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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赵兰振 后浪
出版社四川文艺出版社
ISBN9787541157998
出版时间2020-10
装帧平装
开本32开
定价42元
货号29141029
上书时间2024-12-18
这是一部中短篇小说集。作者以孩童的目光展现一个既淳朴又潜藏残酷的乡土世界。在平凡的故事中注入魔幻与灵性的元素,生动、细腻、幽默,且不失悲悯与反思力度。语言风格别具一格,有西方大师如福克纳的影子,同时又大量运用方言,字里行间透着一股雄浑力道。
赵兰振,1964年生,河南省郸城县人。1983年南阳卫校大专班毕业。19岁立志写作,26岁发表处女作,此间一直做医生。1998年赴京,改行做文学编辑。2003年到《十月》杂志任职,曾任《十月》副主编,十月文学院副院长。现居北京,专心从事写作。出版有长篇小说《夜长梦多》《溺水者》等。
草 灵
红草洼
纸棺材
七月半
这是一部中短篇小说集。作者以孩童的目光展现一个既淳朴又潜藏残酷的乡土世界。在平凡的故事中注入魔幻与灵性的元素,生动、细腻、幽默,且不失悲悯与反思力度。语言风格别具一格,有西方大师如福克纳的影子,同时又大量运用方言,字里行间透着一股雄浑力道。
赵兰振,1964年生,河南省郸城县人。1983年南阳卫校大专班毕业。19岁立志写作,26岁发表处女作,此间一直做医生。1998年赴京,改行做文学编辑。2003年到《十月》杂志任职,曾任《十月》副主编,十月文学院副院长。现居北京,专心从事写作。出版有长篇小说《夜长梦多》《溺水者》等。
草灵(章)
初开始他们说好是要去钓鱼的,前几天落了霜,清早树叶哗啦啦乱掉,即使没有风,那些树叶在枝上也待不住了,一窝蜂地往地上跳,它们自己形成了一阵阵金黄的风,满地铺起厚厚一层。落霜时节当然是冷,清早穿夹衣都有点不管事儿,还要竭力缩着把儿,就那样冻得还是瑟瑟发抖,但晌午站到太阳底下又会热得要命。今天太阳老早就出来了,是个响晴天,又是个星期天,不去钓鱼实在可惜。是生产队鱼塘里的鱼,天气乍寒转暖,鱼儿抓住后机会填肚子长膘,接下去就要锁口冬眠了,这时候好钓,简直钩钩不落空。制鱼钩也不费大事,你只要拿缝衣针在煤油灯灯头子上烧红,趁着烫红未褪,赶紧就着个什么硬东西比如剪子的铡口吧,一别,针尖朝一侧钩去,然后朝碗水里一扔(这样淬火过的鱼钩硬实),滋地一响,一只漂亮的鱼钩就捏成了,根本不用去拨浪鼓子货挑上去买。只要拨浪鼓子摇出一堆零碎的鼓点在村街上跳响,孩子们总是先围过去,拿着一小团一小团祖母或母亲梳掉的头发,亦或废铜烂铁,当然也有一分二分的硬币,去换货挑子里的各种小玩艺儿。换针的多,因为换的是针,不是鱼钩,大人们是不会计较的。换来的针没有谁真的交给祖母或者妈妈的针线筐,傻瓜才会那样做。他们轻而易举就把缝衣针变成鱼钩,在针鼻子上穿上纳鞋底线绳,然后再剁一节二指长的秫秸梃子往绳子上一拴,一根连带浮漂般般四齐的钓鱼线就算完工了。他们根本不用钓竿,那样握着晃来晃去招摇,还不是找揍,生产队长或者什么管事的离老远看见,不来找你的事儿能会留着你当神供!他们蹲在水塘边,聚精会神去看水底的把戏,好像偶然光顾村子的马戏团不是在村街上演出,而是都钻进了水塘底。