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货速发】板凳银行

自序

徐建华

2015 年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斯维特拉娜·阿列克谢耶维奇，提出一种新的小说体“文献小说”，既不是报告文学，也不完全是虚构，而是将故事情节移花接木，人物原型叠加在一起，合情合理虚构但细节“文献般真实”。

中国作协书记处书记、文艺评论家阎晶明先生说，至今没看到一部像样的金融小说，原因就在于：“有金融没小说，有小说没金融。”

为什么金融小说不好写？我理解，根本原因在于有情节没细节，细节失真；或者有细节没情节，细节写实，情节平铺直叙。

本书作为一种尝试，情节上按照传记体叙述，尊重高端读者的阅读习惯，不求通俗但求细节“文献般真实”。

自序 / I

金融白领 / 001

板凳银行 / 057

局里人 / 087

上海的鸟 / 138

书记 / 158

盈亏 / 178

致良知 / 217

半匣花发 / 229

羞涩乡村 / 235

憨娃 / 252

吴上说：一直生活在城市旮旯，就算家门口没有苏州监狱高大的围墙阻隔曙光，住在如此幽暗、低洼的古巷深处，庭院那株百年玉兰树照样遮天蔽日。

好在不需要日出而作，也不像之前大早就起来上学，我已从苏州大学保险精算专业毕业，获得金融白领资格。

这资格令我扬眉吐气。祖祖辈辈以锔缸为业，虽说也算手艺活儿，但毕竟只是修补坛坛罐罐。

手艺传到我父亲这辈儿每况愈下，起早贪黑走街串巷几天揽不到一个活儿，他越来越忧愁，又患上肺病。幸而中年得子，虽说只是个女儿，照样满怀期待，给我取名吴上，期盼我成为人上人，至少不要像他一样锔大缸。

苏州的夏天四点多就天亮，看窗外灰蒙蒙一片，我想再睡，却听到父母叽叽咕咕商量：脚踏三轮车又坏了，要不要还是请江北人来修一修？

母亲的意思：还是请江北人来修吧，去修理店起码多花好几块钱，弄不好还遭宰一刀。

可父亲担心：唉，为啥就是提不成干部呢？今天站后一班岗，明天就要走人。

母亲带着哭音问：他跟你讲过，今天后一班岗？

他战友讲的，本来轮不上他站岗了，他还要站，说是实在舍不得走，还哭兮乃呆呢……

我蹦跳下床朝窗外嚷：好吵呀。

父亲“嘘——”一声，将声音进一步压低。

他们说的江北人是家门口苏州监狱的一位武警，满口北方口音，习惯叫他江北人。

三年前父亲去监狱食堂锔大缸，突然肺病犯了，吐血不止。图省钱他不肯去医院，监狱卫生所又束手无策。有人提醒：旁边的苏州丝绸工学院有个老师有偏方，说不定管用。监狱领导立即安排江北人背我父亲去求助。

父亲说那时江北人刚刚入伍，不熟悉苏州的街道，又听不懂苏州话，人家也听不懂他浓重的北方话，他就到处乱撞。本来应该朝东过相门桥，他却朝西一口气把我父亲差点背到双塔院，完全南辕北辙。直到他累瘫了，才招呼出租车。

父亲阅尽人间沧桑，见过的人多啦，仅从这点就看出江北人心眼不坏。他完全可以出门就叫出租，又不要他付车钱。即便一时没想到，他也不必飞跑呀，可他像背着自己的父亲，看他着急惊慌的样子，听他“呼哧呼哧”粗重喘息，父亲咯血说不出话，只是老泪纵横，泪水把江北人肩膀都淋湿了。

过后，一家人都喜欢江北人，他的憨厚朴实让我们感到安全可靠。江北人也喜欢我们家，得空就来不停地做事，粗活重活都揽下，休假时跟随我父亲走街串巷锔大缸。

父母差不多把他当儿子，天天都盼望他来，他一来，父母就感到安全。他高大强壮，让人感到顶天立地。父母甚至希望他永远不要退伍，如果提拔成干部，我也大学毕业，倒是无比美满。

