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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沈从文 著 凤凰含章 出品
出版社江苏人民出版社
ISBN9787214148476
出版时间2015-12
装帧平装
开本16开
定价25元
货号23795200
上书时间2024-12-15
\ 龙朱 \
说这个人
郎家苗人中出美男子,仿佛是那地方的父母全曾参与过雕塑天王菩萨的工作,因此把美的模型留给儿子了。族长儿子龙朱年十七岁,是美男子中之美男子。这个人,美丽强壮像狮子,温和谦驯如小羊。是人中模型、是权威、是力、是光。种种比喻全只为了他的美。其他德行则与美一样,得天比平常人特别多。
提到龙朱相貌时,就使人生一种卑视自己的心情。平时在各样事业得失上全引不出妒忌的神巫,因为有次望到龙朱的鼻子,也立时变成小气,甚至于想用钢刀去刺破龙朱的鼻子。这样与天作难的倔强野心却生之于神巫。到后又却因为那个美,仍然把这神巫克服了。
郎家,以及乌婆、彝族、花帕、长脚各族[1][[1] 乌婆、花帕、长脚,以及后面提到的白脸族、白耳族等,均为作者虚设。
],人人都说龙朱相貌长得好,如日头光明,如花新鲜,正因为这样说话的人太多,无量的阿谀,反而烦恼了龙朱。好的风仪用处不是得阿谀(龙朱的地位,已就应当得到各样人的尊敬歆羡了)。既不能在女人中煽动勇敢的悲欢,好的风仪全成为无意思之事。龙朱走到水边去,照过了自己,相信自己的好处,又时时用铜镜检查自己,觉得并不为人过誉。然而结果如何呢?似乎龙朱不像是应当在每个女子理想中的丈夫那么平常,因此反而与妇女们离远了。
女人不敢把龙朱当成目标,做那荒唐艳丽的梦,不是女人的过错。在任何民族中,女子们,不能把神做对象,来热烈恋爱,来流泪流血,不是自然的事吗?任何种族的妇人,原永远是一种胆小知分的生物,要情人,也知道要什么样情人才合乎身份。纵其中并不乏勇敢不知事故的女子,也自然能从她的不合理希望上得到一种好教训。相貌堂堂是女子倾心的缘由,但一个过分美观的身材,却只做成了与女子相远的方便。谁不承认狮子是孤独兽物?狮子永远孤独,就只为了狮子全身的纹彩与众不同。
龙朱因为美,有那与美同来的骄傲不?凡是到过青石冈的苗人,全都能赌咒做证,否认这个事。人人总说总爷的儿子,从不用地位虐待过人畜,也从不闻对长年老辈妇人女子失过敬礼。在称赞龙朱的人口中,总还不忘同时提到龙朱的相貌。全寨中,年轻汉子们,有与老年人争吵事情时,老人词穷,就必定说,我老了,你年轻人,干吗不学龙朱谦恭对待长辈?这青年汉子,若还有羞耻心存在,必立时遁去,不说话,或立即认错,作揖赔礼。一个妇人与人谈到自己儿子,总常说,儿子若能像龙朱,那就卖自己与江西布客,让儿子得钱花用,也愿意。所有未出嫁的女人,都想自己将来有个丈夫能与龙朱一样。所有同丈夫吵嘴的妇人,说到丈夫时,总说你不是龙朱,真不配管我磨我,你若是龙朱,我做牛做马也甘心情愿。
还有,一个女人同她的情人,在山峒里约会,男子不失约,女人句赞美的话总是“你真像龙朱”。其实这女人并不曾同龙朱有过交情,也未尝听到谁个女人向龙朱约会过。
一个长得太标致了的人,是这样常常容易为别人把名字放到口上咀嚼的。
龙朱在本地方远远近近,得到如此尊敬爱重。然而他是寂寞的。这人是兽中之狮,永远当独行无伴!
在龙朱面前,人人觉得极卑小,把男女之爱全抹杀,因此这族长的儿子,却仿佛永远无从爱女人了。女人中,属于乌婆族,以出产多情才貌女子著名地方的女人,也从无一个敢来到龙朱的面前,闭上一只眼,荡着她上身,向龙朱挑情。也从无一个女人,敢把她绣成的荷包,掷到龙朱身边来。也从无一个女人,敢把自己姓名与龙朱姓名编成一首歌,来在跳年时节唱。然而所有龙朱的亲随,所有龙朱的奴仆,又正因为强壮美好,正因为与龙朱接近,如何在一种沉醉狂欢中享受这个种族中年轻女人小嘴长臂的温柔!
