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清现象

前 言

本书图文均选自《图画日报》。

《图画日报》创刊于一九○九年八月十六日（宣统元年七月一日），日出一册，至一九一○年九月二十九日（宣统二年八月二十六日）刊出后一册，其间己酉、庚戌年假休刊八天，共出版四百零四册。每册十二页，单面印，开本纵二十五厘米，横十点五厘米，油光纸或连史纸石印经折装，封面双色，署“上海环球社编辑发行”。

《图画日报》并无创刊词，但在创刊前，《申报》连续刊出“《图画日报》定期出版”的广告，其中表明了刊行宗旨：“本社同人以增长国民智识、开通民社风气为己任，纠合同志数十人，分任编辑、调查、摄影、绘画诸事，期组织一文明有益之事业，贡献于社会。”自号至第八号，又每天刊出征稿启事三则（以后减为两则或一则），进一步深化了刊行宗旨，提出了对社会性、知识性、本土性、真实性的追求。

“本馆征求小说”：“本馆之设，为开通社会风气，增长国民智识，并无贸利之心。惟小说一门，易发人警醒，动人观感，故本报逐日图绘社会小说《续繁华梦》及侦探小说《罗师福》二种，以饷阅者。惟逐日出版，著作需时，本馆同人除著述、编辑、调查外，惟日孳孳，大有日不敷给之势。伏念海内不乏通人，如蒙以有裨社会、有益人心世道之小说见贻，不拘体裁，长短咸宜，特备润资，以酬著作之劳。译本请勿见惠。务祈不吝珠玉，无任盼切。本馆著述部同人公布。”

“本馆征求名人小影”：“谨启者，泰西各国，凡君主总统，内外各大臣，以及绅商学各界有名人物，均有肖像，并详载政绩事实，盖以备社会之矜式，发国人敬礼之观念，用意诚远且大也。吾国现届九年预备立宪时代，凡一切新学问、新事物勃兴未已，而独于政界、学界、商界、实业界各名人概无记载，致盛德勿彰，识荆无术，即异国人之来游者，欲悉此邦人物，亦难以按图而求，殊不足资观感而深向往。敝社同人不揣梼昧，特设环球社于四马路中和里对门，编辑各国风景及中外名人事略，汇订成书，按日出版。他日书成，自应按期赍呈哂政。如蒙惠赐玉照及年岁、住址、政绩、事功，另立表式如下，即希交贵书记逐行填写，迅赐邮寄本社，俾得摹绘入册。所辑小传，系据稿记载，并不敢稍参褒贬，以存真相。事关公益，务乞不吝珠玉，无任盼祷。环球社图画日报馆谨启。”

“本馆征求上海建筑及商场”：“启者，本社每日于本报第八页增绘上海之新建筑一门，如学堂、医院、公所、厂房、花园、局所、银行以及各大商业，凡关公益之建筑，商业之建筑，除由调查员随时摄影、调查外，特恐挂漏万一，以讹传讹。如蒙代为介绍，即恳详示坐落及建筑时代、建筑费用，以存真相。设能将房屋影片一并邮寄本社，俾得逐日摹绘刊登，聊尽提倡之微意。此布。图画日报馆谨布。”

这三则征稿启事，同时显现了报馆同人的主观愿望和具体做法。

如果将《图画日报》置于晚清以来的百种余石印画报中来考察，它的特色是很明显的，大致说来，有以下几点。

一、每日一刊，时效性强，信息量大，乃是中国近代出版早出现的画报类日刊。独立发行，并不随报附送，零售价每册铜元三枚（外埠三分），订阅价每月洋一元，一季二元八角，半年五元五角，全年十一元；第二年起有所下降，一季二元二角，半年四元二角，全年八元二角。因此为了扩大销路，维持正常出版，除本身的内容选择、栏目设置外，招徕了大量广告，还采取一系列推广措施，如附赠《十日小说》（每月三册），举行竞猜画谜（每月三次），以赠阅方式酬谢代为征订者等，这在近代出版史上是比较先进的市场营销手段。

二、先后设置栏目二十六个，在晚清石印画报中或许是多的。其中“大陆之景物”“时事新闻画”“新智识之杂货店”“绘图小说”“世界新剧”“世界名人历史画”贯穿始终。当时在读者中有较大影响，且被后来研究者关注的栏目，另有“上海之建筑”“上海著名之商场”“营业写真”“上海社会之现象”“庚子国耻纪念画”“上海新年之现象”“上海曲院之现象”“三十年来伶界之拿手戏”“鸦片烟毒之现象”等。这些栏目构成了时事新闻、社会现象、民生百态、人物传略、城市景观、名胜风光、岁时风俗、剧坛往事、域外文化等不同版块，不但分类部署，井然有序，而且对建立风格、锁定读者起了很大作用。

