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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阎真
出版社湖南文艺出版社
ISBN9787540498443
出版时间2021-03
装帧精装
开本32开
定价56.8元
货号29195190
上书时间2024-12-20
《沧浪之水》池大为是一名医药学研究生,出身贫寒,但坚信平民的高贵。毕业时,他出于知识分子的尊严,拒绝投机留校,从北京回到省城,成了省卫生厅的一名公务员。池大为和官场小生态、传统价值观和市场经济价值观就此开始展开搏斗。在钢铁一般坚硬的游戏规则面前,在避无可避的生存压力之下,在现实的尊严被逼入墙角之后,池大为的良知和坚守将何去何从?对个人欲望的心悦诚服,对知识分子道义的苦苦留恋,同时存在于池大为身上。在反复彷徨、怀疑、自责之后,他终于还是为精神找到了退路……
阎真,湖南长沙人,毕业于北京大学中文系,湖南师范大学文学硕士。现为中南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主要作品有长篇小说《曾在天涯》(1995,海外版名《白雪红尘》)、《沧浪之水》(2001)、《因为女人》(2007)、《活着之上》(2014),理论著作《百年文学与后现代主义》(2003),以及学术论文、散文等。有《阎真文集》五卷。
《沧浪之水》池大为是一名医药学研究生,出身贫寒,但坚信平民的高贵。毕业时,他出于知识分子的尊严,拒绝投机留校,从北京回到省城,成了省卫生厅的一名公务员。池大为和官场小生态、传统价值观和市场经济价值观就此开始展开搏斗。在钢铁一般坚硬的游戏规则面前,在避无可避的生存压力之下,在现实的尊严被逼入墙角之后,池大为的良知和坚守将何去何从?对个人欲望的心悦诚服,对知识分子道义的苦苦留恋,同时存在于池大为身上。在反复彷徨、怀疑、自责之后,他终于还是为精神找到了退路……
阎真,湖南长沙人,毕业于北京大学中文系,湖南师范大学文学硕士。现为中南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主要作品有长篇小说《曾在天涯》(1995,海外版名《白雪红尘》)、《沧浪之水》(2001)、《因为女人》(2007)、《活着之上》(2014),理论著作《百年文学与后现代主义》(2003),以及学术论文、散文等。有《阎真文集》五卷。
序篇
1
父亲的肖像是在整理他的遗物时发现的。他已经死了,这个事实真实得虚幻。
那天从山上送葬回到土坯小屋,我就失去了悲痛的感觉。悲痛在极点上持续,就不再是悲痛。那些山民,我平时称作婆姨姑嫂爷舅叔伯的,都在屋子里站着,翻来覆去地说着那几句话:“人死了就活不回来了。”“再说老天爷要收人,他自己都没办法。”屋子里弥漫着烟雾。秦三爹不停地卷着喇叭筒给身边的人抽。这是我非常熟悉的气息,只有山里未经制作的土烟才是这样浓烈而辛辣。父亲生前经常在煤油灯下一坐就是几个小时,缓慢地卷起一支喇叭筒,凑在灯上点燃,吸完了,又开始卷下一支,一句话不说,就过了一晚。昏黄的煤油灯把山民们的身影映在墙上,看久了就会产生某种幻觉。在那些逝去的夜晚,我在父亲的对面复习功课,越过他的肩看见墙上的身影,一动不动,看着看着就觉得那身影不很真切,像墙上凹进去了一块。那些日子一去不复返,父亲在山中,在永远寂静的黄土深处。
夜深了,人渐渐散去。我在油灯下枯坐一会,在门槛上坐下来。今夜的风很大,也很纯,风中裹着一丝丝衰草的气息,这是山里人才能分辨出来的气息。没有月亮,稀疏的星星散落在天幕上,衬出远山朦胧的轮廓。山们这么沉默着,已经有无数世纪,这是山外人很难想象的。我在风中听到了一种声音,很多年来我都听到这种声音,像是召唤,又像是诉说。仰望星空使我想起了很久以前的岁月,时间尽头的岁月,还有那些遥远的地方,被称作天尽头的地方,那里一定有什么存在。可是父亲他死了,死了就活不回来了。我想不通,一个人怎么能这么轻易地死去。可这是真的,真的,这个事实无法拒绝。