“寂寞的王子,向神请求帮忙吧。”
使龙朱生长得如此壮美,是神的权力,也就是神所能帮助龙朱的事。至于要女人倾心,是人的事啊!
要自己,或他人,设法使女人来在面前唱歌,疯狂中裸身于草席上面献上贞洁的身,只要是可能,龙朱不拘牺牲自己所有任何物,都愿意。然而不行。任怎样设法,也不行。齐梁桥的洞口终于有合拢的一日,不拘有人能说在高大山洞合拢以前,龙朱能够得到女人的爱,是不可信的事。
民族中积习,折磨了天才与英雄,不是在事业上粉骨碎身,便是在爱情中退位落伍。这不仅仅是白耳族王子的寂寞,他一种族中人,也总不缺少同样的故事!不是怕受天责罚,也不是另有所畏,也不是预言者曾有明示,也不是族中法律限制,自自然然,所有女人都将她的爱情,给了一个男子,轮到龙朱却无份了。
在寂寞中龙朱是用骑马猎狐以及其他消遣把日子混下去的。
日子如此过了四年,他二十一岁。
四年后的龙朱,没有与以前日子龙朱两样处。另一方面也许可以指出一点儿不同来,那就是说如今的龙朱,更像一个好情人了。年龄在这个神工打就的身体上,增加上了些更表示“力”更像男子的东西,应长毛的地方生长了茂盛的毛,应长肉的地方添上了结实的肉,一颗心,则同样因为年龄所补充的,更其能顽固地预备承受爱、给予爱了。
他越觉得寂寞。
虽说齐梁洞并没有合拢,二十一岁的人年纪算轻,来日正长,前途大好,然而什么时候是那补偿填还时候呢?有人能做证,说天所给别的男子的那一份幸福与苦恼,过不久也将同样分派给龙朱吗?有人敢包,说到另一时,会有个初生之犊一般的女人,不怕一切来爱龙朱吗?
郎家族男女结合,在唱歌。大年时,端午时,八月中秋时,以及跳年刺牛大祭时,男女成群唱,成群舞。女人们,各自穿了峒锦衣裙,各戴花擦粉,供男子享受。平常时,大好天气下,或早或晚,在山中深阿,在水滨,唱着歌,把男女吸到一块来,即在太阳或月亮下,成了熟人,做着只有顶熟的人可做的事。在此习惯下,一个男子不能唱歌他是种羞辱,一个女子不能唱歌她不会得到好丈夫。抓出自己的心,放在爱人的面前,方法不是钱,不是貌,不是门阀也不是假装的一切,只有真实热情的歌。所唱的,不拘是健壮乐观,是忧郁,是怒,是恼,是眼泪,总之还是歌。一个多情的鸟绝不是哑鸟。一个人在爱情上无力勇敢自白,那在一切事业上也全是无希望可言,这样人绝不是好人!
那么龙朱必定是缺少这一项,所以不行了?
事实又并不如此。龙朱的歌全为人引作模范的歌。用歌发誓的青年男子女人,全采用龙朱誓歌那一个韵。一个情人被对方的歌窘倒时,总说胜利人拜过龙朱做歌师傅。凡是龙朱的声音,别人都知道。凡是龙朱唱的歌,无一个女人敢接声。各样的超凡入圣,把龙朱摒除于爱情之外,歌的太完全太好,也仿佛成为一种吃亏理由了。
有人拜龙朱做歌师傅的话,也是当真的。手下的用人,或其他青年汉子,在求爱时腹中歌词为女人逼尽,或为一种浓烈情感扼着了他的喉咙,歌唱不出心中的恩怨,来请教龙朱,龙朱总不辞。经过龙朱的指点,结果是多数把女子引回家,成了管家妇,或者到山洞中,互相把心愿了销。熟读龙朱的歌的男子,博得美貌善歌的女人倾心,也有过许多人。但是歌师傅永远是歌师傅,直接要龙朱教歌的,总全是男子,并无一个年轻女人。
龙朱是狮子,只有说这个人是狮子,可以使平常人对于他的寂寞得到一种解释!
当地年轻女人到什么地方去了呢?懂得唱歌要男人的,都给一些歌战胜,全引诱尽了。凡是女人都明白在情欲上的固持是一种痴处,所以女人宁愿减价卖出,无一个敢屯货在家。如今只能让日子过去一个办法,因了日子的推迁,希望那新生的犊中也有那不怕狮子的犊在。
龙朱就常常这样自慰着度着每个新的日子,人事凑巧处正多着,在齐梁桥洞口合拢以前,也许龙朱仍然可以得着一种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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