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汉俄对照）

前言

人民文学出版社决定出版《红楼梦》汉俄对照本，这是非常值得庆幸的一件事。我希望这部纯粹中国味的伟大的长篇小说能为俄语读者所理解，所喜爱。

俄文读者很难想象《红楼梦》在中国人民生活中流传之广，影响之大。从十八世纪六十年代起，各种版本的《红楼梦》不断问世。在这之前，它则是以手抄流传的。那时，作者曹雪芹每写几回，就有人向作者借阅手稿，并开始传抄。《红楼梦》（又名《石头记》）一书，如果没有写出众人所关心的人与事，如果没有扣人心弦的错综复杂的情节，如果没有性格鲜明的人物，如果没有强烈的艺术感染力，也就根本不会有人去抄写它。试想，《红楼梦》全书一百一十万字，手抄一遍绝非易事。若知，托尔斯泰的《战争与和平》译成中文为一百三十万字，《安娜·卡列尼娜》——六十万字。《红楼梦》的篇幅则介乎二者之间。世界至今尚能保存多种手抄本《红楼梦》，也许是的文化现象，它本身就表明作品受读者爱戴之深。

今天印刷业已经相当发达，各种版本《红楼梦》甚多，可是仍然有人愿意不惜时间与精力手抄这部鸿篇巨制。一九九○年，扬州一位七十五岁的老妇人吴国瑜，以六年的时间，用工笔小楷工工整整地抄写了全部《红楼梦》。俄文读者从这一例子，也可以理解中国人喜爱《红楼梦》的程度了。

《红楼梦》在中国不仅仅以文字形式流传，它还改编成话剧、戏曲、电影、美术作品等多种艺术形式，活跃在文艺的百花园里。

中国有三百多种戏曲种类，是人民群众喜爱的一种舞台表演艺术，有唱，有念，有舞。几乎所有剧种都整部地或片断地改编并上演过《红楼梦》，如京剧《尤三姐》，越剧《大观园》，川剧《王熙凤》，粤剧《宝玉祭潇湘》，等等。曲艺——是中国通俗的演唱或说书艺术，《红楼梦》成了曲艺唱词的重要文学剧本依据，如评弹《红楼梦》，大鼓《秋窗风雨夕》等等。《红楼梦》还多次搬上话剧舞台与银幕。一九八七年我国完成了一部大型电视连续剧《红楼梦》，全剧三十六集。它的播映更使《红楼梦》形象地进入了每家每户。《红楼梦》的情节与人物是历代美术家喜爱表现的主题。我国保存着早在一八二四年海宁人查世璜绘的《红楼十二钗图》中之一幅，它在当时已烧制成瓷版画。这一幅可能是取材于《红楼梦》的早的美术作品之一。至于现当代描绘《红楼梦》的画，则不胜枚举。除绘画之外，还有雕刻、绢人、刺绣等等。一九八一年我国还发行了一套十二枚的《红楼梦》纪念邮票。

一九八六年河北省一地修了一片仿古建筑——《红楼梦》中之“荣国府”，府前还建造了一条“荣宁街”。翌年，北京市内开辟了一座新的公园，取名“大观园”（即《红楼梦》的主要活动场所之一）。公园按照《红楼梦》中的描写修建了三十多个景点，布局与陈设样样仿照小说，既有书中的亭台楼阁，也有书中的花草树木，甚至还有饲养的小动物。大观园公园每天游人络绎不绝，参观者来到公园里，如同亲临《红楼梦》的世界。

《红楼梦》在中国家喻户晓，老幼皆知。我觉得，《红楼梦》在中国的影响，如同《叶甫盖尼·奥涅金》《死魂灵》《安娜·卡列尼娜》在俄罗斯的影响一样。曹雪芹倾毕生之精力，仅留下这么一部长篇小说。但这一部作品便把中国文学推向一个新的高峰。

曹雪芹（1724—1764）在中国写作《红楼梦》的时期正值罗蒙诺索夫（1711—1765）创作“颂歌”和亚·苏马罗科夫（1717—1777）写作“寓言”的年代，也是沙皇俄国政府向北京派出早的传教士团的年代。俄国传教士们走街串巷也许和这位作家相遇过，也许他们根本不知道这部书的问世，也许这部作品还没有引起他们重视的地位。何况写作小说在当时的中国，是受人歧视的。但，话又说回来，也许后期的俄国传教士中有了像雅金甫·俾丘林这种有识之士，深明文学作品的意义，能够预计到《红楼梦》的价值；也许是他们中间的某一位向国内推荐了这部不寻常的小说；也许有人花了重金收购了这部作品的手抄本，否则何以解释帕·库连济夫于一八三二年能带走一部《红楼梦》八十回抄本返回彼得堡？！否则何以解释《祖国纪事》杂志一八四三年的第二十六期上会出现阿·柯万科译的《红楼梦》回的开头部分？！