我极度疲倦又极度清醒。无法入睡,我想把父亲留下的东西清理一下。几件衣服,几十本医学书,这就是一切。我把搁在横梁上的那口软牛皮箱取了下来,打开箱子我闻到一种陈旧的气息,这是藏在隐秘的时间深处的气息。我端起煤油灯照了照,里面是几本书躺在那里。我在平整箱底时忽然感到中间有一块稍稍凸了出来,把油灯移近了仔细摸索,可以摸到一个明显的边缘。我的心突突地跳起来,一下一下生动可感。我仔细摸索着,那深红色的绒面有一侧是被刀割开了的。我小心地把手伸进去,慢慢地掏了出来,凑到灯下一看,是本很薄的书:《中国历代文化名人素描》。
书的封面已经变成褐黄,上海北新书局民国二十八年出版,算算已经三十八年了。我轻轻地把书翻开,页是孔子像,左下角竖着写了“克己复礼,万世师表”八个铅笔字,是父亲的笔迹。翻过来是一段介绍孔子生平的短文。然后是孟子像,八个字是“舍生取义,信善性善”。屈原“忠而见逐,情何以堪”,司马迁“成一家言,重于泰山”,嵇康“内不愧心,外不负俗”,陶渊明“富贵烟云,采菊亦乐”,李白“笑傲王侯,空怀壮气”,杜甫“耿耿星河,天下千秋”,苏东坡“君子之风,流泽万古”,文天祥“虽死何惧,丹心汗青”,曹雪芹“圣哉忍者,踏雪无痕”,谭嗣同“肩承社稷,肝胆昆仑”,一共十二人。我翻看着这些画像,血一股一股地往头上涌,浑身筛糠般地颤抖。那种朦胧而强烈的感情冲击着我,我自己也无法给予确切的说明。我准备把书合上的时候,发现了后一页还夹着一张纸,抽出来是一个年轻的现代人的肖像,眉头微蹙,目光平和,嘴唇紧闭。有一行签名,已经很模糊了,我仔细辨认才看出来:池永昶自画像,一九五七年八月八日。下面是一横排钢笔字:高山仰止,景行行止,虽不能至,心向往之。这是父亲的像啊,二十年了!一口一口地我喘着粗气,声音在夜中被放大了,像门外传进来的。山风呜呜地响着,天亮了。
2
十年前,父亲带着我来到这个名叫三山坳的山村,那是一九六七年,我十岁。父亲在我出生那年被划为“右派分子”,虽然在六二年摘帽了,但在清理阶级队伍的运动中还是被赶出了县中医院。十年来,他就在这一带行医,活人无数。三天前,他突然倒了下去,再也没有起来。
当时我正打算进山去采草药,刚走出村,就听见有人喊:“大为崽呀,你爸爸摔倒了!”我甩下竹篓就往回跑,到家门时看见父亲躺在地上,村民们都围着他不知所措。我跑过去掐着他的人中,没有反应,就哭了起来。秦三爹说:“送卫生院!”马上有人抬来一张竹躺椅,两根楠竹扎起来成了一副担架。马二虎、秦四毛抬着就走,几个年轻人跟在后面准备接替。我跌跌撞撞跟在后面,路上摔了几个跟头,下巴都摔出了血,也没有一点感觉。走到半路,父亲的身体老是往下滑,秦三爹把裤腰带解下来想把父亲的身子绑在竹躺椅上,正绑着,他的手停了下来,眼睛望着我。我惊恐地问:“怎么了?”秦三爹把父亲的手抓起来说:“大为崽,开始冷了。”
医生说父亲死于脑溢血,我根本没有听说过他有这种病。我不相信,可人已经凉了。我在父亲全身上下摸着,把手插到身子下面去摸背脊,想找到一处温热的地方,又把衣服掀开来,脸贴在胸前细听,凉意传了过来,越来越明显,后我绝望了。将父亲抬回三山坳的时候,全村的人都来了,接着邻近的村庄也来了很多人。秦三爹说:“池爹他有后人,还是按老规矩办吧。”马七爹把自己的寿材抬来了,他拍着胸脯说:“我这把骨头,还可以熬个三年五年的吧。”我给他磕了头,马七爹说:“我受了你磕的这个头,棺材我就送给池爹了,他人真的好呢!”父亲在世的时候经常说:“做个好人真的合算,是合算的。”他的话我懂了,却又不太懂。我还不能充分想象,自己吃了亏,还有什么合算。现在我似乎懂得了,做一个好人真的合算啊!