或者是泥鳅突然喜欢打架了,也不怕人,在眼皮子底下你蹿我跳打得不可开交。反正是他们装得都挺像的,不会引人瞩目,队长从水塘边走过,也不多吭一声。谷米的钓技堪可了得,他不用生面团,不用蚯蚓,而是用杂面馍当锈饵,钓上来的鱼多,伙伴们称他“鱼眼”。谷米往哪儿一蹲,鱼儿好像能嗅出他的气味,一群群围上来。杂面馍家家都有,掰一块在手里,人家看见了还当你是在吃馍呢,其实谷米用的仅只是指头大一块,稍稍蘸点水,在手里捏来捏去,捏成瓷丁丁的一小团,穿在缝衣针鱼钩上再使劲儿捏实,捏得和钩体长在一起,这样无论在水里泡多久鱼儿如何戏弄饵团都不会擅自脱离。镆团的诱饵一低头扎到水下,让那截略微泛黄的秫秸梃子浮漂差点儿坠得被水淹没,没了影踪——但谷米能让浮漂正好停留在水皮上,他有这本事,让浮漂忠实地给他传送讯息。只要水底里鱼一张嘴触动馍团,保准他马上知道,而且他知道鱼儿是在拿嘴拱,还是仅仅是嗅一嗅,是不是真吃。只要鱼儿不再犹豫,仓促下嘴,想一口吞下马上逃走,拽得秫秸梃子浮漂一下子没了影儿(他们叫“黑漂”)——在这紧要关头,谷米也不会犹豫,他立马从蹲着的姿势跳踉起来,有几次还差点滑进了水里。他机敏得像一道闪电,在塘坡里晃出一团虚影。他使劲儿往上拉,往往劲儿使得有点猛,甚至还拽岔过鱼的嘴唇,使那一钩空欢喜一场。不过现在他已经能存住气,不会那样生猛。他已经有了充足的经验,能够悠着劲儿拉鱼绳,不至于让上钩的鱼再溜掉,这也是他竭力试图撺掇芋头去钓鱼的原因。但芋头今天不想钓鱼,按说芋头比他还热钓鱼,只要一说钓鱼眼睛就滋滋放光,但今天邪了门,芋头就是想牧羊。谷米不知道船湾在哪儿,只知道不对劲儿,但找不到不对劲儿的症结。既然芋头这么坚持要去牧羊,他也不好太反对,反正下午也可以去钓鱼,也不是非要晌午去不可。再说秋天的田野让他百看不厌,无论啥时让他去田野里,他都不会说二。他太喜欢田野了,往田野里一站他都不想再回家,所以他也就理所当然随声附和,要和芋头一起去田野里牧羊。
于是两个人就分头回家牵羊。谷米行动还是迟缓了一些,因为他的羊正在吃一大团从地里刚刚收割回来的红薯秧,吃得很香甜,咕咕吱吱地细嚼慢咽,让他不忍心马上牵它走。他听它不紧不慢地吃红薯秧,将略略透出些苍老的叶片一片一片拖进嘴里去,然后上下颌不住地锉动,来嚼碎那并不坚韧的叶片。羊的嘴角泛出一线绿沫,谷米想给它擦掉,但终也没有去擦。羊和人不一样,它能干干净净地舔去那些绿沫的。羊干啥事也不会急,不紧不慢,直到芋头在家后的村街上一个劲儿喊,“谷米,谷米……”他才悚然惊醒,像是在梦里。他赶紧解开拴在桩上的系羊绳,牵起羊就走,没有顾及他的羊不是太情愿,一个劲儿地咩咩喊着伸着脖子够那堆离它越来越远的红薯秧。清知道它硬不过他,不走也得走,但它还是要做做样子,让他知道它无比留恋那堆美味,也好促使他为它找到更多更爽口的美味佳肴。羊咩咩地颤声唤,央求他停下来,声音里满是哀怜。谷米顾不得分辩,拽着羊就出了门。芋头已经牵着他的羊站在街角,两只羊相见,分外亲热,厮磨不够,又是碰脸,又是蹭脖子,道不尽的离愁别绪软言温语。他们俩就不再呓怔,将羊绳绕成一圈一圈,套在羊脖子上。羊一下子神气起来,像是一下子变成了南太平洋岛国的土著人,一层一层项圈套在脖子上,能把脖子坠弯。两只羊也许是因了套绳的缘故,不再被主人控制,也许是看见了晴天,看见了远方田野里诱人的葱翠景象,兴致猛然高了,争着往前跑,也不再去诉说分开后的想念了。谷米的羊是只羯羊,性格狂放,不使一会儿闲,也从不老实,有点踢岔葫芦弄岔瓢的劲头;而芋头的羊腼腆多了,因为是母羊,而且已经怀孕,不久之后就要当妈妈,所以轻易不发脾气。本来脾气就好,叫干啥就干啥,这时候分外温和,简直是典范。两只羊不可能并排走,得得得得,羊蹄声碎,谷米的羊永远跑在前面。