曹雪芹生活在中国封建社会走向末日的时代。他出身在显赫的贵族家庭，可是家庭中途败落，从富有而陷入贫穷。待到曹雪芹成年时，他已和北京山沟里的农民居住在一起了。他经历了封建社会走向衰败的过程，目睹了贵族家庭的没落，他还体验了个人生活的不幸。中国谚语说：人生不幸有三：早年丧父，中年丧妻，晚年丧子。这三种不幸的滋味都让曹雪芹尝到了。也许正是这种种坎坷不幸，使他反思了磋砣岁月，冷静地审视了周围的人，在悲愤之余完成了这部天鹅之歌。

《红楼梦》描写了四个封建家族。曹雪芹开卷即声称，他这部书不干涉时世，但我们从这四个家族三代人的变化中，从表面的昌盛繁华中，不难感受到内在的空虚与危机。曹雪芹把封建家族的尔虞我诈、勾心斗角、骄奢淫逸，写得淋漓尽致。封建阶级奉为神明的伦理道德、礼制法则不外是骗人的幌子，损人利己的招牌。小说让读者感受到了封建社会不能不崩溃、不能不灭亡的历史趋势。

曹雪芹说，他这部小说是“大旨谈情”的。贾宝玉、林黛玉、薛宝钗……等一批青年主人公都陷在爱情的纠葛里。恋爱与婚姻贯穿了全书。但，无论是哪一人的爱情，都是悲惨的，都带来了血和泪。作者有意无意地把爱情问题与妇女问题联在一起了。作者有自己的恋爱观、自己的理想，他把这种理想寄托在封建的“叛逆者”身上，并以“叛逆者”的失败来烘托封建礼教的罪恶之重。这种民主精神在那个时代无疑具有反封建的进步作用。

《红楼梦》在中国被认为是一部中国封建社会百科全书式的长篇小说。它反映了封建社会的各个阶级和阶层的生活；塑造了各类的人物，上至皇妃国公，下至贩夫走卒，以及将军、老爷、妻妾奴婢、家庵女尼、山野道士，奸诈的、贪色的、窝囊的、善良的男男女女，全书中的人物多达九百七十六个。小说不仅真切细致地描写了贵族家庭的饮食起居各方面的生活细节，出门的车轿，迎客的排场，还准确地勾画出园林建筑、家具器皿、服饰摆设等等什物。小说对中国的琴棋书画的文化娱乐、赌钱嫖娼的行径，以及烹调煎药的技术也都做了逼真的描写。

《红楼梦》可谓包罗万象，博大精深，而又不失其主题与主线，确实是世界文学史上一部佳品。

鲁迅先生在《中国小说的历史的变迁》一文中高度评价曹雪芹的创作，说：“自有《红楼梦》出来以后，传统的思想和写法都打破了。”《红楼梦》之所以有如此巨大的作用是与作者的遭遇、思想水平、艺术修养和表现功力分不开的。曹雪芹是位多才多艺的人。他精通诗词、绘画、书法，甚至巧于工艺，还可行医治病。曹雪芹是杰出的诗人，因此《红楼梦》充满了诗意。他不愿用散文明谈的问题，就用诗歌作含蓄的表达。有时诗歌又对某些情节起了画龙点睛的作用。这样，他就把事实与虚构、叙述与评论、明抨与暗讽，机敏地结合起来了。《红楼梦》是中国旧小说中思想性和艺术性结合得好的一部作品，也是诗文并茂的绝作。要领会作品的精髓，必须深入体会诗词的含义。在这一点上也许两个世纪后的帕斯捷尔纳克的小说《日瓦戈医生》中所运用的手法，与它有某些相通之处。曹雪芹与帕斯捷尔纳克都是大诗人，他们的创作都离不开得心应手的诗歌。不过诗的学问太多，而每个汉字又往往可以作多种解释，这在译文中是难以充分表达出来的。这正是《红楼梦》具有浓郁的民族特色，为中国人爱不释手的原因。

想当年《红楼梦》的出世，惊动了各阶层的读者。有人抢读它抄写它、有人咒骂它焚烧它。从黎民百姓到政界人士，无不谈论这部小说。二百年来，评论《红楼梦》的著作之多，早已大大超过小说本身的篇幅。中国早就形成了特殊的研究领域，所谓“红学”。国外对这部小说开始真正了解的人逐日增多，一国又一国将它译成外文出版与再版。

