辗转来到这里的古老民族的精神传承，都在滋养和影响着他的灵魂和情怀。在教书育人的繁忙工作之余，他的思维就走马于文字诗意的原野上，驰骋，流连，冥想，嘶鸣……

    这本散文集子里十几万文字一句句、一行行叙说着作者追求生活和文学理想的心路历程，像一幅色彩繁复、针脚勾连的盘绣——太阳花，散射着平静却又鲜亮的生命光泽。土地一样沉厚朴实的心灵，青稞酒一样热烈冲动的情感，漫山遍野的庄稼一样多彩温和的色调，一同构成了这部作品大致的风貌。

    深夜，在这座西部城市的高楼上品味这些文字的时候，我的心弦一次次被轻轻触动，产生自然的共鸣；心思一度飞回我曾谙熟和深恋着的那片土地，在艳阳高照的青稞地里穿行，在鸟雀啼鸣的桦林里穿行，在云遮雾绕的达坂山穿行，在酒香氤氲的小镇穿行，在彩袖飞舞的花儿里穿行……我的灵魂沐浴在一条乡音、乡风、乡韵、乡情汇聚的河流里，像远游的鱼儿游回熟悉的水域，心安理得，自由自在。

    缘于熟悉，就相对敏锐，感觉易于唤醒，情思易于泛滥。那些熟悉的风物人情，如一株瓦蓝青稞，一朵金色菜花，一片飘零的秋叶或冬日的雪花，一阵风，一场雨，或布谷的一声浅唱、雄鸡的一声啼叫……都使人产生一种美好的眷恋和莫名的伤感。

    朝庆的许多短章长幅的声音、气味和景象里都弥漫着一抹挥之不去的情愫，浓浓淡淡，撩人心扉，那就是所谓乡愁，对精神故乡的记忆及现代文明境遇中精神返乡的种种困惑。他写道：“在苍茫山河间，每个人都能指出一个原点。这个原点就是故乡。”乡愁，是他散文写作的一个突出主题，在很多篇幅里都浸润着这种或深或浅的美丽的忧伤。正如江弱水在《诗的八堂课》中所言，乡愁是对逝去的美好事物的追忆，也是对时下个人难以应付的现实达成的妥协。它总是与过去、母亲、童年和自然等名词加以置换，是一种甜蜜的忧伤、高贵的痛苦。

    朝庆生长于一处叫东山的山野乡间，后离乡生活在县城。在现代化的飞速进程中，地理上相隔不远的故乡在心理上相距越来越远，只留下一个虚幻模糊的背影。在《东山有雨》这篇笔调优美、意象隽永的作品中，却承载了一个离乡者悠长的思念和沉重的情感。东山有雨，像是一种凭吊，但更多的是一种祈愿。东山是他生命的原点，离开多远，都有一条隐形的线始终牵绊。因故，这个叫东山的地方，就成了他一生的牵扯和爱恋，永远难以绕过的乡愁。在记忆中，曾栽植在没有忧伤的坡上的青杨，如今也繁衍出了许多不一样的情绪。因为那曾经漫山遍野的青稞和小麦逐渐淡出了人们的视野，连吃一顿麦索儿也成了奢望，山坡上云一样飘动的牛羊也好像稀疏了，荒草淹过了膝盖……

    在故乡，一些事物日渐消失，不可逆转，但乡土里生长繁衍的那种古老精神和希望永不破灭。在这篇作品的结尾，在故乡阳光一样的油菜花里，我看到，作者的审美境界又升华到一个新的尺度——

    一朵花里，能看到宇宙的庄严，看到美，以及不屈的意志。即使暴风雨也奈何不了花朵竞相绽放。油菜花总是很艳，黄得耀眼，金灿灿、脆生生的。纯粹的黄，给大地浮想联翩……其实，愈是朴素单纯，愈有内在的芬芳。人也一样。

    故乡的天空时而阳光白云，时而风雨雷电，而天空下的大地有时吉祥如意，有时哀伤叹息。那种无处不在的乡愁有时裹在早春桦树的冰凌里晶莹剔透，有时缠绕在炊烟里袅袅飘拂，有时在青稞酒香里氤氤氲氲，有时在割麦的镰刀刃上闪闪烁烁……那种诗意的乡愁伸手可触。

    他对桦林情有独钟，说桦林四季里有他心底的爱恋。他热爱故乡的桦林犹如大自然的歌手普里什文爱着俄罗斯大森林一样，情真意切，刻骨铭心。桦林在他眼里，也像一面大自然的镜子，映照着人们的内心世界：“桦林触手可及的秋色，像母亲唠唠叨叨的话语，点燃诗与岁月的乐章。”而黄昏的林子以外，“低头的青稞，悄悄寻找星光下的小路，回家的路亦梦亦歌。麦酒酿造的黄昏亦真亦幻。”桦林也收藏起了秋天的丰盈：“八月里一些惯用的修辞，秋高气爽的咳嗽声，震落了一片片红叶，收获的是永恒的记忆。”

    在他的笔下，一幅幅饱蘸复杂情感的故乡写意画精彩纷呈，呈现“所有的清瘦、丰富与饱满”，令人喜悦，令人忧伤，同时给人深沉的思考。这些由文字描摹、刻画、重现的画面，来自作者切身的生活感受和深刻的记忆，细节毕显，感情丰沛，所以格外逼真、细腻、生动、感人。他写青稞的精神，说青稞从远古走来，一直坚守生命的信念，坚守高原，“一粒青稞便是宇宙缩影的微粒，对应着所有看见的与看不见的万物之灵犀。这种灵犀，便是青稞固有的本质。”他写麦捆，“竖起的麦捆经不住自身的重量，又跌倒在地上，躺成一排，如熟睡的士兵。无论是站着、躺着，我觉得他们都是美的……”

    在《小麦金黄》里，碧蓝的天空、金黄的麦田、兴奋的村庄以及勤劳慈祥的父亲交融在一个丰收的季节和金色的海洋里，父亲的草帽上闪着金光，汗滴里闪着金光……在他眼中，父亲成了这一幅金黄风景里的主角，成了他生命中金黄的小麦和温暖的阳光。这不啻是一首献给辛勤劳作的父亲的赞美诗——

    在父亲慈祥的目光中，小麦先腼腆地低下头，笨拙却温柔地轻轻摆动身子，把柔情悄悄地变成一股浪，淹没父亲，淹没田野，淹没村庄，甚至要把已经很蓝的天空再洗一洗……一瞬间，田野铺上了黄金。父亲的汗珠滴入泥土，缓缓进入根须，涌上茎秆、麦穗，整个田野在涌动，涌动起阵阵麦浪，淹没了整个山岗……

    在这本集子里，乡愁这个主旋律贯穿始终，自然，还有几支复调的衬托，使整个旋律、音色、节奏、情调更加丰富多彩。有不少篇幅描写赞美故乡的原风景和民族风情，展现山水人文之美，

    同时流露出对自然生态和人文生态现状的忧患意识，警醒人们敬畏自然，保护自然，与自然和谐相处，看得见青山绿水，留得住乡愁；保护传承优秀的乡俗民风、道德礼仪，留住文化根脉。

    希望这部作品能给读者带来对一方土地新的认知和新的审美体验，并祝愿朝庆继续砥砺前行，蹚过更深的河流，攀登更险的高峰，吐故纳新，书写有关麦子、有关桦林、有关青稞酒、有关父亲和有关故乡的更精彩的故事。

    是为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