一到村口外,离打麦场还有老远呢,芋头附在谷米耳边低语几句,谷米马上茅塞顿开,知道为什么芋头不想去钓鱼而想来牧羊了。芋头挂念的是队里的打麦场,是打麦场里的豆秸垛,确切地说,是豆秸垛下头暗藏的豆粒。因为等着收玉米,以及收玉米之后接下来为了播种冬麦而生出的一揽子活计,早收割的大豆被草草碾压一遍,脱脱大部分豆粒,残留在秸秆上的豆粒要等活计忙完之后再掠二遍,反正在打麦场里,和收到谷仓里也没有太大差别。一句话,存着气儿不少打粮食。谷米没想过豆粒是羊的美味佳肴,他只想青草和树叶才是羊喜欢吃的,庄稼棵子羊也不拒绝,似乎也不是家常便饭。芋头说你可能不知道,羊吃了豆子上膘快,吃一顿饱半月。
“有那么神奇吗?”谷米睁大眼睛盯着芋头,对芋头的话将信将疑。
“当然了,”芋头说,“不信你试一次就知道了,羊要是吃了豆子,第二天一下子就变精神,浑身都是劲儿。”芋头因为自己发现了真理而自豪,他发现真理的次数实在是太少了,因而被人重视的机会也不多,如今这机会降临,当然令他兴奋且激动。
谷米的脖颈连带头颅连带眼睛停在一个地方凝止不动了好一会儿,然后决定相信芋头的话。芋头是他好的伙伴,他早已对他深信不疑,现在他决定相信他,觉得那些暗藏的豆粒是他的羊的美味佳肴,是无量福音。
那豆粒确实不远,就在豆秸垛底下,均匀地撒着一层。谷米想起没有打净的豆秸垛底下窝藏豆粒的事儿,只要从豆秸垛边儿上往里头伸进手去,一收就能收一大把。那些豆粒圆润饱满,层层叠叠铺了一层,有点硌手。但只要肯伸进胳膊,抓几把豆粒真不成一回事儿,现在问题是他们怎样才能进入打麦场,靠近豆秸垛。
看守打麦场的是哑巴,一个四五十岁也许是六十岁的老头儿。他是个不容易让人分清年龄的老人,很瘦很矮,一脸枯皱,略略有点驼背,整天围着打麦场转圈。哑巴因为张开嘴只能咿咿呀呀不能说话,就被视作残疾,只能看守打麦场,冬天的时候守候牲口院。哑巴忠实无比,比一条狗还要忠实,叫他看打麦场,他一刻也不会离地方,只有当别人来接替他了,他才舍得回去吃饭。即使回去吃饭,他还是操着打麦场的心,反正他也不太把吃饭当回事儿,回到牲口院三口并作两口,走完吃饭的程序了事,一转身他已经又在打麦场上。哑巴的家就住在牲口院,和成群的牛啊马啊为邻。哑巴没有媳妇,当然也没有孩子。他是一人吃饱全家不饿,小时候好像有过家,现在已经没有家了,牲口院就是他的家。
谷米的羊不是太饿,因而谷米不是太着急冲进打麦场蹿到豆秸垛旁边伸手收豆粒。谷米对田野里的好风光还是有点沉醉,尤其是出了村口就是生产队的菜园,这会儿萝卜还没有苍叶,正在枝茂叶盛,而白菜也是刚刚收拢叶片,在起劲儿强摁着里头往外拱朝外膨胀的菜心。让人激动不已的是大葱,我的天,碧绿葱翠,像是一堆堆倒插着的秤杆,没有一丝蔫巴相,简直令人不敢置信。谷米喜欢大葱的长相,无缘由地喜欢。他喜欢大葱的这种朝天乱捅的势头。菜园外圈是长长短短的树枝扎起的篱巴,树枝经过一夏天的日晒雨淋,沤得有点发黑,上头却驮着疯长的梅豆。