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亮(香港作家,代表作《北鸢》获2016年度中国好书)
不敢说懂戲。對戲有一種親近。大約家中長輩裏有幾位票友。數代下來,終有默化之功。寫過一本小說,叫《戲年》,自序以崑曲作引。人說崑曲大雅,只見一端。 許多年前,還在讀書﹐看過一齣《風箏誤》。當時看得並不很懂﹐只當是才子佳人戲。主題自然是陰差陽錯,古典版的《搭錯車》罷了。多年後再看,卻看出新的氣象來,演繹的其實是理想與現實的盟姻。書生與佳人,生活在癡情愛欲的海市蜃樓裏。周邊的小人物,卻有著清醒十足的生活洞見。〈題鷂〉一折。世故的是個小書僮,對寒門才子韓世勳的風月想像給予了善意的打擊,並提出了李代桃僵的社交建議。道理很簡單:“如今的人,只喜勢利不重孤寒,若查問了你的家世。家世貧寒,連詩的成色都要看低了的。”說白了,就是價值觀。在現代人看來,幾近戀愛常識。朱門柴扉,總不相當。才子卻是看不到的,聽後自然擊節。女方也有奶娘扮演實用主義者﹐與大小姐討價還價,“媒紅幾丈”、“ 後君子先小人”說得是理直氣壯。世態炎涼,實在都是在生活的細節處。書生們總是很傻很天真。太美好的東西,是不可靠的。要想成事,還是得靠心明眼亮的身邊人。他們說出粗糙的真理來,並不顯得突兀。這些真理即使以喜劇的腔調表達,內質仍有些殘酷,殘酷得令觀者對目下的生活感到失望。然而,大團圓的結局卻教人安慰。因為這圓滿是經歷了磨礪與考驗的,有人負責戲,有人負責現實。人生才由此而清晰妥帖,真實而有溫度。《說戲》好看,其意有三,全在推陳出新。一為裝幀。全書線裝,手工毛邊。書名與章節戲名,為作者柯軍老師親筆題簽,卻鑑以篆刻陰文的方式“白上印白”,道盡崑曲白雪之質。難得正文每折戲,工尺譜皆自作者手書。墨透紙背,圈點評註,亦古亦今;二為結構,十一齣經典劇目,柯軍與“蘭苑小花郎”陸誠,書法與畫作,遙相呼應。問答之間,宛若漁樵。陸誠少年,已是崑曲資深聽眾。仍有赤子之心,代讀者而問,引出有關崑曲諸多常識。柯軍有如父兄,諄諄循循,深入淺出。陸誠之畫,似崑曲之“副末”,亦如話本之“入話”。為柯軍“說戲”詳釋解讀,鋪設背景。可謂由諧入雅,由淺入深。其三為立意。猶記得初見柯老師,謙謙君子,溫潤如玉,自有一派端雅的前輩名士範兒。然而談得入港,方覺其身上有暗湧一般厚積薄發的活力,“深挖底蘊,大膽實踐”由“崑曲監獄”至於“考古”與“探險”。在他,兩種看似迥異的特質,“*傳統”與“*先鋒”水火相容,輝映一身。《說戲》便是自與“進念”合作《夜奔》以來,真實的取舊布新之路。《說戲》可見“傳承”二字的份量。以大雅之姿,薪火再三,自有其在時代中的砥礪。柯軍對《夜奔》體之甚深。问及*心仪的唱词,曰“哪搭兒相求救”。日暮西山,是林沖作為末路英雄的悲愴蒼涼,亦是崑曲之困境。“《夜奔》之難在於,要演出絕望與希望之間內心的煎熬與搏殺”。魯迅所寫“絕望之為虛妄,正與希望相同。” 無實曰虛,反真曰妄,唯“八百壯士”肝膽相守。“按龍泉血淚灑征袍,恨天涯一身流落”,天涯不是頭頂的天,在天邊的天。手指所向,風骨所寄。“專心投水滸,回首望天朝”。這其中的“心口不一”,是林沖的人生悖論,卻也是柯軍在傳統與革命間困厄掙扎的寫照。