三、内容繁富，层次分明，既立足上海，又关注全国，甚至放眼世界。所谓立足上海，除“上海之建筑”“上海著名之商场”“上海社会之现象”外，更有大量上海社会新闻，“营业写真”也基本都是上海的“三百六十行”，其中不少是新兴的职业，如“卖发财票妇女”“砌街匠”“装自来水”“修电线”“电车司机人”等。所谓关注全国，“时事新闻画”“庚子国耻纪念画”等直接反映时事形势，“鸦片烟毒之现象”也带有普遍性，“北京曲院之现象”“南京曲院之现象”“苏州曲院之现象”等则记述了各地的风花雪月。就总体来说，外埠的新闻（包括绘画）不及本埠详实，但比之《点石斋画报》等已聊胜一筹。所谓放眼世界，如“时事新闻画”报道了“日本地震之激烈”“英庭审讯运动革命之印童”“墨西哥矿炸肇祸”“美国雪灾”等重大事件，“大陆之景物”介绍了世界各地的山川形胜、人文遗迹，“世界名人历史画”介绍了拿破仑等十位影响历史的人物，“新智识之杂货店”中的“游戏科学”则介绍了西方新事物和科学技术知识。

四、因各专栏的题材不同，图绘形式亦分为多种。如“大陆之景物”“上海之建筑”“上海著名之商场”“世界名人历史画”“当代名人纪略”等，绝大部分根据照片摹绘，留下了相对真实的历史图像；如“时事新闻画”“营业写真”“上海社会之现象”“鸦片烟毒之现象”等，采用写实性的简练笔法予以描绘，画面紧凑，人物造型生动，周边环境逼真；“三十年来伶界之拿手戏”，完全表现舞台演出场景，服饰道具均有依借，演员开相、神态则似是而非；“新智识之杂货店”“俗语画”，则属于漫画，尤其是前者，在近代漫画史上占居重要一席。

五、报道具有真实性，人物、事件、建筑及具体的时间、数据等，几乎都可作为研究社会和历史的参考。如“上海著名之商场”中的中法大药店，介绍了它的股东、注册资本、坐落、门牌、电话号码、电报挂号、主要商品、各埠分号、每年营业额等。再如“大陆之景物”中的伦敦圣保罗教堂，介绍了它的建造历史、建筑工程师、资金来源、整体规模、位置形胜，乃至开放时间、祈祷时间等。凡所行文，并不是纯粹地作说明，而时有掣胜之笔。

六、文字形式多样，相对浅近、活泼、生动，略带时尚小报的叙述风采，能引发市民的阅读兴趣。如“上海社会之现象”以寥寥数言作引首，揭示话题外，还借用各种文体来作铺叙，特别是开篇、山歌、五更调、东乡调、鲜花调、竹枝词、三字经、小热昏、上海码头曲、十送郎、童谣、酒令、急口令等俗文学样式，即使借用旧体诗词或传赞赋序等，也完全通俗化了；“营真写真”则都以俚词来作行业的解释和引申。如果要研究近代通俗文艺的丰富性，《图画日报》是可以提供例证的。

因此，《图画日报》比较前期的石印画报，在开拓读者视野、报道时事新闻、反对封建迷信、宣传科学知识等方面，已有明显的进步。同时也有它的时代局限性：如报道社会新闻，仍津津乐道姑嫂斗法、翁媳通奸等；某些报道有夸张、虚构的成分；普及科学知识，因未曾见过，就凭想象任意绘写。在绘画技艺上，也不及《点石斋画报》、广州《时事画报》等来得笔触细腻、绘写生动。但作为晚清市民的通俗性读物，它的历史文献价值依然是巨大的。

环球社图画日报馆内设著述、绘画、调查、摄影四部：著述部负责文字撰写，人员有孙家振、李涵秋、贡少芹、钱绍芬等通俗文学作家，另有晋玉、雨田、秋石、宜璧、捷走、陛青、南风亭长、蒋景缄等；绘画部负责绘制图画，人员有孙继（兰荪）、陆鼎恒（子常）、张树培（松云）、刘纯（伯良），另有式如、咏霓、玩月、如兰、紫翔、秉铎、韫方女史、箴斋、井原太郎；调查部负责采访，其职任相当于外勤记者，人员有鸣凤、如兰、勒兰克；摄影部主要负责翻拍图文，制版后供石印用，人员有云蒸、福井三岛。报馆同人中有外籍人士，尤多日本人。有研究者认为《图画日报》同时在日本发行，封面上除有大清宣统纪年外，亦有日本明治纪年，且有大清邮政总局和日本邮局的邮政许可。