俄苏的汉学家们为介绍与翻译《红楼梦》做了长时期的有益的努力，值得钦佩与感谢。十九世纪，弗·瓦西里耶夫院士在《中国文学简论》中对《红楼梦》的评价简练而客观。本世纪五十年代拉·马马耶娃的介绍和弗·鲁德曼的译文是新时代在尼·康拉德通讯院士指导下向俄文读者推荐《红楼梦》的又一次尝试。一九五八年，弗·帕纳秀克和列·缅希科夫二人终于把《红楼梦》的全书译出并出版，使俄文读者次有可能看到《红楼梦》的全貌。八十年代，李福清在列宁格勒，从沉睡了一个世纪的故纸堆中，挖掘出红学界所不知的八十回的《红楼梦》抄本，为中俄两国学者的研究事业提供了新的宝贵材料。

我深信，随着中俄文化交流的扩大与深入，《红楼梦》这部中国文学史上的奇葩也将在俄罗斯大地上散发出迷人的芳香，并像列宁评价列夫·托尔斯泰时说过的名言那样，它将“真正为全体人民所共有”。

高莽

甄士隐梦幻识通灵 贾雨村风尘怀闺秀

此开卷回也。作者自云：因曾历过一番梦幻之后，故将真事隐去，而借“通灵”之说，撰此《石头记》一书也。故曰“甄士隐”云云。但书中所记何事何人？自又云：“今风尘碌碌，一事无成，忽念及当日所有之女子，一一细考较去，觉其行止见识，皆出于我之上。何我堂堂须眉，诚不若彼裙钗哉？实愧则有馀，悔又无益之大无可如何之日也！当此，则自欲将已往所赖天恩祖德，锦衣纨袴之时，饫甘餍肥之日，背父兄教育之恩，负师友规训之德，以至今日一技无成、半生潦倒之罪，编述一集，以告天下人：我之罪固不免，然闺阁中本自历历有人，万不可因我之不肖，自护己短，一并使其泯灭也。虽今日之茅椽蓬牖，瓦灶绳床，其晨夕风露，阶柳庭花，亦未有妨我之襟怀笔墨者。虽我未学，下笔无文，又何妨用假语村言，敷演出一段故事来，亦可使闺阁昭传，复可悦世之目，破人愁闷，不亦宜乎？”故曰“贾雨村”云云。

此回中凡用“梦”用“幻”等字，是提醒阅者眼目，亦是此书立意本旨。

列位看官：你道此书从何而来？说起根由虽近荒唐，细按则深有趣味。待在下将此来历注明，方使阅者了然不惑。

原来女娲氏炼石补天之时，于大荒山无稽崖炼成高经十二丈、方经二十四丈顽石三万六千五百零一块。娲皇氏只用了三万六千五百块，只单单剩了一块未用，便弃在此山青埂峰下。谁知此石自经煅炼之后，灵性已通，因见众石俱得补天，独自己无材不堪入选，遂自怨自叹，日夜悲号惭愧。

一日，正当嗟悼之际，俄见一僧一道远远而来，生得骨格不凡，丰神迥异，说说笑笑来至峰下，坐于石边高谈快论。先是说些云山雾海神仙玄幻之事，后便说到红尘中荣华富贵。此石听了，不觉打动凡心，也想要到人间去享一享这荣华富贵；但自恨粗蠢，不得已，便口吐人言，向那僧道说道：“大师，弟子蠢物，不能见礼了。适闻二位谈那人世间荣耀繁华，心切慕之。弟子质虽粗蠢，性却稍通；况见二师仙形道体，定非凡品，必有补天济世之材，利物济人之德。如蒙发一点慈心，携带弟子得入红尘，在那富贵场中、温柔乡里受享几年，自当永佩洪恩，万劫不忘也。”二仙师听毕，齐憨笑道：“善哉，善哉！那红尘中有却有些乐事，但不能永远依恃；况又有‘美中不足，好事多魔’八个字紧相连属，瞬息间则又乐极悲生，人非物换，究竟是到头一梦，万境归空，倒不如不去的好。”

