纽约客闲话精选集二/副刊文丛

凌晨6 时多，白光缓慢地融化厚黑的夜。我坐对窗外。家里人都在沉睡，不好意思弄出声响。但这不是不干事的理由，我可以就床头几的阅读灯读书，浏览网络新闻，可以上微信发几个帖子，“刷刷存在感”，即证明自己活着。可是，偏偏什么也不干，就这样，托着多皱纹与胡茬的腮，呆呆地看。

看雨。旧金山湾区的旱情，长达5 年，好久没有看到淋漓的雨了。今天只是聊胜于无。不知什么时候开始的，渐次清晰起来的地面，湿出一片猩红。雨若有若无，远看只是迷茫的白。好在有檐溜，忍久了就吧嗒吧嗒一阵，有如流苏。脑际马上冒出秦观的词句：“自在飞花轻似梦，无边丝雨细如愁。”前一句与眼前景不合，檐下的扶桑花红得发黑，吸饱雨水，不胜其沉重，“飞”从何谈起？梦刚刚做过，不能转让给花就是了。然而，下一句和眼前丝丝入扣，值得细细品味。

首先，“丝雨”为何“无边”？不是因为雨下在太广阔的平芜，而是雨线细到织不出网，只能晕染出雾帐。这帐比雨霸道，把数百米外的一切都遮蔽了。离旧历年还差3 个星期，地道的残冬，近前的树林，花旗松勉为其难地维持绿色。秋天，街旁的枫树集体制造不需急救的大火，熊熊烈焰，何等气势，却依然彻底地裸着。静尤其教我惊讶。难得喝上水的植物们，不能以终于肥润起来的“叶片的嘴唇”歌颂雨吗？鸟也一律保持缄默，的松鼠在枝丫间来来回回地跳跃，算是天地间仅有的编织雨丝的梭子。

其次，冬雨的细，为何“如愁”？和愁相对的喜，节奏必快，且鲜明。其量也大。至于密度，愁如夜，黑暗密实地占领全体，几无缝隙；喜如白昼，光明虽大但有黑影跟随。我敢揣测，此刻，必有许许多多不同年龄、背景、种族、性别的人，和我一样，静静地站在窗户、阳台、山间的亭榭、水湄的槛外，额头轻蹙，眼睛含着难以捉摸的迷茫，愁绪从外至内，或从内至外地氤氲。愁，也许苦涩，也许甜蜜，也许是奢侈品，也许是必需品。

我凝视着雨，想念彼岸的朋友。10 多天前，我离开他和我所在的古城之前一天，他替我饯别，推迟去医院做检验的日期。席间他告诉我，血尿已延续两天，排出的血鲜红、浓稠。他的语调平稳，但我受了极大震撼。饭后依依惜别，我忍住泪，和他拥抱两次。和他结交于我回乡当知青的1968 年冬天，至今近50 载，从来没有拥抱过他，这次，把他紧紧搂住，惊觉他的骨头有点硌人。回到旧金山以后，知道他被验出膀胱癌。牵挂，担忧，设身处地地想象他的情绪，他的心事。细雨漂浮，终归落地；愁的雨，悄悄地浸泡心田。

指涉具体，黏着于形而下的愁绪，不同于青年时代的愁。那种愁，带着诗意酸甜，动不动就是人生的意义，自由的代价，宇宙和人的感应。要说和雨丝协调，那才算，而我为友人担忧，只关乎冰冷的、无解的宿命。

天终于亮透。我支颐的手麻木了。家里的人陆续起床，小孙女向我伸出手，要抱抱。我回到人间。门外的风铃次动起来，但声音比檐溜落地轻微，对了，这是为了对应秦观词的末一句：“宝帘闲挂小银钩”。

（2017 年6 月4 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