梅豆见了秋天的凉气,一下子精神百倍,叶也更绿,花也更繁,一堆一堆,都是紫紫红红的小花,散发着淡雅的馨香。谷米对这一切都喜欢得不得了,有点留恋忘返,哪还有去打麦场豆秸垛冒险的心思。但芋头的心一丝儿也没被梅豆什么的挂住,他仍然在想他的豆秸垛,他说,“谷米,你去引开哑巴,我从侧面蹿进场里收豆子。”谷米呓怔了一下,说,“好,我去找哑巴,”说着就一蹶跑开了。在这类事情上,两个人总是配合默契,只需要一句话,甚至递个眼色点个头,彼此马上心领神会,明白自己该做什么。
谷米一眨眼工夫已经磨悠进了打麦场,站在了大麦秸垛跟前。这溜麦秸垛又高又大,应该是他见过的体积的物体。这是生产队里的麦秸垛,是牲口院里的几十头牛马驴骡们一年的口粮。几百亩地里的麦子,纷纷在这里碾变为金黄的碎麦秸堆垛而起,形成一溜齐刷刷的山冈,是平原上所能见到的雄伟壮观的景物。因为只是过了一个暑天,还没有经历严冬的霜雪,麦秸垛的表层还保持着金黄簇新,没有发黑沤糟。牲口们的饭量有限,几个月的嘴嚼与反刍也只是让朝向路的垛头略略凹陷,豁陷中崭露的麦秸更显出新鲜如初。勤勤恳恳的哑巴正在收拾麦秸垛旁的秫秸垛,正在把秫秸捆一个一个地叠摞整齐。哑巴太瘦了,一身黑粗布的衣衫穿在他身上有些晃荡。他不停地呼呼啦啦抱起秫秸捆,往垛的上头撂去。阳光从不偏袒,晒得他满头大汗。谷米提心吊胆走上前去。他有点怕哑巴。不知为什么,只要是与常人不同的人,孩子总是有点害怕,似乎他们这些人深藏的秘密太多,不容易看透,而那些秘密则充满不可知的危险,让他骇怕。其实他也知道哑巴对他很好,和其他孩子相比,甚至可以说哑巴对他是偏爱的,虽然他并不多走近哑巴,而且处处提防,眼神里弥漫胆怯与疏远,但哑巴仍然一次次试图疼爱他,走近他,让他莫衷一是。他和哑巴是一个亲族,按辈分他该唤他叫大爷,哑巴大爷,但他从来没有叫过,即使他能够听见他也不一定会叫。现在他想起了一个办法,让哑巴替他编一只蝈蝈笼。哑巴替许多孩子编过,他当然不会拒绝他。又细又长的高粱秫秸刚刚上场,还没有完全干透,很容易用牙齿劈掉秸皮,正是这一溜溜秸皮,可以编制精巧的蝈蝈笼。哑巴的两只手粗糙而骨节突出,但这双手却能巧夺天工。哑巴能劈出比韭菜叶子还要薄细的秸篾儿,而这些秸蔑儿在他的手里像是马上拥有了生命,神采飞扬,在他的五指间跳动翻飞,三下五除二,一只拳头大小的蝈蝈笼就宣告竣工。蝈蝈笼可以养两只蝈蝈,也可以养一只。同龄的孩子们几乎人手一只,每个身上都有一只蝈蝈笼,而这蝈蝈笼无一例外都出自哑巴一人之手。有恒心的孩子能把蝈蝈养到冬天,把蝈蝈笼装在胸前的衣袋里,贴着胸口,热乎乎的体温可以把冬天的寒冷隔离,让蝈蝈在深冬里照样弹琴唱歌。并不是每一只蝈蝈都能越冬,能够抵抗住冬天寒冷并在这天寒地冻里唱歌的是一种紫蝈蝈。紫蝈蝈紫背紫翅,一看就不同凡响。孩子幻想自己冬天里也能有这样一只紫蝈蝈陪伴,能够听到袄襟深处的清脆的蝈蝈弹唱的琴声,但他知道这是不可能的。他做不到。他没有恒心,不能把一只紫蝈蝈从秋天带到冬天,日子太漫长,而在漫长的日子里吸引他的事物太多,令他总是疏于管理,不知一件什么小事就可以让紫蝈蝈连同蝈蝈笼被轻易忘却,然后就是死亡与消失。当他再度想倾听蝈蝈歌唱时,蝈蝈已经消失,这让他无比悲伤,所以他不打算再去试养一只越冬紫蝈蝈,这想法对他来说太奢侈。