竹棚扎了起来,这就是灵堂了。我跪在那里烧了九斤三两纸钱,把灰用布袋装了,给父亲做枕头。守夜的那天晚上,马二虎下山请来了响器班,买了两只花圈,还有鞭炮和冥币。晚餐开了五桌烂肉饭,有身份的人入席坐了,其他人自己拿只碗,在饭甑里舀一碗饭,加一瓢汤,再夹一撮剁辣椒,也算吃了一餐丧饭。九点钟一到,响器敲了起来。唱夜歌的拿着调儿唱道:“孝子磕头!”我还没反应过来,马七爹一捅我的腰,我就在灵柩前跪下了。响器停下来,放了一挂鞭炮,唢呐又吹起来。我平生没有听过如此凄凉悲婉的曲子,像天上飘来的声音,那调子都吹到心里去了。灵棚旁边生了六堆大火,烟弥散着,火光映着人的脸,在唢呐声中给人一种非人间的感觉。
第二天清晨出殡,他们把赶制出来的寿衣给父亲换上,按照父亲生前的交代,用一块白布把他的身子裹了起来。几个小伙子把我从灵柩边架开,我远远看见他们换了寿衣,裹上白布,把许多生石灰塞进去,再把白布一层层盖上。一切准备好了,又架着我过去见后一面。我看见父亲躺在那里,只露出一张脸,像睡着了一样。我想到这就是永别了,哭得气绝。唱夜歌的庄严地喊道:“时辰到!”鞭炮响了起来。两个年轻人把棺材盖上,马七爹走上去长揖三次,拿着竹钉钉了起来。我挣扎着要扑上去,秦三爹说:“按规矩办!”两个年轻人把我死死地架住,按在地上跪着。杠头唱了声:“咦哟嗬,起!”十六个人就把棺材抬了起来。主杆的前面站着一只翅膀被扎起来的雄鸡,后面是一只巨大的银色纸鹤。我端着遗像在前面走着,每一次换杆我都转过身来给抬杠的人磕头。唢呐在山间小路上凄婉地响着,唢呐一停,鼓和钹就响了起来,回声从四周的山上荡了过来。
到了坟场,坑已经挖好,秦三爹把雄鸡一把抓下来,宰了,倒提着,把血淋到坑底。两根粗大的绳索吊起棺材,缓缓地放了下去。我跪在坑边,头伏了下去。我闻到了泥土的气息,来自另一个世界的气息,有着涩涩的腥味。我看着父亲无可挽回地离我远去。
父亲下葬后第二天,秦四毛来找我说:“这里有封信是你的。那天我碰到乡邮员,他要我把信带给你。我把信给了池爹,他看了以后就倒下了。我这几天只记得忙,信塞在口袋里都忘记了。”我接过信一看,是我的入学通知书,北京中医学院,我考上了!可是,父亲却因此离开了我。
当时父亲接了信,盯着信封看了好一会儿,口里说:“可能是的,可能是的,等大为崽回来再拆。”可还是忍不住拆了。他看了信,便仰面哈哈大笑起来,一只手举了上去,吼了一句:“苍天有眼,公正在时间的路口等待!”就一头栽在地上,再没有起来。
我完全明白为什么这份通知书会给父亲那样巨大的震撼。
我出生那年父亲被划为“右派”。其实他并不热心于政治,在鸣放中也没说什么。他的同事朱道夫在整风会上给县中医院的吴书记提了三条意见,吴书记当时很虚心地接受了。可一个星期以后风云突变,那三条意见成了向党进攻的罪状。朱道夫大感意外,声泪俱下地表白自己对组织的赤胆忠心,而且公布的罪状与他当时的发言相去实在太远。他哀求那天参加会议的人出来作证,可大家都沉默了。一天晚上朱道夫来找父亲,一进门就跪在地上,请父亲出来说句公道话。父亲没有迟疑就答应了,在他看来,这不过是维护自己做人的起码原则,他并没有足够的想象力去设想站出来陈述一个事实意味着什么。朱道夫当时拉着父亲的手连声说:“好人,好人啊!”可父亲的证词毫无意义。吴书记笑着问他:“是这样的吗?你再想想?”父亲认真地点点头说:“我以人格担保。”书记又笑了说:“你的人格就那么值钱?”又一只手在父亲眼前一点一点地说:“再好好想想,仔细想一想。”父亲被激怒了说:“才多久的事我会记错?一个人他做人总要实事求是。”吴书记反问他:“那你的意思是组织上没实事求是?”