本书辑集《图画日报》中凡属“现象”的专栏，有“上海社会之现象”“上海新年之现象”“上海曲院之现象”“北京曲院之现象”“南京曲院之现象”“苏州曲院之现象”“鸦片烟毒之现象”七种。

“上海社会之现象”，一百五十四幅，咏霓、玩月、张树培、刘纯等绘。这个专栏描绘了一个文明开化与虚骄鄙陋并存，同时又引领时尚潮流的晚清上海面貌，作者臧否时弊的态度是强烈的。这些现象非常广泛，体现在衣食住行等各个方面。在服饰上，女子穿滚边马甲，冬令用围颈、臂笼，披斗篷，手携皮袋，戴珍珠项链；男子穿翻毛马褂，御外国大衣，戴尖头小帽；男女均衣尚高领，悬纽子花，着皮靴，镶金牙，戴金丝眼镜，戴金刚钻戒。在饮食上，广东馆、番菜馆、宵夜馆如雨后春笋，生意兴隆，成为追逐时尚的新去处。在居住上，凡赁居者，租金日贵，而每月索讨房租急急如律令。在出行上，包车、马车依然盛行，电车、汽车、火车应运而生，交通的快捷和方便，前所未有，大大满足了行旅需求，但事故亦时有发生；骑脚踏车者越来越多，而女子骑行尤为时髦。在娱乐上，戏馆演戏，书场说书，四马路影戏，跑马厅西人跑马，夜花园滩簧，街头小热昏，让人游观无厌，又有叉麻雀、斗蟋蟀等种种消遣，妓院里更是五光十色，花样繁多。在商家经营上，或以盘店、关店等名义脱货，或广发传单作招徕，或在年终做押款；滑头浮夸，买空卖空，正是沪上的一时风气。当时新鲜事物正在不断出现，如演讲会、文明结婚、学生排队出行等，旧俗依然存在，如盂兰盆会、烧香求签、看香头、送羹饭、叫魂、放爆竹救月蚀。这正处于新旧交替的时代，作者对亲眼目睹的社会现状作了客观、真实的反映。

“上海新年之现象”，二十五幅，刘纯、张树培绘。这个专栏刊载于宣统元年岁暮、二年岁首，正所谓“过大年”之时。上海年俗中的“兜喜神”“接财神”“请年酒”“迎紫姑”“走三桥”“点星宿”等，依然是传统的节目，而“看灯戏”“跑马车”“开学堂”“迎喜神”等，则又带着时代的新鲜气息。无论新旧，画面上的街市景象、家庭陈设，已与往昔不同。上海人喜新与怀旧交融的心态，在过年时充分地显露出来了。

“上海曲院之现象”,七十四幅，孙继绘。这个专栏记述了当时上海的妓院生活。一是妓女装扮，如衣衫洒香水，随身携带小镜子、东洋小扇；日晡方起，所梳之髻，类乎旧时之“荡七寸”，云鬓蓬松，更显妖冶。二是妓女日常生活，如叉小麻将，听说书，串戏则以生旦为多，更喜欢照相，凡遇先生生日或小本家及本家生日，必请清音或宣卷，而一切每由狎客为之破费。三是接客种种，如操吴语，摆台面，起手巾，侑酒度曲时尚京调梆子，版刻局票开始流行，十六岁以下者不准接客，幺二妓院则有移茶之举；出应堂差则乘包车或马车，往往一人独坐，或借乘狎客汽车，招摇过市，出入于各番菜馆和酒楼饭店。四是妓女俗信，如每届过节烧路头两次，宣卷一次；每届朔望之夜，群往小东门外洋行街，向墙上财神像烧香祈祷，平日则叩祷英大马路保安司徒庙（虹庙）；每届大小月底，必烧锡箔、纸煤以邀鬼佑；每届夏秋之交，必延道士建醮三日，谓之保安醮坛。五是妓女出路，一旦从良，往往复堕风尘，俗谓之淴浴，有浴至三五次者；以沪地各妓论，立志从良者少，有心淴浴者多，而济良所之设，则为受凌虐之妓，立一保护机构也。六是妓院规矩，如每届端午、中秋、冬至三节，例以礼物馈客，谓之节盘；又每逢三节，院中厨子必于每妓房中馈菜六肴，名曰司菜，借索节费，各妓邀狎客代偿此资；三节后，妓往往有调头之举，既入新居，和酒连绵，缠头急博；凡有客至，必将门帘下垂，俗例有所谓客不见客，再有客来，各据一房，妓则往来其间；定情之夕，必燃巨烛，取洞房花烛之意；凡遇狎客拈酸吃醋之争，立唤巡捕拘究，因受工部局保护也。由于作者谙熟沪上花丛情形，描述琐细，记载了娼妓现象的近代变迁过程。　

