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货速发】猫

每次听维塔斯的《星星》，都被那神性冥想的音乐和歌词震撼，铭言菜场窄旧冰冷的小旅馆里，飘着这样的天籁之音，是多么不可思议的事啊。

写作疲倦的时候，就听这首慢歌。

“那个写字的人”，旅馆老板这样提到我。他和老板娘并不知道，孕育了12年的“猫”在他的地盘上诞生了。

从1999年春天动笔，到2011年的后一天杀青。这只“猫”的写作跟随生命的足迹，漂过深圳、北京、天津、南昌、铁岭、上海等地，大部分都是在临时的租屋和小旅馆写的。如果当初知道这个30万字的长篇，需要12年的构思写作时间，辗转的地方如此之多，本性散淡悠慢的我，没有勇气开始。它对我的定力和耐心都是巨大的挑战。

12年，光阴间或一轮，对于许多高产的作家来说，至少可以写四五个长篇。而我，从风华正茂写到半老徐娘，却只生了一只“猫”。

这可真应了母亲一直的责备：太慢。

母亲极其能干，她若是男儿身，门前是插将军旗的。她眼里的女儿，有多么跟不上趟啊：2岁左右，才会说话走路，终日坐在痰盂上，胖乎乎，傻乎乎的，慢。

少女时期，常常沉默不语，脑子里不知想些什么，推不来搡不去的，慢。

生了孩子，本性难改，每天忙乎的事很多，别人看着很悠闲，还是慢。

早上，爱睡懒觉——再睡十分钟……再睡五分钟吧……赖到不能赖了再起床，还是慢。

吃饭慢，说话慢，做事慢。冬天全家去钟点房洗澡，总要把我排在后……

以前走路快的，脚不好以后，走路也慢了。

小偷翻我的挎包，我笑着慢慢说：哎呀，翻什么翻，没钱——他回答：那你早点讲噢。

父亲常常困惑：总是看到你慢吞吞的，总是看到你在睡觉，都不知道你那么多文章和书是什么时候写的，那么多事是什么时候做的。

几十年来，生命中发生许多变故和事件，一屁股烂事撵在后头，用别人的话说，还是“淡然深邃”的目光，在路上淡定地走着——慢得无可救药。

几乎见不到我风风火火、急急忙忙、慌慌张张的样子，甚至连脾气都很少发——除非对方欺人太甚太甚。

生活中，因为“慢”，竟得了“糊徒”、“睡虫”、“饭桶”三个绰号。

想到加菲猫的那个笑话——胖胖的加菲猫为了减肥，练习仰卧起坐，夜里它上床睡觉，说：先仰卧。第二天早上它醒来，说：再起坐。对于我这种能躺着决不坐着，能坐着决不站着的人来说，做一只存在主义的懒猫是很有潜质的。

可私下里，是多么庆幸这份“慢”啊，它给予我超脱的力量，使我面对残酷无暇惊慌，面对名利糊里糊涂，面对得失麻木不仁，它带我穿越绝望和挣扎的时候还泪中带笑。

老子说：天道无亲，常与善人。我无德无能，如今所拥有的一切都是在心无杂念的“慢”中无意得来的。

也许，命运，将一个天性缓慢的人推向山崖，总是要用无情的断裂，才能发生惨烈的蜕变。

在我身上，心灵的简单和思想的洞察一直都是失衡的。

也必定要为此付出代价。

文学的阅读和写作，让我在梦中穿行如诗，思考许多形而上的问题。

生活的消亡和黑暗，让天真一层层脱落，不得不冷静，不得不成熟。

我像一个梦中人回到了世界的真相。小说也彻底完成。

学术、教学、创作、孩子、家务、官司……这些要几个人承担的事情，集于一身，连我自己都想不通，这么多的负荷，“慢”我是如何扛过来的？

写作时，几乎是隐居的状态，时间的有限和性格的散淡，使我心无旁骛，也闹下许多笑话。不写作时，柴米油盐、劳顿奔波，和底层人一样为生计煎熬，借钱借到心有余悸的地步。

这份“居里夫人＋吉普赛女郎”的生活，这份贫穷、安静、动荡而丰富的生活，是我灵慧的泉源。没有它们，我的想象力再丰富，小说也是苍白的。它们使我既出世又入世，入在不离，出在心性。它们使我和人类的苦难声气想通，无论什么时候，都会刻骨铭心。