我就是在那一年出生的。父亲怎么也想不到,那几分钟的对话,要以几代人的牺牲作为代价。一九六一年,爷爷又气又病还吃不上饭,饿死了。我从小就生长在歧视的眼光之中,六一年我四岁,整天饿着向大人要吃的。后来父亲告诉我,那一年大人都得了水肿,而我常常是坐在门槛上碗不离嘴就把一碗饭吃下去了。“文革”来了,父亲挨了斗,戴着尖尖的纸帽,敲着一面铜锣游街。那时我在读三年级,我迷惑了。难道父亲不是好人吗?好人怎么会被游斗呢?不是好人他怎么常常告诉我要做个好人?那时我心中装满了“黑帮”和“潜伏特务”一类的词,真不敢把这些词与父亲联系起来。同学们一唱“拿起笔做刀枪,集中火力打黑帮”的歌,我就恨不得找一道地缝钻进去。后来人们就忘了他,抓“活老虎”“走资派”去了。那时朱道夫常到我家来和父亲说话,两人同病相怜。一九六七年底,《人民日报》登出了文章,“我们也有两只手,不在城里吃闲饭”,这时朱道夫突然站出来揭发了父亲,说父亲讲了怎样的反动言论,而自己讲的那些话,不过是为了引蛇出洞,让池永昶充分暴露活思想。这样父亲就下放到深山之中的小村三山坳来了。而母亲,她无法接受这样的现实,带着五岁的妹妹离开了。朱道夫因为揭发有功,就留在县城了。没有人比我们更懂得“家破人亡妻离子散”这几个字的沉重分量。我读了初中,尽管成绩优秀,仍不能升高中,回到山里成了一名社员。而父亲他倒是找到了自己的位置,成了远近闻名的乡间医生。
我的命运似乎已经确定。父亲开始教我探脉、采药、配方。我崇敬他,但内心却强烈地反抗着这样的命运。就这样过了五年,我也是一个乡间医生了,我认了命,不再敢奢望命运会有任何转机。从我懂事以来,父亲从来没有打骂过我。唯有一次,我在绝望中轻声抱怨了几句,怨父亲不该为朱道夫那个猪都不如的东西说话。万没想到父亲突然发了脾气,身子簌簌抖着,一根指头一点一点地指着我,说:“崽子,你还没有学会做人,做人!”看着父亲身子颤抖,我很后悔,自己戳到他视为神圣不容亵渎的东西了。当时父亲说:“我一辈子什么都没有,就图了个清白。我死后用白布把我裹起来,你别忘了。”开始有人给我提亲了,我竭力地推辞着,却感到了巨大的阴影正在一步步无可阻挡地逼近。我绝望了。
这天,初中同学胡一兵和刘跃进来到了三山坳,告诉我一个惊人的消息,中国的大学要开考了。我说:“高中都不让我读,还让我读大学?”他们互相望一眼,都不作声。他们走后我把这件事告诉了父亲,那一天父亲整夜没睡,垂着头在灯下一支接一支抽烟。我装着睡着了,咬着被子,眼泪把枕头濡湿了很大一块。清早父亲对我说:“我下山走一趟。”就进城去了。晚上回来,他喘着说:“你可以考,我问了,你可以考!”边说边把拳头对着土墙用力打去,皮都破了,血渗了出来。我豁出命来读了三个月的书,在十一月份参加了全省统考。从那以后父亲每天就坐在门槛上,望着乡邮员走上来的那条小路。虽然要一个星期才送一次信,他还是每天那么望着。消息传来,刘跃进和胡一兵都拿到通知书了,一个到武汉大学去学哲学,一个到复旦大学学新闻。我简直没有勇气面对父亲那若有所询的眼光,垂了头恨不得夹到胯里去。父亲说:“就算没考上,那还能怪你吗?也可能是他们讲政治条件。”我心里想:“没考上明年还可以考,要讲政治条件我这一辈子就吹灯拔蜡了。”我强烈希望是自己没考好,那样明年还有希望。没想到录取通知书后还是来了,更想不到父亲就那么去了。
