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货速发】摇啊摇

乡村孩子生活的种种声音中会有一只狗的叫声，譬如我的生活。

那只狗名叫华仔。长毛，白底黑斑的长毛，奔跑的时候在风中飘动，很是洒脱。

我三岁的时候华仔一岁，华仔三岁的时候我五岁，正好念幼儿园。

幼儿园对我来说是一段伤心的过往。

尽管华仔每天早晨陪我走好长一段村路，然后静静地站在路边，目送我去学校，放学的时候它又会早早地守在村口迎接我回家。

可是，我还是害怕去学校。

我的幼儿园是一间简单的房子，墙是纯正的青砖，屋顶盖着厚厚的茅草，茅草几年没有翻新，稀稀疏疏地长着几根青色的植物，叫不出名字，大约是鸟儿飞到这里累了，在茅草上歇脚或是找吃的，顺便把别处带来的草籽留给茅草屋当了礼物。

幼儿园的那个女老师很凶。她肥壮的身体压得脚步异常沉重，每当在教室里走动时，连屋顶的草大约都要震动得战栗起来。她从前面走到后面，又从后面走到前面，像一只巨大的皮球在屋内滚动。见到谁坐得不端正，她就瞪着金鱼一样鼓鼓的眼睛看，看得那个孩子浑身像茅草一样战栗起来她才移开她的目光。

不过，我害怕去学校不仅仅是因为这个女老师，更是因为一个男孩子，名叫大兵的一个男孩子。

大兵是镇子上油坊老板家的儿子。油坊的名字似乎是叫“春华油坊”，里面卖各种食用油，有豆油、菜油、花生油、麻油。有一次，我从油坊门口走的时候，看见一堆人堵在门口吵架，好像是说这个油坊卖的油里面掺了水，人家炒菜的时候，掺了水的油就炸得到处都是，把人家的脸给炸伤了。尽管这样，“春华油坊”的生意还是很好，油坊老板的儿子大兵也就变成了有钱人家的儿子。

有钱人家的孩子大兵喜欢做的事有两件。一是每天早上吃一个大油饼，吃得满嘴流油，香气四溢，让我们这些很少能吃到油饼的孩子馋得不行，经常偷偷跟在他后面，像饿慌了的小狗一样，一边嗅着他身上的香味一边咽着口水。大兵爱的另一件事就是，专门欺负人。

班里没被大兵打过的孩子用一只手可以数得出来。大兵爱打的人就是我。

大兵坐在我后面。每天，他会无数次地揪我的辫子，很用力的。上课时趁着老师看不见，他用脚踹我的小板凳，好几次我都跟凳子一起摔倒在地上。老师不管三七二十一，走过来给我的脑门一个爆栗子：“坐不像坐的，还有个女孩子样吗？”说完了还顺便摸摸大兵的头顶，说：“大兵乖了，坐得多好！”

那时我也经常闻到胖老师身上的各种香油味，只是还没能把那种味道跟“春华油坊”联系起来。据说大兵每天吃油饼的时候，总是会给胖老师也带一个，胖老师不知躲在哪里把油饼吃了才进教室。

我开始不愿意去上学。

外婆很生气。

对了，我三岁开始就被寄养在外婆家了。那时父亲是下放知青，在一个离家几十里外的农场工作，妈妈生了弟弟，还要上工，实在无暇顾及我。

外婆一开始还挺有耐心，天天想办法哄我去，可被外婆哄去学校之后，我得到的依然是“欺负”。后来外婆再怎么哄我我也不去了。外婆就骂，说像我这样懒的丫头将来肯定只能去讨饭，再懒的话连饭也讨不到的，只能饿死。外婆怎么骂我也不吭声，我只是哭，用哭倾诉着我内心的苦楚，我心中想说的其实是：“外婆，我不是懒，真的不是懒，我只是很害怕！”可是，除了我自己，还有谁能读懂我眼泪的含义呢？外婆自然也是不懂的。

天天上学都这样，外婆被逼急了，有一回就想出了一个办法。

外婆用一根绳子捆住我的手，一端系在树上，一端系在门口废弃的什么柱子上。外婆赌气地说：“好，不上学就不上学吧！上学比这样还苦吗？”我挣扎着，可外婆的绳结打得很高明，我怎么努力也不能成功。

有邻居经过我家门前，看到我的样子，好奇地问我外婆怎么回事，外婆告诉他我“赖学”呢！邻居便很激动地煽风点火：“噢，那就怪不得你了，换了我不光要绑住，我还要抽她一顿的。穷人的孩子不读书只有死路一条啊！”

我从泪水中看那个邻居的脸，我想狠狠地记住他，然后恨他一辈子。尽管长大后很快就忘了那张脸，但童年的所有的日子里，只要有其他道路可走我就绝不会走他家门口的那条路。即使面对面遇到了，我也不开口跟他打招呼。那个邻居有几次很奇怪地问外婆：“我是不是得罪你家妮妮了，她怎么像跟我有仇一样呢？”我心中顿时觉得很好笑，大人的忘性比记性大多了！我就是讨厌你，就是不想理你！

在我被屈辱地绑在门口时，心疼我的为我着急的只有华仔。

华仔围着我打转，喉咙里发出着急的呜咽之声，它用嘴巴啃绑着我的绳结，试图帮助我逃离。它看着我，目光中满是哀怜，它见到我哭，眼睛里也含了泪水。它似乎看出了只有外婆可以做它做不到的事，于是跑去外婆脚边撒娇，可是外婆毫不客气地骂道：“让开！你只知道跟她玩，你个畜生！”

