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民说·复仇女神号：铁甲战舰与亚洲近代史的开端

那是早春的一个晴朗清晨，复仇女神号下水起航。如果说码头上的告别气氛显得有点压抑，那是因为几乎没有人知道——不管是出发的人抑或留下的人——它要前往哪里，也不知道这段航程到底有多长。上午10点左右，蒸汽袅袅升起，所有船员都上船了，船上还有寥寥几位将要前往南安普敦的乘客。在舰桥上，船长霍尔下令起航。随着明轮的转动，这艘低矮的黑色大船慢慢驶离了码头。在一片挥舞的头巾和手帕中，响起了低沉的欢呼声和后的告别声。[1]

复仇女神号扬帆北上，沿着默西河顺流而下。东北风十分轻柔，因此它只升起了两个纵帆斜桁和船首三角帆。经过栖岩堡[1]，它转向西行。那些仍然在伯肯黑德注视船只远去的人们看到，从那高高烟囱里冒出的滚滚黑烟变得越来越稀薄。河面上没有什么风，由于燃料充足，霍尔让船上的发动机一直开着。当太阳在安格尔西岛落下时，复仇女神号靠近了港口。傍晚时分，船转向西南。第二天，也就是1840年3月8日（星期日），复仇女神号在黎明时分沿着卡迪根湾南下。早饭过后，霍尔立刻叫船上的人参加礼拜仪式，这样，他和船上重要的乘客、该船的建造者约翰·莱尔德就有充足的时间继续他们的检测和培训工作。大约中午时分，刚刚经过圣戴维斯角，发动机慢了下来，船员们转去操作大炮。他们试射了32磅重的大炮以及一些6磅重的长炮，让莱尔德看看他的铁壳船在战场上会如何表现。

整个下午，天空变得越来越灰暗阴沉。夜晚来临时，四周一片漆黑。复仇女神号一直在满帆的状态下行驶，同时也燃起了蒸汽，快的速度为每小时9海里——霍尔走了一条避开兰兹角1[2]的航线。尽管如此，他还是采取了预防措施，在下甲板吃晚餐之前派一位测深员驻守船头。经过这漫长的一天，船长和他的客人们都早早歇息了。

大约凌晨2点，船员们大都进入了梦乡，船依旧全速行驶，测深员突然感觉情况不妙——陆地就在前方不远处。他大声发出警告，大副佩德（WilliamPedder）立即下令向右转舵，收起风帆。然而一切都太迟了。伴随着一声巨响，复仇女神号撞到了什么东西，它猛地停住了，船头翘到空中，明轮徒劳地在水中搅动。黑暗中，那些在甲板下面沉睡的人们猛地被晃醒。发动机停止运转，军官、水手和乘客纷纷顺着陡峭的甲板梯踉踉跄跄地爬到甲板上。一些人在护理擦伤者，但没有人受重伤。秩序大致恢复后，霍尔发现，他的船并没有上岸，而是撞上了暗礁，所幸是在涨潮时分。船员向霍尔报告损失情况：船头个水密舱壁的前面被撞了一个大洞，个舱室正在进水。听到这些，霍尔和莱尔德再次来到甲板下方，查看大洞的情况，发现它紧紧地扣在岩石上，没有水渗入。看到眼前的情景，两人感到十分欣慰——真正的水密舱壁的价值得到了证实，这在以前的船只上是没有的。若是没有这些水密舱壁，复仇女神号这次肯定葬身海底，只不过在当年失事的600艘英国船只的名单上又增加一个名字罢了。既然水密舱壁证实了自身的价值，那么一定是船上的指南针出了什么毛病，这是当时困扰铁壳船船长的一个问题。黎明来临，人们发现，复仇女神号躺在一个叫坚石的地方，这是一处进入圣艾夫斯海湾的浅滩，在康沃尔北部海岸，离预定航线12英里以东的位置。