去北京之前我到了坟地,在父亲的墓前跪下了。中午的阳光带着一丝暖意照在我身上,风吹起了衰草,也吹起了我的头发。不知名的鸟儿在看不见的地方歌唱。一只鹰在天上孤独地盘旋,盘旋,突然,箭一般地扎到山崖中去了。坟拱起来是一个锥形的小土堆,泥土的气息还没有散去。父亲已经死了,我还活着。我心里似乎在恨着,却不知恨谁。我拈起一撮土,放在嘴里慢慢地咀嚼,吞了下去。群山起伏,静卧在阳光之下。对它们来说,一年,十年,一百年,时间并不存在。北风呜呜地吹着,像天边传来的召唤。
3
刚进大学的时候,我对父亲的一生进行了长时间的思考。我为父亲感到委屈,那么好的一个人,又那么有才华,却那么凄凉地过了一生。“做个好人”,鼻子下面那张嘴吐一口气就说出来了,可做起来容易吗?还有,父亲他值得吗?那个朱道夫回过头来还咬了他一口呢。
不过我到底还是没有把这些问题放在心中反复纠缠。在那些岁月里我心中充满了放眼天下的激情,无论如何都不能满足于那种把日子当作日子,把自己当作终极的生活,也不能设想把视野局限于以自我为中心、以私利为半径的那个小小圆圈之中。那种庸人哲学轻如鸿毛,我觉得实在很可笑,也实在是不屑一顾。别人愿意用世俗的方式体验世界,那是他的可怜选择,我决不会走上那条路的。似乎有一种神秘的声音,从灵魂深处生长出来的声音提醒着我,我注定是要为天下,而不只是为自己活着的,这是我的宿命,我别无选择。我在内心把那些将物质的享受和占有当作人生目标的人称为“猪人”,在精神上与他们划出了明确的界线,并因此感到了心灵上的优越。人应该追求意义,意义比生活更重要,不然怎么还叫作人呢?那时候农村改革刚刚兴起,暑假里我和胡一兵、刘跃进一起,每人背上一个挎包,到丘山全县的各个乡去搞调查,找各种各样的人了解情况,把农民们说的话都用小本子记下来。晚上,就睡在草丛里,蚊子多得要命,就轮着摇扇子,把白天了解的情况做出种种分析,得出宏伟的结论。睡在青草中仰望无边的星空,真有临环宇而小天下的豪迈气概。为了一个问题我们可以争上大半夜,似乎结论有关民族前途人类命运。漂流了二十多天,我们到了刘跃进家,关上门忙了几天,写出了一份调查报告,三万多字,寄到国务院去了。虽然如石沉大海,但几个人还是觉得办了一件大事。
在大学四年级的那一年,一九八一年,一个春天的夜晚,我从图书馆回到宿舍,活动室的黑白电视正在放足球比赛,人声鼎沸。我平时很少看球,这天被同学们的情绪感染了,也搬了凳子站在后面看。那是中国与沙特队的比赛,中国队在0∶2落后的情况下,竟以3∶2反败为胜。比赛一结束,大家都激动得要发疯。宿舍外有人在呐喊,大家一窝蜂就拥下去了。有人在黑暗中站在凳子上演讲,又有人把扫帚点燃了举起来当作火把。这时,楼上吹起了小号,无数的人跟着小号唱了起来:“起来,不愿做奴隶的人们,把我们的血肉,筑成我们新的长城……”火光照着人们的脸,人人的脸上都闪着泪花,接着同学们手挽着手,八个人一排,自发地组成了游行队伍。走在队伍中,我心中充满了神圣的感情,哪怕要付出生命也在所不惜。我忽然想起了文天祥,还有谭嗣同,那一瞬间我入骨入髓地理解了他们。挽着我左手的一个女同学哭出声来,我借着火把的微光望过去,原来是班上的许小曼。前面有人喊起了“团结起来,振兴中华”的口号,这口号马上就变成了那一夜的主题,响彻校园上空。那一天是三月二十日,北京几乎所有的大学都举行了校园游行。“三二〇之夜”使我好几天都处于亢奋的状态,我觉得自己的灵魂受到了圣洁的洗礼,也极大地激发了我的责任意识。我坚定了信念,它像日出东方一样无可怀疑,无可移易。