可江北人一直不能提干，只在监狱站岗。而且听他吞吞吐吐的意思，这一批退伍名单中就有他。一旦退伍，他将回到北方乡下种田，至多像千万民工一样四处颠沛流离，好不容易找个工作，又可能拿不到工钱。

清晨的天空像高挂一盏巨大的节能灯，由灰白暗淡逐渐明亮。父母决定自己修理三轮车，不再麻烦江北人。

听着窗外叮叮当当的敲打声，我同样不知道该不该疏远江北人。我翻身起来，慵懒无力地倚坐在临窗的椅子。窗下是京杭大运河的一条支流，随着船桨打水的“噼啪噼啪”声，照例响起悠长的吆喝：豆——浆——，卖豆浆哩……

我打开窗户，熟练地吊下竹篮，准确落在小船上。船家跟我熟悉，嘻嘻哈哈逗笑：又不要上学堂了，姑娘起介早弄啥，想姑爷想得不困觉了啵？

我提上吊篮，关闭窗户，隔断外面的嘻嘻哈哈。

八月天十分闷热，我靸着拖鞋走出后门，不远处是仓街的一口水井，舍不得用自来水，我洗漱都来水井边。

打桶井水倒进雪白的搪瓷脸盆，我将整个脸埋在水中，清凉惬意，咕咕吹出一串水泡，禁不住咯咯欢笑。在我记忆里，父母从不给我买玩具，我从小就习惯因陋就简自娱自乐。连香皂都少用，更不可能用化妆品，清水浸泡后，我用一条雪白毛巾揩干脸，再提一桶清水回卧室。

享受不起淋浴，我就早晚擦身。睡裙是妈妈用旧床单绗缝的，十分方便，解开束腰，双肩一耸睡裙就滑落。看着自己雪白光洁的肌肤，我很愉快，除了姿容出色和学习成绩优秀，我没什么自豪的，而学习成绩也已成过去。

我将身体淋湿，浑身上下使劲揉搓。冬天也这样，没有空调，没有热气蒸腾淋浴，冻得我磕牙打战，就快速搓热皮肤，像是火烧水激。

青石板地面，瓦房屋檐低矮，屋子阴暗潮湿。没有橱柜，没有箱笼，衣服叠码在床头纸箱。好在没几套衣服，几天就轮换一遍，因此不必担心受潮发霉。

擦干身子，乌黑的披肩发稍微一拢就十分熨帖，又不失飞扬，我穿上那条还算穿得出的连衣裙。之所以说穿得出，是因为它式样别致：上身收得很紧，类似绣花马夹，把鲜亮脖颈和圆润双臂展现出来，洁白酥胸若隐若现；下截裙子对襟开衩，缀一排鲜艳的镶边布扣，从胸口一线贯穿到下摆，还不失飞动飘逸。我身材无可挑剔，再穿这样一条裙子，不戴任何佩饰也看不出苦寒。

这一收拾花去好多时间，墙上那个历尽沧桑的挂钟“当——当——”提醒已过七点，我囫囵吃过早饭。

出门看见父母还在玉兰树下修理三轮车。他们不得要领，摊开满地零件不会装配，反而把三轮车越修越坏。

父亲有些难为情地解释：不晓得这车子样样都坏，弄半天弄成傻婆娘补衣裳——剪下裤裆补袖口。

我翘起嘴巴埋怨：病弄翻了，看你省钱还是赔钱。

出院门就是幽深小巷，石板路面，两边灰墙壁立，仅够两人擦肩而过。我每次经过都情不自禁地想起徐志摩的《石虎胡同七号》：

我们的小园庭，

有时轻喟着一声奈何；

奈何在暴雨时，

雨槌下捣烂鲜红无数；

奈何在新秋时，

未凋的青叶惆怅地辞树……

默默吟诵这些美妙诗句，我会自我陶醉，还会感叹：人世间还有徐志摩那样纯粹的人吗？

……

                        ——《金融白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