威尼斯：逝水迷城

   有人曾经从共和国得到优厚的奖赏，因为他费力写了一首十四行诗，说明威尼斯是由神祇建造的。我本人经常想起（虽然没有人会因此而奖赏我）关于神会毁灭耽于享乐之人的古老说法。威尼斯在没落之前的几十年里陷入了半疯癫状态，踉踉跄跄放纵无度地走过无休无止的狂欢，一个不以为然的观察家说她的“男人都是女人，女人都是男人，所有人都是猴子”。集体疯狂达到了如此程度，有时你会看见母亲在给孩子喂奶，母子都戴着化妆面具。今天，威尼斯相对清醒，除了在狂欢节和夏天旅游旺季大量涌入的张扬的外国人：但有时候我想象在城市的建筑——大运河边妄自尊大的宫殿，昏暗精致的教堂，弯弯曲曲的偏僻小巷——之间仍有疯狂的种子或遗留物。

   就以各式各样的动物雕塑为例吧，这些动物装饰了这座城市，也是它显得怪异的重要原因。通常这些雕塑符合古老的动物象征——野兔象征贪欲，狐狸象征狡猾，鹈鹕象征忠诚，羊羔象征温顺，鹤象征警惕，蜘蛛象征耐心。有时候它们代表了家族标记，例如豪猪里乔代表了里佐家族。但是，另一些动物似乎用乖张古怪的品味描绘了堕落、残忍、恐怖和怪异。威尼斯没有动物园，但是它的墙壁上却雕刻了一个荒诞的小型动物园，因为无论你走到哪里，这些精神错乱的动物都从砖石上盯着你看：狗、鳄鱼、鸟、鸡身蛇尾怪物、螃蟹、蛇、骆驼、各种恐怖的怪兽。数不清的似乎用菠萝做成的鹰。一些非常奇怪的单峰骆驼（威尼斯艺术家永远雕不好骆驼，圣梅瑟教堂正面墙上的两只骆驼似乎长了乌龟的脑袋）。戈尔多尼家的井口有一只奇形怪状的豪猪，圣阿波利纳雷教堂有一只斜眼的牛，一只虚构的长脖子的鸟目光短浅地俯视着梅塞利亚靠近里阿尔托一头。

   大多数这些怪兽般的动物看上去都很凶恶，圣玛格丽塔广场上由教堂改建的电影院墙上几条扭曲的龙正在进行可怕的殊死搏斗，穆拉诺岛上圣多纳托教堂地板上傲慢的公鸡正用一根杆子挑着一只头朝下的狐狸，就像你把一只倒霉的灰熊带回营地。总督府拱廊里整整一排柱头上都雕刻着正在狼吞虎咽地吃猎物的动物——一头狮子正在吃一头牡鹿的腰腿，一只狼正在吃一只残缺不全的鸟，一只狐狸正在吃公鸡，一只狮鹫正在吃老鼠，一头熊正在吃蜂窝。威尼斯的石雕动物似乎都在啃咬，或撕扯，或扭打，或翻滚，或卷在一堆肢体、牙齿、毛发、耳朵和唾液之中。如果你看一眼圣马可大教堂洗礼池里耶稣受洗的镶嵌画，就会发现甚至神圣的约旦河里也有大批箭鱼出没。从卡尔帕乔笔下的卷毛狗，到丁托列托的《耶稣受难》中在十字架后面悲伤地咀嚼着枯萎的棕榈叶的具有讽刺意味的驴子，没有什么比威尼斯绘画中的小动物更加甜美了：但是威尼斯雕塑家却在他们作品中的动物身上注入了一丝妄想狂的特征，这些动物精巧和新颖的特点逐渐减弱，在丑陋异常的头部达到点，终成为半人半兽的东西，站在圣玛利亚福摩萨教堂的墙上，凸着眼睛，舔着舌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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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威尼斯有皇家气派的狮子是总督府里卡尔帕乔画的一只长翅膀的狮子，他的前爪旁边有一朵月光百合，尾巴有四、五英尺长。丑陋的一对狮子趴在圣约伯教堂法国大使的坟墓脚下，它们头戴王冠，舌头微伸，由法国雕塑家佩罗雕刻。傻的狮子站在公园里，是从美术学院的正面墙上移过去的：密涅瓦横坐在这只愚蠢的狮子背上，她的头盔上蹲着另一只解剖结构奇怪的动物——一只有膝盖的猫头鹰。怪异的狮子是所谓的螃蟹狮，你可以在阿波利纳雷教堂旁边昏暗的拱廊里发现这种狮子，看上去不太像螃蟹，倒更像一种长羽毛的食尸鬼。谦和的狮子站在圣尼科洛乞丐教堂外面的一根柱子上；他两只爪子捧着圣马可的书，但从没有认为应该申请拥有一对翅膀。

   有魅力的是小广场柱子上那只长翅膀的狮子，他的眼睛是玛瑙做的，他的腿在拿破仑把他运到法国时受了伤，当他从不信仰基督教的东方被带到威尼斯时，一本圣书被放在他的爪间，将他从野蛮的蛇怪变成了圣人的同伴。犹豫不决的狮子是马宁广场上马宁雕像脚下的那只动物，他的创造者显然不确定这样的食肉动物的翅膀下面应该长毛发还是羽毛（就像罗斯金说过的哈巴狗的例子，那只狗的翅膀上长着毛发，“在其他方面他的雕塑方式并非无趣”）。年迈的是海关的那几只狮子，他们的牙齿正在可怜地脱落，看上去非常需要养老金。坚忍的是大教堂北边狮子小广场上的斑岩狮，他们被一代又一代的威尼斯小孩子当作木马骑。坦率的，也是可能成功的，是史基亚弗尼河滨大道上漂亮的维克托·伊曼纽尔骑马雕像脚下蹲着的一对狮子，其中一只勇敢无畏，却套着锁链，另一只则自由高贵。

   神秘的是军火库大门外面长着华丽鬃毛的狮子，他的臀部刻着北欧古代文字。自信的是圣埃琳娜教堂海军学校外面那只新来的狮子，除非有指挥官的特别许可，否则他禁止任何人入内。健壮的狮子的复杂眼神越过卡尔门上的福斯卡里总督。有威胁的狮子蹲在圣马可学校的正面墙上，他向前伸着爪子，准备从四周的大理石间跃过。有责备神情的狮子从圣马可广场的钟塔往下看，眼神里悲伤多于愤怒，仿佛他刚刚看见你在拱廊下做了一件不那么值得赞许的事。快活的——但是，威尼斯没有一只真正不快乐的狮子，比较只会招致不满。

   这些狮子为威尼斯的气氛提供了一个基本要素，一种奇怪却深情的迷恋。在丁托列托为总督府创作的巨幅绘画《天堂》正中间，圣马可的狮子谦虚地坐着，在四周一片疯狂之中舒服地依偎在主人身边，和那个神圣的抄写员——马可·吐温是这么想的——争论一个形容词的拼法：这绝非偶然。

威尼斯对于某些人而言是一次回忆、一件未来的乐事，甚至一个梦想，他们对这本描绘了全世界*复杂、*独特、*活泼的城市一千年来的生活画卷的书永远不会失去兴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