随着海潮上涨，甲板的倾斜度越来越小。大约早上7点，发动机再次启动，复仇女神号漂浮起来，退出了浅滩。由于圣艾夫斯没有什么遮蔽处，霍尔决定将船开至位于南科尼什海岸的芒茨海湾，在那里更容易对船只进行临时的修补。他们焦急地绕着兰兹角艰难地航行，就在正午过后，他们终于在圣迈克尔山[3]抛锚停泊。尽管每间舱室都有一个手动泵，但这些都太小，不顶用。霍尔从附近停泊的一艘船上买来一个更大的泵，试图排出被淹船舱的积水。与此同时，其他人从外面用防水帆布将洞口堵住。直到这时，大家才看清楚整艘船的受损情况：右舷的一层外铁壳被割开，下层甲板的木枕被迫向上拱起，支撑它们的大螺栓已经脱落，舱壁的下板则严重弯曲。尽管一些木板已经凹进3英寸，但霍尔和莱尔德欣慰地看到铆钉固定得非常结实。此时，漏洞也已经从里侧堵上了。黄昏来临，船只继续向东驶往南安普敦，接下来的这一夜，将在索伦特的一处隐蔽水域抛锚停泊。第二天，星期三，船员们在南安普敦水域的码头放下乘客，但意欲观察船只修理情况的莱尔德先生没下船，接着，船又折到位于朴次茅斯的皇家海军码头。

前往朴次茅斯的行程并不在计划之内，因为复仇女神号不隶属于皇家海军。但是既然它与英国皇家海军的其他船只停泊在一起，我们不妨了解一下皇家海军，毕竟，复仇女神号一生都与皇家海军有着密切的关联。截至1840年5月1日，皇家海军拥有202艘船只，是当时世界上强大的海军，[2]其中28艘属于一到三级战列线战斗舰[4]，31艘属于战列线下的四到六级船只，还有另外143艘没有级别，其中包括28艘蒸汽船。这些船只可以由各个级别的军官指挥，包括军士长、上尉、中校和上校。错综复杂的是，那些职衔在上校以下的军官若指挥一艘未定级船只，那么他将被称为船长。这类军官若得到提拔，将成为指挥一艘定级船只的上校舰长，但还是会被称为船长！更令人困惑的是，船只的类型可以随指挥这艘船的军官的职衔而改变。比如，一艘六级战舰如果由上校舰长指挥，会被称为护卫舰，但如果是由一位中校来指挥，则仅仅称作单桅船。因此，在本书中，当提到一艘海军战舰时，应该根据它所拥有的大炮数量而非等级或类型来判断它的大小。[3]

皇家海军的情况反映了当时英国社会的风尚：荫庇对于晋升至关重要。[4]用那个时代的流行语来说，就是“一个人的关系网”——他的家世、社交圈、在海军和政治圈的人脉是重要的。这是当时的社会习气，人们并不觉得这种现象是腐败。但是这种情况却使海军大伤元气：“被一个比你年轻得许多的人呼来喝去是一件非常难受的事，这个人职位比你高不是由于他的军功，而是因为他是某某……”[5]一名雄心壮志的军官首要目标也仅是期望被任命为上校舰长，因为在这之后的晋升都是自动的，只有等待他的上级长官死去，职位才会空出来。这个过程无法人为停止也无法加速进行。只要这名军官活得足够长，他早晚会升任海军上将。因此，那时海军中流行的祝酒词是，“为一场该死的战争或多病之季庆贺”。[6]

