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货速发】泳池夏日屋

我是家庭医生。早上八点半到中午一点是我的应诊时间。我工作时可气定神闲了，单单给一位病人就有二十分钟的时间，这是我的个人风格。现在还有哪位医生会光为一个病人花费这么长时间？人们口口相传。他们说，他从不接收太多病人，他为每个患者耐心诊治。于是很多人都心甘情愿地排队等着我为他们治疗。如果有病人去世或者搬离此地，只要一个电话，马上就会有五个病人前来预约。

患者们分不清时间与专注的区别。他们误以为从我这里得到了比其他家庭医生更为认真细致的诊治。然而我给予他们的不过是时间而已。事实上我在一分钟之内就找到了症结所在，剩下的十九分钟则用我的专注，更准确地说是用我佯装的专注来打发。我同患者谈论他们的子女，话题不外是孩子们是否睡得好吃得好之类的日常寒暄。我把听诊器放到患者的胸口，然后又放到背上。我对患者说，先深吸一口气，然后慢慢呼气。我并没有仔细去听，也不想仔细去听；人体内部的声音听起来都差不多。首先要听的当然是心脏。心脏什么都不知道，它只是在跳动。它宛如一个机电室，让轮船运转，航线则由别的器官来确定。一颗超负荷运转的心脏听起来与健康的心脏大不相同。它会呻吟。它呻吟着，哀求着，恳求休息一天。只要休息一天它就可以清除所有的垃圾。它一直是在废料堆里工作。一颗超负荷的心脏就如同一个永无间歇的厨房，洗碗机转个不停，可用脏了的碗碟和烧糊了的灶具还是越积越多。这颗超负荷的心脏期待能休息一天，但这一天却从未出现。每天傍晚时分（有时候还早一点），这个梦想就被击得粉碎。如果人们只是喝啤酒，那么心脏还算是走运，因为它可以把大部分的工作都推给肾脏。但总有不少人，光啤酒是无法让他们满足的，他们还要来点别的：一杯杜松子酒，一杯伏特加，一杯威士忌等等诸如此类可以一饮而尽的东西。心脏于是被刺激得像要给撕裂一般，它开始变硬，如同一个被充气过度的轮胎，小小的坑洼就会让它爆裂。

我用听诊器对这颗心脏进行检查。我用手指按压皮肤下的硬处，“这儿疼吗？”如果我再用一点力，这颗心脏就会在诊所里破裂开来。我可不会这么做。我坚决不干这种傻事，否则血会喷涌而出。没有家庭医生想要患者死在他的诊室里。在家里怎么做是他们的事。在他们自己家里，在午夜时分，在他们自己的床上，肝脏一旦破裂，他们多半已经没有力气爬到电话边上了。救护车也许会来，但到达时也许已经太迟。

每隔二十分钟就会有一名患者进入我的诊室。我的诊所在一楼。患者如果拄着拐杖或坐着轮椅，步履沉重，呼吸急促，连迈上台阶都做不到，这种种迹象就预示这样的患者必定时日无多。而另外一些人不过是自我臆想，仿佛迈进门槛的步就踏入了鬼门关。这种病人并不在少数。事实上他们根本没生病。他们时而叹息，时而呻吟，发出各种痛苦的声音，好像马上要面对死亡之神一般。他们唉声叹气地坐到我桌子对面的椅子上，但事实上什么问题都没有。我聆听他们诉说病痛，这里疼，那里也疼，有时候疼痛还会一直辐射到下面……我做出一副认真倾听的表情，不时在纸上写写画画。我请他们跟随我进入诊疗室。只有在极个别的情况下，我才会要求患者到屏风后脱去衣服。在我看来，穿着衣服的人类躯体已经够糟了，如果可以，我真的不愿意多看那些从不见天日的地方一眼。在那过于温暖的皮肤褶皱之间，细菌正在肆意繁殖；脚趾间的真菌与炎症丛生；指甲挠过的地方已经开始渗血……这里，医生，这里痒得厉害……免了吧，谢谢！我表现得专心致志，似乎在认真检查，思绪却早已经飘远。我的脑海里浮现出游乐场里8 字形的回旋滑道，过山车的前端飞舞着一个绿色的龙头，人们将手臂伸向空中，拼命地高声尖叫。我从眼角瞥见簇簇潮湿的阴毛，红色发炎的地方光秃秃的，不可能再生出一根毛发。我想到了一架飞机，它在空中爆炸，乘客则被安全带牢牢地拴在座位上，从万米高空一头栽向无底深渊。周遭寒气逼人，空气稀薄，大海在深处静候。小便的时候火辣辣的，医生，那感觉就像针刺一样……一列火车在到达车站之前爆炸了；哥伦比亚航天飞机炸裂成了无数碎片；第二架飞机一头扎进了南塔楼。这儿刺痛，医生，这儿……

您可以把衣服穿上了，我说道，我给你开点药。有些患者的失望之情溢于言表：一个药方？他们会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犹豫片刻，甚至内裤或者三角裤都还挂在膝盖处。他们拿出了整整一上午的时间，希望物有所值，即使他们的钱其实是花费在并无疾患之处。他们期望医生至少能摸一摸他们；能戴上橡胶手套用内行人士的手指按按他们身体的某个部位；能用手指随便插插哪里。他们渴望被“检查”，他们不满足于医生凭多年的经验与专业的洞察力一下子就写下他们的病因，即便他业已经历过无数次，经验告诉他，他不必在千百次之后突然需要戴上他的橡胶手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