本書另一作者王曉映看《夜奔》現場,與柯軍細摳動作,“這個動作哪裡來的?張金龍老師那裡來的,張老師這動作哪裡來的,劉五立老師教的……” 如追本溯源,無一式不見來處,這便是傳承。排《對刀步戰》,方明白遵張師囑苦練錯步之意。“我們戲曲當中的各種程式,山膀、雲手,跨腿、翻身,就像中藥一樣有黃連、當歸、枸杞子、白芪,每一味藥都是獨立的,看你得了什麼病。我們的程式很多很多,都是獨立存在的,什麼人物,什麼環境,去表達什麼,就編排到一起。”練下的童子功,是前人的萬般苦寒,舉一反三,入筋入骨。柯軍寫舞台經驗,盛大宏闊如圓形羅馬露天劇場,歐洲古城堡“數盡更籌,聽殘銀漏”繞樑餘音;簡素樸白如名古屋能樂堂,無聲無亶????????旛唷H鸢补艔R,魅影幢幢;周莊古鎮,水墨添香。千百年積澱如昨,人欲靜而風不止。他感慨“世界在變,社會在變,劇場在變,我在變,楊陽在變,《夜奔》怎能不變?” 斯圖亞特•霍爾(Stuart Hall)曾提出文化屬性兩軸性。 其一認為文化屬性反映共同的歷史經驗與共享的文化符碼﹐提供作為一個民族―― 穩定﹐不變與持續的指涉及意義架構。其二認為文化屬性處於不斷的變動當中﹐絕非完全穩定﹑而是受制於歷史與文化力量的操縱。一軸是類同與延續﹐另一軸是差異和斷裂。式微藝術斷層之痛,薪傳無繼之危,令人痛定思痛。省崑有“ 捏戲”傳統,人為戲存,戲因人盛。不僅為鐵肩担道義,或只因冬練三九、夏練三伏的一口氣。《說戲》的字裡行間,便是一靜一動,一記一傳的朝朝暮暮。傳承之外,亦見嬗變。崑曲講“大道至簡”。《桃花扇》三十年前的樓閣丘坡,到如今黑幕前的一桌二椅。“舞台上物質越少,非物質就越多”唱念作打,手眼身步,方是崑曲本體。《說戲》中有兩齣,令人印象深刻。一是《長生殿.酒樓》,郭子儀獨飲長安,嗟嘆世風不在,射虎人遙,屠狗人無。酒樓五看,由外戚盛寵,至於妖氛孽蠱。黃小午對傳統的改編,聚焦於以“所言”以代“所見”。安祿山楊國忠,盡見於郭子儀與酒保二人庄諧對手。場景寫意,樓上樓下,全賴單桌獨椅。憂國之情,卻因舞台刪繁就簡,而張力盡現。可謂審美對位之*。二是《牧羊記.告雁》,獨角戲,也是看家戲,又稱“一場幹”。告雁而不見雁,思我而忘我。台上僅演員一人,雁卻由意而行止,不留一痕,又無處不見。這便是虛實的辯證;雁於蘇武,如內心獨白。“渴飲月窟水,飢餐天上雪”。一鞭在,羊在。一人在,雁在。叫雁六次,雁飛,起落,盤旋,由演員手眼引導,於觀者心中塑造。這便是無勝於有之大境。柯軍設計的一場“寫血書”,是劇中高潮,草莖沒有,血亦沒有。一隻水袖,亦是書信;手指的細膩動作,行雲流水,全是故事。《邯鄲記.雲陽法場》一章,作者提到了蘭苑劇場。這劇場不大,與我更年輕時的記憶相關,也是南京的崑曲迷們熟知之處。“特別乾淨,純粹,沒有複雜的舞美音響,演員不借助任何科技手段,真演真唱。”一切返璞歸真,由繁入簡。觀眾在台上看的是戲,也是看經那千百年錘鍊下的,至今入人心肺的人生。一桌,二椅,三兩步,四五人,即是萬水千山,千軍萬馬。
(刊于2018年5月《时尚•芭莎》读书专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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