他极少找哑巴编笼子,现在他找到他了,看见了他的一脸笑容。他用哑语比划一只蝈蝈笼,哑巴马上明白,马上动手找一只合适的秸皮光溜的高挑个头的秫秸。他站在他身后,不敢太靠近他。他能嗅到他身上的馊味,有点发酸,但并不难闻。他好久没剃头了,头发已经有寸把长,黑黑的,一根白发也没有,也更让他害怕,因为像哑巴这样年纪的人,怎么可能不生白发呢,可见他不是常人,也许根本就不是人。他是鬼吗?他是妖精吗?……在哑巴细心地找出两支秫秸时他开始胡思乱想。他扭头看看芋头,他只看见了两只羊,但没有看见芋头。没有看见比看见了还让他放心,他知道芋头就在那堆不大的豆秸垛背后,离他很近,甚至他能听见随风送来的轻微的掀开豆秸的窸窸窣窣声。芋头已经准时窜到了豆秸垛跟前,正在把细瘦的手伸进垛底下摸索并收拢那些散在的豆粒。孩子全神贯注地盯着全神贯注编笼子的哑巴,担心他突然警惕,并突然跳踉起来不是奔向豆秸垛而是奔向他,他的心悄悄地跳向高处,从胸口那儿升高到了喉咙接着跳进了咽腔深处。他咽了一口唾沫。现在芋头正抓起一把把豆粒装进口袋里,装得满满腾腾。一想到他在这儿装模做样求哑巴编笼子,而芋头就在旁边收哑巴看管的满地豆粒,他马上心里一沉,一种愧疚溢满心中。他觉得对不起哑巴的信任,他觉得他在施行一种卑鄙的欺骗行为。害怕是没有了,但这种歉意与愧疚让他有点抬不起头来,他不敢去看慈祥的哑巴。哑巴一脸微笑,心没二用地在用牙齿撕掉秸皮。哑巴的牙齿只有稀不冷登几颗,又黑又黄,笑起来难看,龇着牙咬住秸皮时更难看。他替哑巴难过。他为啥长了这么一口难看的牙齿啊。孩子禁不住舔了舔自己的牙齿,他知道他的牙齿很齐整漂亮。他为自己生了一嘴齐整漂亮的牙齿而不好意思,而难为情。哑巴在忙碌。秸皮闪耀着一溜溜金黄,已经齐齐整整地在地上躺成一排。哑巴没有停止牙齿和手,仍然在哧哧地撕秸皮。他们是蹲坐在打麦场旁边的一株泡桐树下,叶荫稀疏,并不能完全遮挡阳光,哑巴额头上的汗珠闪闪发亮,谷米突然萌生要去给哑巴擦汗的冲动,但他止住了,并不敢上前。他与他保持着安全的距离。要是哑巴想一把抓住他,他仍能哧溜一下逃脱。他算是警惕地等待着哑巴。
劈好了秸蔑儿,蝈蝈笼的工作算是完成了大半,因为编扎笼子并不费事。哑巴三下五除二,让那些秸蔑儿在手指间左扭右斜,算着芋头早回到路上,和两只羊在一起了,蝈蝈笼也宣告完工了。哑巴还从腰里顺手一摸摸出一戴细麻绳,拴在可以伸缩的笼口上。他将崭新的篾笼递给谷米,看着谷米拿着左端详右端详爱不释手,哑巴不出声地笑了。哑巴笑得灿烂,为了孩子喜欢他的手艺而有点不好意思,有点受宠若惊。孩子不知该如何感谢哑巴,话语无法传递他的感谢,但他又一时找不到合适的感谢方式。他只是那么对着哑巴笑,一想芋头兜子里深藏的黄豆,他的掺和着愧疚的谢意让他有点脸红心跳。他呼哨一声跑开,用他的尥蹶子兴奋来表达他的感激,像牲口院里那头油光水亮的小马驹。
芋头已经将两只羊牵离打麦场五丈开外,正让羊吃着他随手从白杨树上够下的树枝上的肥硕叶片,不时也掏一把口袋里的黄豆捂到羊嘴上。羊光顾着吃那些新鲜树叶和香喷喷的平素难得一见的黄豆,一时也没理被手里金黄的蝈蝈笼吸引兴奋的谷米,好像他们对谷米的离开与回来并不关心。芋头对他会心一笑,为他们的小小成功而得意。