华仔受了委屈，夹住尾巴，趴在我的脚边。它的身体依偎着我的小腿，传来一阵一阵的柔软和温暖。

我便安静下来。

不知过了多久，我好像听到屋里传来抽泣声，华仔也被惊动了，它站起身四处张望，顺便“汪汪”了几声。

我侧耳听，是外婆在哭。我感觉莫名其妙，被绑住的人是我，她为什么要哭？

听着听着，我禁不住也大放悲声，号啕大哭起来。

外婆很快走出屋，她三下五除二解开我手上的绳子，颤抖着声音问我：“还赖不赖学了？”

我不点头，也不摇头。

终，对幼儿园的恐惧依然战胜了对外婆的害怕。我倔强地咬着嘴唇，不肯接受外婆递给我的书包。

外婆终于暴怒了。她麻利地把书包往自己身上一背，几步走到路边，从半人高的灌木丛中折下一根灌木枝，对着我的屁股用力一抽。

火辣辣的痛让我大叫一声，伴随着叫喊，我猛地跳了起来，用手捂住被打的地方。

没等我安抚好自己的疼痛，外婆的第二抽又来了，这次她绕过了我的屁股，直接抽在我右腿上，我再一次蹦起多高，用手去捂大腿。

接二连三，外婆抽打着我，每次她都准确无误地绕过我的手。外婆后来告诉我，打人也是要有技巧的，对赖学的人来说，如果把手打坏了，那就更没办法上学了。

我就像一只蚂蚱，被打得满路蹦跳，并一直往幼儿园的方向前进。

快到学校时，我实在忍不住了，在外婆的一枝条下去之后，我叫喊了出来：“打死我也不去！他们叫我野种！说我是没有父母的孩子！他们还打我！老师也打我！”

听到这话，外婆一把扔掉枝条，把我拉转身，她看着我说：“你没有说谎？你真的不是因为怕学习才不去上学的？”

我哭着摇头。

外婆一下子把我揽进了怀里，用手掌抹着我的眼泪，她的手皮太糙了，硌得我的脸火辣辣地疼。

外婆一把攥住我的手说：“妮妮，跟我走！今天我倒要去看看谁敢欺负你！”

外婆领着我，径直走进了教室。

胖老师手拿教鞭，领着大家在读黑板上的拼音字母。大兵看见满脸泪痕的我，做了个鬼脸和砍头的姿势。明眼的外婆立刻认出了大兵，他的前面就是我的小板凳。外婆看了看我，又看了看大兵。我心领神会地点了点头。

外婆走到大兵那里，揪住大兵的衣领，把大兵从小椅子上提了起来。大兵家为了让他坐得舒服，特意请木匠定制了一把很宽大的小椅子。

外婆恶狠狠地盯着大兵，把大兵往地上用力一放，粗着嗓门说：“你欺负我们家妮妮了是不是？”

大兵被突如其来的“一抓”惊住了！他惊恐地看着外婆，机械地点点头。

外婆用更粗的声音说：“你再敢动我们家妮妮一根汗毛，我就让她外公毙了你！她外公可是有名的老红军，杀死过很多敌人！谁要是欺负人，那他就是坏蛋！就要被杀掉！”

外婆说得振振有词，很具有真实感和震撼力。全班孩子都被镇住了，胖老师也愣在那里没有出声。

外婆继续发挥着自己的口才，她面对全班孩子说：“谁敢叫妮妮野种，我就去杀掉他父母，让他变成真正的野种！谁说妮妮是野种？她父母比谁都疼爱她，因为我太喜欢妮妮，才把她留在我身边陪我！比一比，疼爱妮妮的人比疼爱你们的人要多吧！还敢瞎说什么野种！还有，作为老师，你怎么就不管一管呢？”

说着说着，外婆把目光投向了胖老师：“你看看，你穿开裆裤的时候我可抱过你不止一次，再说了，国家培养你，给你钱，不就是让你好好疼爱这些孩子的吗？怎么，我家妮妮是不是特别笨？所以你不喜欢她？”

胖老师连连摇头说：“婶子，你说哪里话呢？妮妮很聪明的！”

“这可是你说的，这么聪明的孩子居然怕来上学？以后这事就交给你了，以后再有人敢欺负妮妮，妮妮再赖学，我可就找到你家里去了！我不信你读了那么多书会教不好一个小姑娘！”

胖老师红着脸笑着继续点头：“好好好！婶子你先回，妮妮交给我了！”

外婆把书包拿下交给了我，走的时候对我说：“不要只知道哭！有什么事就告诉外婆！胆小的怕胆大的，胆大的怕不要命的，胆小鬼只能被欺负死，知道吗？”

我红着眼睛点头。

外婆大步走出教室，风扬起她花白的头发。外婆矮小的身影显得很高大。

胖老师对大兵没好气地说：“滚回你的座位，你再敢欺负妮妮，我就打死你！”

这回，轮到大兵哭了。而从那以后，胖老师每天都对我笑眯眯的。

班里时不时有孩子来问我：“你外公真有枪吗？他打死过多少敌人？”我说：“我也不知道。”

我是真的不知道。因为那时外公在县城的一家纺织厂上班，每个月只能见到一两次。后来我回家问外婆外公是不是真的打过仗杀过人，外婆却顾左右而言他，但是她再三叮嘱我，不允许去问外公，否则他发起脾气来可了不得了。我听话地连连点头。

挨了外婆那顿揍，我再也没有赖过学。再大的困难，总有办法解决。

逃避只能挨打。这是外婆教会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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