这石凡心已炽，那里听得进这话去，乃复苦求再四。二仙知不可强制，乃叹道：“此亦静极思动，无中生有之数也。既如此，我们便携你去受享受享，只是到不得意时，切莫后悔。”石道：“自然，自然。”那僧又道：“若说你性灵，却又如此质蠢，并更无奇贵之处。如此也只好踮脚而已。也罢，我如今大施佛法助你助，待劫终之日，复还本质，以了此案。你道好否？”石头听了，感谢不尽。那僧便念咒书符，大展幻术，将一块大石登时变成一块鲜明莹洁的美玉，且又缩成扇坠大小的可佩可拿。那僧托于掌上，笑道：“形体倒也是个宝物了！还只没有实在的好处，须得再镌上数字，使人一见便知是奇物方妙。然后携你到那昌明隆盛之邦，诗礼簪缨之族，花柳繁华地，温柔富贵乡去安身乐业。”石头听了，喜不能禁，乃问：“不知赐了弟子那几件奇处，又不知携了弟子到何地方？望乞明示，使弟子不惑。”那僧笑道：“你且莫问，日后自然明白的。”说着，便袖了这石，同那道人飘然而去，竟不知投奔何方何舍。

后来，又不知过了几世几劫，因有个空空道人访道求仙，忽从这大荒山无稽崖青埂峰下经过，忽见一大块石上字迹分明，编述历历。空空道人乃从头一看，原来就是无材补天，幻形入世，蒙茫茫大士、渺渺真人携入红尘，历尽离合悲欢炎凉世态的一段故事。后面又有一首偈云：

无材可去补苍天，枉入红尘若许年。

此系身前身后事，倩谁记去作奇传？

诗后便是此石坠落之乡，投胎之处，亲自经历的一段陈迹故事。其中家庭闺阁琐事，以及闲情诗词倒还全备，或可适趣解闷；然朝代年纪，地舆邦国却反失落无考。

空空道人遂向石头说道：“石兄，你这一段故事，据你自己说有些趣味，故编写在此，意欲问世传奇。据我看来，件，无朝代年纪可考；第二件，并无大贤大忠理朝廷治风俗的善政，其中只不过几个异样女子，或情或痴，或小才微善，亦无班姑、蔡女之德能。我纵抄去，恐世人不爱看呢。”石头笑答道：“我师何太痴耶！若云无朝代可考，今我师竟假借汉唐等年纪添缀，又有何难？但我想，历来野史，皆蹈一辙，莫如我这不借此套者，反倒新奇别致，不过只取其事体情理罢了，又何必拘拘于朝代年纪哉！再者，市井俗人喜看理治之书者甚少，爱适趣闲文者特多。历来野史，或讪谤君相，或贬人妻女，奸淫凶恶，不可胜数。更有一种风月笔墨，其淫秽污臭，屠毒笔墨，坏人子弟，又不可胜数。至若佳人才子等书，则又千部共出一套，且其中终不能不涉于淫滥，以致满纸潘安、子建、西子、文君，不过作者要写出自己的那两首情诗艳赋来，故假拟出男女二人名姓，又必旁出一小人其间拨乱，亦如剧中之小丑然。且鬟婢开口即者也之乎，非文即理。故逐一看去，悉皆自相矛盾、大不近情理之话，竟不如我半世亲睹亲闻的这几个女子，虽不敢说强似前代书中所有之人，但事迹原委，亦可以消愁破闷；也有几首歪诗熟话，可以喷饭供酒。至若离合悲欢，兴衰际遇，则又追踪蹑迹，不敢稍加穿凿，徒为供人之目而反失其真传者。今之人，贫者日为衣食所累，富者又怀不足之心，纵一时稍闲，又有贪淫恋色、好货寻愁之事，那里去有工夫看那理治之书？所以我这一段故事，也不愿世人称奇道妙，也不定要世人喜悦检读，只愿他们当那醉淫饱卧之时，或避事去愁之际，把此一玩，岂不省了些寿命筋力？就比那谋虚逐妄，却也省了口舌是非之害，腿脚奔忙之苦。再者，亦令世人换新眼目，不比那些胡牵乱扯忽离忽遇，满纸才人淑女、子建文君红娘小玉等通共熟套之旧稿。我师意为何如？”

空空道人听如此说，思忖半晌，将《石头记》再检阅一遍，因见上面虽有些指奸责佞贬恶诛邪之语，亦非伤时骂世之旨；及至君仁臣良父慈子孝，凡伦常所关之处，皆是称功颂德，眷眷无穷，实非别书之可比。虽其中大旨谈情，亦不过实录其事，又非假拟妄称，一味淫邀艳约、私订偷盟之可比。因毫不干涉时世，方从头至尾抄录回来，问世传奇。从此空空道人因空见色，由色生情，传情入色，自色悟空，遂易名为情僧，改《石头记》为《情僧录》。东鲁孔梅溪则题曰《风月宝鉴》。后因曹雪芹于悼红轩中披阅十载，增删五次，纂成目录，分出章回，则题曰《金陵十二钗》。并题一绝云：

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