俩人把羊牵进护路沟,让两只羊尽情享用黄豆。芋头平时性情随和,昨商量昨中,没有商量不成的事儿,但他的脑子只有一根筋,一旦犟到哪一点上,八头老牛也拉不动。当饱满的口袋瘪了一半时,芋头一边掏豆子喂着羊,一边张望不远处的池塘,“咱去塘里吧,塘坡里草好,又嫩又密。”他喂光手里的豆子,拍净两只手,心思仍然悬系在塘坡里的青草上。谷米知道他必须和芋头一起去塘坡里牧羊了,这决定已经不可更改。芋头刚才说了塘坡里草好,现在又开始说那儿草好。当芋头把一件事情说出第二遍时,这件事情基本上已经板上钉钉,就像他们说好去钓鱼,但芋头一时心血来潮改成了牧羊,他说了第二遍牧羊,他们就牵着羊这时候站在村外土路上了。在这些无谓的事情上,谷米从不跟芋头争,他总是顺从芋头的意愿,满足他的要求。这是两个人友谊能从前一年持续到今天的原因。村子里的孩子们鲜有友谊延续一年以上的,因为一些微不足道的小事,发生争执乃至火并,原先形影不离的伙伴某一天就怒目而视分道扬镳。两个成为敌人的伙伴若干天后也许又会化干戈为玉帛,又会形影不离,但那是另一场友谊,仿佛与之前的伙伴关系并无瓜葛,甚至之前的敌意也一同被忘得一干二净。世界重新开始,恩怨冰消雪融。但芋头和谷米却不是这样,两个人甚至没有发生过口角,总能在不一致中达成一致。芋头说要去塘坡里牧羊,谷米并不想去,但他不会坚持,仍是掂着他那只刚刚出生的蝈蝈笼子与芋头一前一后向池塘走去。
从紧贴着打麦场西侧的那条纵路北行一百多米,就是芋头提议要去的那口池塘。因为位于村子的西北角,那池塘就被称作西北塘,用方位做了自己的名字。西北塘和打麦场,两者在许多事体上都做了连襟:打场的时候,人们挑来塘水泼湿碾平场面;而挥汗如雨地干完场里的活计歇息时,人们又是用这塘水抹抹洗洗镇除疲累的。西北塘靠近村子,不是只会灌溉的野塘,它在太多事情上都能助村人们一臂之力。不仅是打麦场上的活计,即使平时,在池塘里淘粮食洗澡也是常事,所以一提西北塘,村里人都觉得熟悉亲近。两个孩子牵着羊,一前一后下了那条纵路一拐向西,走在了塘堰上。此时风和日丽,一派安谧景象,要说将有祸事降临,打死也没人相信的。天蓝得出奇,诺大的碧蓝的天际上只飘着一朵云,像是一团正在融化的雪,丝丝缕缕透出蓝底的身体马上就要融化消失。阳光像是从天上朝下撒的一捆捆钢针,闪闪发亮,站在太阳地里,没有村荫遮蔽,仍能感到吱吱啦啦的灼热,而且不一会儿额头上就会沁出汗粒。好在小风在田野里转悠,不时会和你打个照面,而只要一见风,那些汗粒会马上藏匿,马上没了影踪。汗水是怕风的,尤其怕秋天的风。
站到塘堰上,谷米用一根指头拎着他的蝈蝈笼,心里禁不住一阵阵畅快。他听见了一只蝈蝈在扯着翅子唱歌,而且他一眼就看出了那只蝈蝈藏身的地方,他拎着指头上的蝈蝈笼,知道这笼子马上就有事情干了,不再这么独守空闺了。这蝈蝈叫得真及时,仿佛知道盛它的笼子刚刚编好,它有点等不及,要赶紧跳上红芋叶顶上召唤谷米。说不定是只紫蝈蝈呢!谷米暗暗想,要是紫蝈蝈,他一定要试试养一冬天,越过冬天到了明年春天里麦苗泛青时节仍让它放声歌唱。在迎面春风里,掏出老蝈蝈让它看看来年茂盛葱绿的麦田,它不击翅高歌还能去做啥,做啥也替代不了它再见满地浓绿时的高兴心情。尽管知道没人在这会儿去惊扰这只歌唱的蝈蝈,他的紫蝈蝈(谷米已经在心里号定这蝈蝈属于他,而且号定它是紫蝈蝈),但他仍有些心急,他的心呼通呼通跳,他无心其他,只支棱着耳朵倾听那只蝈蝈,甚至忘了盈鼻的豆腥味。