游行后有一天我在操场边碰到许小曼,我点点头与她擦身而过。走过去后她叫我:“池大为。”我乖乖地站住了,转过身去。她站着不动,也不作声,笑着。我怔了一会说:“有什么事吗,许小曼?”她说:“谁规定了有事情才能叫你?”我站在那里很不自在,说:“那,那……”话没说完,她头那么轻轻一点,似乎是叫我过去。我怕自己领会错了,仍站着。她手抬起来,食指轻轻勾了一下,我像接到了命令,挪步走了过去。她说:“前天药理分析我缺课了,要抄你的笔记,拿来。”我从书包里把笔记本拿出来。她接过去,也不说什么,仍望着我,笑着。我心中发慌,说:“还要什么,许小曼?”她仍然望着我,说:“不要什么。”我躲着她的眼光,盯着她的脚。她轻轻一笑说:“池大为。”我猛地抬头说:“什么事,许小曼?”她抿嘴一笑说:“没什么事。”我站着不动,额头上的汗都出来了,抬手用衣袖擦了一下。她哧地一笑,手很优雅地一扬说:“没什么事,你去吧。”过几天上课时,她当着同学的面把笔记本还给我,旁边的男同学都感到惊奇,直对我挤眼睛。我看看笔记本的封皮已经包好,里面破损的地方也都用透明胶带粘上了。我心中大为感动,却不敢往深处想。许小曼是我这样的人消受得了的吗?她的漂亮在我们系里甚至全校都是出了名的,寝室里的男同学经常站在楼上窗口,看她打了饭从楼下经过回宿舍去。有一次我看见她在食堂里喝粥,外系一个男同学坐到她身边想搭话,她把勺往碗里一扔,“当”的一响,端着就走。何况她是北京人,父亲又是军级干部。传说班上有八个同学想追求她,被称为“八老”。这样的女孩我从来视若天人敬而远之,想都没想过自己能与她有什么特殊的交往。上大学三年多来,我很少跟女同学说话,更不用说跟许小曼了。我并没有小看自己,内心甚至还很骄傲,我尽量把这点骄傲从学习上特别是考试中表现出来。同时我又很现实地看自己,我凭每月二十一块钱的助学金生活,衣服也没有一件潇洒的,书包还是帆布的军用书包。校园里还有几个人用这种老式书包?以前寝室里几个同学在争论许小曼的挎包是仿皮还是真皮的,面红耳赤几乎要吵架,后考察的结论是真皮的,还是澳大利亚进口的小牛皮。就凭这点差别,我根本没有想过自己会跟许小曼有什么特殊的来往。不是自己的东西,想它干吗?我心如止水,也就不必像“八老”等人辗转反侧,夜不能寐。因此我感动过后,只觉得许小曼是个好女孩,别的也没去想了。
一天晚上我去教室自习,刚坐下许小曼就进来了,凑到我跟前说:“池大为你也在这里啊。”她坐在我后面几排。看着书我总觉得后脑勺麻酥酥的,几次想扭头看看,都忍住了。书看得越来越含糊,心神都转到了后面那个人身上。一会儿许小曼过来问我一个问题,不幸我说得语无伦次含糊不清。她走了我十分遗憾,几年才等到这么一个表现的机会,反而丢脸了。她会不会在心中小看了我?我真希望她再给我一次机会。就好像有心灵感应似的,正想着她又过来了,这一次我讲得有条有理。她头发中散发出一种奇异的芳香,我忍不住装着要讲得更详细些,把头靠近了用力地吸了几下。这天晚上我躺在床上心神不定,那种淡淡的芳香总是在我身边缭绕。
第二天晚上我又到那间教室去,模糊地希望再见到许小曼。到了九点多钟她还没来,我心神不定,又说服自己说:“几年才碰到一次,还有第二次吗?”渐渐地我反而安心了,想入非非,那可能吗?正想着她进来了,我简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使劲眨一眨眼,可不就是她。她笑一笑,我点点头,又低下去装作用心看书。她在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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