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去之前都是人生

十月，狂风大作的一个傍晚，八个不太相熟的人来了，带着几分忧虑——可以理解，毕竟他们是受邀来参加“让我们共进晚餐并谈论死亡之夜”的。我的朋友珍娜拉来了她的先生布莱恩和她的医生朋友莫莉。一同来的还有学生辛西娅、表演艺术家贾丝明、纪录片制作人桑迪、企业家乔，以及刚搬来西雅图的埃莉诺，这是她次在西北地区度过秋天，她还得适应这里漫长的黑夜。

大门直通阁楼，天花板足有二十五英尺1高，角落里堆着书、乐高城堡、一个水晶鸟窝，还有其他奇怪的手工艺品。厨房里摆着一张双人大床，钢琴、唱片和唱机把房间塞得满满当当。整个场面就像中年嬉皮士的噩梦，好在热气腾腾的锅里飘出了宜人的香味。人们把大衣扔在床上，互相寒暄，彼此介绍。我继续烹饪晚餐。

客人们一到，我立即给他们安排了任务，摆桌子、点蜡烛、给杯子倒满水，让他们很是意外。在美国，我们招待客人的时候经常犯一个大错：我们总想扮演上帝或者玛莎·斯图尔特2，客人只需要表现得风趣幽默，然后赞美食物就行。但人类是群居动物，我们的价值来自我们的贡献。所以如果有人问“我能帮忙吗？”——他们总会这样问——我总有答案给他们。

客人们一起把不成对的盘子、刀叉和复古葡萄酒杯摆上桌的任务完成，发出阵阵欢笑，等大家坐定，这些陌生人也不会再偷偷查看手机时间，计算还要多久才能脱身回家了。

屋里灯光昏黄——晚餐派对给人的感觉应该像一个无伤大雅的秘密。它的灯光应该能让我们想起打着手电筒裹在毯子里的童年时光，想起篝火、洞穴、树堡、子宫。明亮的日光灯适合篮球赛，却会破坏晚餐派对的氛围。

食物漂亮但也简单：新鲜的橄榄油里浸着黄柠檬风味的胡萝卜，尾部有一点儿焦黑；甘蓝菜融合在烈性苹果酒、百里香和焦黄油中，十分香甜；银鳕鱼四周摆着炖葡萄，后加入阿勒颇辣椒和巴纽尔斯陈醋。每道菜都用质朴的大盘子盛着，房间里浓郁的香味在告诉每一个人：来这里吃晚餐是多么正确的决定。

在过去五年里，这样的晚餐派对至少举办了十万次，陌生人、朋友、同事聚在一起讨论这个略显尴尬的话题。每顿晚餐都以一段简单的致辞开头。“开吃之前，”我说，“我想请每个人缅怀一位已经离开我们的人，这个人虽已离世，但曾给你的生活带来积极的影响。我建议，大家分享个出现在脑海里的人。别拒绝直觉——你之所以首先想到他，肯定是有原因的。告诉大家他的名字，他如何影响了你的生活，然后点一根蜡烛或者举杯向他们致敬。请把分享控制在一分钟左右，毕竟我们已经迫不及待想要享用美味了。”

一阵安静之后，我们之中年轻的辛西娅兴奋地开口了：“我想向薇莉贝尔·萨顿（Willibel Sutton）举杯，我的祖母，地球上顽强的女人。”每个人都大笑着碰了杯。

接下来，辛西娅热切地与我们分享了祖母的故事。她字斟句酌，讲述祖父布巴是怎样追到了难搞的薇莉贝尔。他爱她胜过世上的一切，时常赞美她，称她就算穿个土豆麻袋都光彩照人。为了追求她，他日复一日地为她做晚餐。每天晚上，她用完晚餐，他就把一颗珍珠滚到桌子对面给她，一言不发。她把珍珠一粒一粒穿起来，戴在脖子上，等到了第十四夜，她有了一条完整的珍珠项链。他就是在那个时候求了婚。

表面上看，这个故事像是在讲辛西娅的祖父是如何浪漫有耐心。但辛西娅提醒我们，那是在20世纪50年代的南方，不是所有女人都能要求一个男人为她付出这么多的（还激发他一连十四天为她下厨）。薇莉贝尔打破了所有的社会规范。她超然独立，极具智慧，顽强而刚毅，是天生的领袖。对于那些有幸与她相识的人，她为他们付出直到生命的后一刻。辛西娅谈到祖母坚决拥护平权，以及保护贫困者，同时她也说：“老太太给我的爱十分猛烈，我很怀念被人这样宠着。她永远支持我，表扬我，鼓励我，指引我人生的航船，直到发不出声音为止。”

辛西娅的祝词交织着悲伤、幽默、快乐、痛苦、失去、个人生活，以及与来参加晚餐的其他人紧密相连的渴望。这些都是关于死亡、离世和永别的话题里核心的内容。我们小小的九人餐桌不再摆设在西雅图，我们也不再身处2016年。我们来到了人类故事中的永恒之所。我们听见珍珠滚向餐桌的另一头，甚至感觉薇莉贝尔拉了一把椅子坐在我们身边。

说回现在。晚餐期间，我们逐渐发现，那天晚上辛西娅首先开口分享并非偶然，她早就想谈谈祖母了。她向我们讲述，她的妈妈因为失去母亲的悲痛而拒绝谈论祖母的死，这给薇莉贝尔离世的话题钉下了一块“禁止越界”的警示牌。辛西娅无法触及母亲的悲伤，因此祖母如诗般美丽的一生也成了禁区。我们需要首先彻底地悼念亡者，然后才能再次爱上他们。接受他们的离开，才能懂得他们留下的礼物拥有怎样的魅力。

分享继续进行，我们每个人依次举起酒杯，点燃蜡烛——莫莉纪念了她的邻居，当天她刚参加了他的葬礼；贾丝明纪念了一位表亲；布莱恩和珍娜纪念了他们的祖母，他们还用祖母的名字给大女儿起名；桑迪纪念的是她挚爱的姑妈；乔纪念的是儿时的伙伴；埃莉诺纪念了教父；我像往常一样，纪念了我的母亲。每个人都全心投入。在关于死亡的对话里，没有人刷Instagram（照片墙）。几个陌生人刚刚分享了躺在各自心底的东西，没有人谈论工作，也没有人抱怨，在总共十五分钟的时间里，一种深刻的人类联系得以建立。

现在该吃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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