芋头的羊大快朵颐,它对黄豆无比喜爱,看它将嘴伸进芋头捧着豆粒的手掌中头也不抬,咕吱咕吱不停地嘴嚼,谷米才知道羊对黄豆的热爱胜过嫩树叶,也胜过青草。但谷米的羊对黄豆的兴趣并不浓烈,它仅仅小口小口嚼噬了半捧就抬起头来咩咩地叫唤,有点左顾右盼心不在蔫。它刚刚在家里填饱了红芋叶,这时候它对美味提不起太多兴致,它的眼睛盯在周围田野的景色里,当然也不时张望一眼沉醉在黄豆的香味里的母羊。谷米的羊曾经是一只威武的公羊,但它现在早已成了一只羯羊,也就是太监羊。为了更快地育肥长个头,除了留作种羊的公羊(称作“苗子羊”)外,几乎所有公羊都有着共同的命运,一旦它们开始发育,会马上被主人请来劁匠骟掉去势,只有这样它们才能不张狂,不去春心荡驰,也只有这样它们才能把精力倾注在长膘上头。羯羊睁着略显空洞的眼睛,无奈地看着母羊,它没有更多的能耐,只有“咩咩”地轻唤几声温和地提醒母羊慢慢享用黄豆。羯羊一定是觉察到了什么苗头,它不住地观看饕餮的母羊,有点不放心,又有些无能为力,只那么匆急摇晃着短尾巴,低低地疾唤:咩,咩,咩……
谷米闻不惯这种生黄豆的豆腥味,当母羊将芋头捧着的豆粒嗑碎,细细嘴嚼时,那股生豆腥味就冲荡而起,扑鼻而至,熏得谷米差点呕吐。自从有次生产队的牲口院里炒黄豆,谷米钻过去抓了一把接着就不分清红皂白地喃着大嚼,不慎将混在其中的一粒生黄豆嚼碎,此后那种生黄豆的腥味就熏透了他的小小脑门子,让它刻骨铭心地厌恶。他一闻生黄豆的豆腥味就有点脑子疼,但为了他的羯羊肥壮他宁愿忍受这不快。谁养的物件妨谁,谷米也没想到他的羊对黄豆兴趣不大,和芋头的羊相比像是不属于同一物种,有着天壤之别。刚才芋头从豆秸垛底下收集了满满两口袋黄豆,他站起来走动时像是他也变成了一头母羊,正在哺乳,肚子两边鼓鼓囔囔着两只大奶子。芋头想赶紧弄瘪两只招眼的奶子,他怕哑巴扫见,那样哑巴就会咿咿呀呀破命地追赶他俩。芋头担心吓坏了他的羊,母羊肚子里有羔,惊吓会让它流产。一看见谷米从场里跑脱出来,芋头两只手插在两侧的褂兜里,就催促谷米,“快,掏你一兜!”谷米也穿着和芋头一样的黑粗布褂子,样式一模一样,两个人的褂子的黑布出自同一块棉田同一家染坊,只是芋头的褂子旧一些,肩膀上和肘尖处有几处补丁,而谷米的要簇新一些,因而颜色也黑暗得深些。但谷米的一只褂兜漏了一个洞,不能装小件东西,当然也装不了黄豆。谷米撑开一侧的口袋,接纳芋头左一把右一把的豆粒。后来他们还把羊牵进护路沟,耐着性子掏黄豆喂羊,这样可以让羊放心地品尝美味,而不用担心会被哑巴发现。护路沟差不多漫住他们的头顶,离得稍远很难发现沟里的人和羊。这时候大路上也很少走人,人们都在田里干活呢,谁没事也不会在路上乱逛。两只羊嚼噬一阵,谷米的羊很快对这种藏在护路沟里的勾当厌腻,它一次次挣着系绳往路上爬,后来对递到嘴边的黄豆连瞅也不瞅一眼。谷米说,“咱们走吧,”他看着芋头。芋头喂光一掬黄豆,看着仰着头仍然在等待着新一捧黄豆接踵而至的母羊,他抹拉抹拉手,扭头朝西北角望望就次说了那个提议,“咱们去西北塘那儿,那儿草好。”
芋头牵着他的羊根本没好好走路,一路上一把接一把喂羊吃豆子。母羊咕吱咕吱咀嚼着,嘴角溢出两道黄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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