完成，是多么艰难的事情。2005年，我刚写到第六章，由于生育孩子、帮朋友做书、应付各种各样的纠缠麻烦，一搁就是6年。荒诞的是，这6年中，小说女主人公的部分遭遇竟落在了自己头上，变成先验的谶语。原来，生活，比小说还小说，比虚构还虚构。想象的翅膀就这样被折断了很多，对小说人物的心理却有了更深刻的体察。嘲讽他人变成了自嘲，也改变了初对小说结局的构思，原来的结局——调侃中很“悲绝”很“彻底”。现在是调侃中开放的结局。岁月把许多很“紧”的东西都打散了。

谈到小说，人们总喜欢问：有原型吗？我也只好回答：真真假假。很多写小说的人都这么回答。其实，由于我守口如瓶，肚子里藏着很多别人的秘密。反而会因为当事人或其他知情人泄露，有意无意嫁祸于我，逼我将对方拉黑。有的时候，我竭尽全力保护别人，终却没有保护好自己。而今天，这些秘密并没有变成小说，如果不被意外刺破，它们会陪我直到离开这个世界，在小说里多可能像彗星一样掠过。而目前我对写作自传体小说并不感兴趣，要写真实，不如直接写散文。

那么何为小说？我的定义是：用动态和静态的细节与结构，把政治、历史、人性、思想、心理或生活的所有明亮、黑暗和秘密，以虚构的方式呈现于人世间。

《猫》就是在这样的前提下完成的——假的是人物、故事、情节，真的是生活的气息。

里面有很多“犯规动作”，更不是畅销小说的格局。读惯很多小说的人甚至会不习惯。这种不习惯也是我想冲破的东西。

没有哪个时代，让中国的作家和诗人、文化人自身体现的荒诞和面对的诱惑如此之多，所以我把这些替自己和别人表达的当代特殊群体，和他们在现实生活外的延伸，他们独立、特殊、执着而脆弱的心灵，用小说套评论、小说套诗、小说套散文、小说套小说的办法，虚构在小说里。尽管随着时间的延宕，它的正在进行时已然变成过去时了，但其实是有过之而无不及。不过，令人向往的是，他们当中永远都有人在坚持。

2011年秋，我去沙田柚的原产地采风，在千秋村亲手摘下青绿的沙田柚。告别的时候，回望千秋村的山中农户，自嘲地想，有一天能在这儿呆到老，啥都不写也不错吧。

想起可爱的稚子每天叮嘱：妈妈，早点回来啊。

无论多忙，我总是赶回家。

朋友们遇到，总是说：别再写了。

我也总是回答，不写了不写了。

无数次想远离文学，放弃写作。

不写作的生活真好啊。

可是，对于我们这样的人，不写作又能做什么呢？看到阎连科对略萨说的话，心有戚戚焉——我们就是写作的孤儿啊。

罗兰·巴特曾在他著名的《一个解构主义的文本》中写到：……爱情无法在我的写作里面安身……一旦明白人们并非为了对方而写作，而且我将要写的这些东西永远不会使我的意中人因此而爱我，一旦明白写作不会给我任何报答，任何升华，它仅仅在你不在的地方——这就是写作的开始。

心如死灰的时候，我绝望地写着。这么多年，写作对我来说就是一场无望的爱情。

焦虑、痛苦、崩溃、寂灭、死亡的边缘……都经受过……

而当我仰望夜空，星星依旧在那里。

2012年天，活泼的稚子在小区飞奔，跑到家门口的石阶上高高站着，大声喊道：慢吞吞的乌龟妈妈你才来呀。

我笑着，就这样慢慢飞过悬崖……

无数的神、佛、人助我飞过，深深叩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