但是威廉·赫奇恩·霍尔并没有显赫的家世，归功于复仇女神号以及自身的长寿，他终成为一名上将。[7]当被派往复仇女神号时，霍尔已经在海军服役28年，但还是一名航海长。1797年，霍尔出生于英国东北部的贝里克郡，年仅14岁就加入海军。在那个年代，这不是一个特别年轻的年纪。1811年10月，他成为初级志愿兵，接着在皇家战士号（Warrior，装炮74门）任海军候补少尉，在船长乔治·宾阁下（HonourableGeorgeByng）手下效力，参与了北海和波罗的海的对法战争。1815年，拿破仑战败后，他被调往皇家赖拉号（Lyra，装炮10门），在巴泽尔·霍尔（BasilHall）船长手下效力，并于1816年搭乘赖拉号首次前往中国。当时赖拉号陪同搭载了阿美士德勋爵及其使团的皇家艾尔赛斯特号（Alceste，装炮38门）前往中国宫廷。[5]1817年11月，一行人返回英国，途经圣赫勒拿岛，全船军官在那里拜见了拿破仑。随后，霍尔先后服役于皇家法尔茅斯号（Falmouth，装炮20门），然后是侏儒号（Dwarf，装炮10门）、伊芙金尼亚号（Iphigenia，装炮42门），并乘伊芙金尼亚号在非洲西海岸执行反奴隶巡逻。1822年，他被派驻担任皇家莫吉娜号（Morgiana，装炮18门）代理航海长，并再次前往非洲西部。1823年5月，他正式晋升为航海长，并很快调任至皇家帕锡安号（Parthian，装炮10门）。第二年，他“跳下甲板去救船长的办事员布莱斯先生，结果差点丧命”。1840年1月17日，霍尔重现了当年的英勇举动，他从复仇女神号上“跳入利物浦的克拉伦斯码头，挽救了罗伯特·凯利的性命”。[8]

之后的12年间，霍尔在西印度、地中海以及英国的各艘船上服役，可年近不惑的他依旧是一名航海长。但他毕竟有份差事——在19世纪20年代，皇家海军有5339名现役军官，但是仅有550名任职，约占总数的十分之一。[9]因此晋升注定是一个极其缓慢的过程，尤其是对于那些没有显赫家世的军官而言。与霍尔船长的困境形成鲜明对比的是亨利·凯珀尔（HenryKeppel，1809—1904），他将在稍后出场。[10]凯珀尔是第四代阿尔伯马尔伯爵与其妻子伊丽莎白的第12个孩子，12岁加入海军，19岁被提拔为上尉，23岁晋升为中校，年仅28岁就升任上校舰长。但是这些比起第十代邓唐纳德伯爵托马斯·柯克伦（LordThomasCochrane，1775—1860）来说就是小巫见大巫了。5岁稚龄，托马斯·柯克伦就出现在由他叔叔领导的皇家维苏威火山号（Vesuvius）的船员名单上。同时，由于另一名亲戚在皇家骑兵卫队任职，他得以进入皇家第104军团。这种吃空饷的做法在当时司空见惯。当他17岁次出海时，他就声称拥有12年的航海经验。柯克伦显然是当时有名的水兵之一，在担任海军候补少尉仅仅18个月以后，年仅24岁就从上尉晋升为中校，25岁即出任上校舰长。[11]而真正有背景的当数何人呢？非阿道弗斯·菲茨·克拉伦斯勋爵（LordAdolphusFitz-Clarence，1802—1856）莫属。他是克拉伦斯公爵（即后来的英国国王威廉四世）与喜剧演员桃乐西·乔丹的私生子，在十个私生子中排行第七。克拉伦斯勋爵12岁加入海军，19岁任上尉，21岁晋升中校，22岁担任上校舰长。[12]

与当时许多富有远见但并非出身名门的军官一样，霍尔认识到，蒸汽船是未来的船舶主力，了解蒸汽船的操作原理将有助于自己的前程发展。1836年年底，霍尔离开服役了两年多的皇家圣文森特号（StVincent，装炮120门），以带薪休假的方式前往格拉斯哥学习更多关于蒸汽船的知识。他也许是在克莱德河畔的纳皮尔船厂学习此类知识，因为纳皮尔船厂对海军军官的热情有礼是出了名的。随后，在随船前往爱尔兰进行贸易时，他操作蒸汽船的实际经验得到了进一步提升。1839年，霍尔搭乘蒸汽船英国女皇号（BritishQueen）跨越大西洋，于7月30日抵达纽约，并在哈德逊河与特拉华河上检测蒸汽船。

1839年11月，就在复仇女神号于伯肯黑德下水前，当时仅是皇家海军一名航海长的霍尔被任命掌管复仇女神号，此时距离他回到英国还不足三个月。这次任命从12月26日正式算起，当日正是复仇女神号次河道试航的日子。[13]霍尔为何被挑中，又是谁举荐了他，至今仍是一个谜。但霍尔无疑是一名经验丰富的军官，又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