“北京曲院之现象”，十三幅，孙继绘。北妓与南妓的服饰不同，不但好高髻，重脂粉，且以男妆为时尚；出局则乘坐驴车，此往彼来，颠簸道上；狎客至院设宴，必在客厅，粉黛环于前，龟奴绕于后，花费亦较南方为贵；每届过节，开市三日，嬲客吃酒碰和。惟好尚男风之冶游风气，已不复如庚子前之盛。

“南京曲院之现象”，八幅，孙继绘。晚清南京妓院，麇集钓鱼巷一带，冶游者每以秦淮河为消遣地，而下关旅馆，妓女僦居，招蜂引蝶，以逸待劳；妓女出局，皆乘小舟，或由龟奴负之而行；城中陋巷黑暗，狎客出院，例由龟奴点灯一盏，照明引导。

“苏州曲院之现象”，十四幅，孙继绘。当时苏州冶游以画舫为主要载体，虎丘、留园、石湖、观音山、荷花荡等处遍留艳迹；自阊门外开辟马路之后，妓亦开始乘马车兜圈子；凡狎客至院中摆宴，在座者例须给洋二元，谓之虱台面；凡客妓至院内应征，例须给洋一元，谓之生场钱；灯船夏季修缮，初秋出厂，狎客必张筵为贺，并飞笺招妓侑觞；而女说书，则又冶游中之别开生面者。

“鸦片烟毒之现象”，五十幅，孙继绘。当时正处第二次大规模禁烟运动时期，一九○九年二月一日（宣统元年正月十一日）在上海召开万国禁烟会，促进了中国禁烟运动的深入，同时也是国际间合作禁烟禁毒的开端。《图画日报》创刊后，对有关禁烟的新闻、事件多有披载。这个专栏，向世人描述了瘾君子从试吸到成瘾，从成瘾到家破人亡的全过程，不但分析了吸烟对个人健康、家庭生活的毁灭性影响，而且揭示了对国家和社会带来的巨大危害。画面写实，凄惨暗淡，配以通俗的七言诗，在对市民的舆论引导上有一定警示作用。

这本《晚清现象》仅是《图画日报》的一个选本，而《图画日报》在诸多晚清画报中，也仅是树林中的一株。陈平原先生在《图像叙事与低调启蒙》中说：“在近代中国知识更新与社会转型的大潮中，不同媒介发挥不同的功用。不曾‘独唱’或‘领唱’的晚清画报，其积极配合演出，使得此‘时代交响乐’更为雄壮与浑厚。尤其是时过境迁，其在启蒙、娱乐与审美之间挣扎与徘徊的楚楚身影，让无数读书人怦然心动；其以平常语调描述主潮、旋涡与潜流，促使史学家思考历史现象的复杂性；其对于风俗习惯、社会场景以及日常生活的精细观察与呈现，则给研究者进入历史、体会沉浮、采撷花朵提供了极大的方便。”在我来说，编这本书，只不过是“采撷花朵”罢了，聊以供献给与我有同样兴趣的读者诸君。

王稼句

二○一九年十二月三十日

 本书图文均选自《图画日报》。《图画日报》是晚清石印画报，油光纸或连史纸石印经折装，由上海环球社编辑发行，内容涉及人物、景观、文化、时事、现象等，以“增长国民智识，开通民社风气”为刊行宗旨。
 这本《晚清画报》辑集《 图画日报》中凡属 “ 现象 ”的专栏， 涉及上海、北京、南京、苏州四地，内容包括风俗习惯、社会场景、日常生活等方面。本书图文对照，眉目清晰，能使读者略窥晚清世界，也能给研究者进入历史、体会浮沉、采撷花朵提供极大方便。

王稼句，苏州人，一九五八年生。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一级作家。著作百余种，近作有《剪烛小集》《读园小集》《考工新记》《吴门风土丛刊》等。

回望晚清社会，打开一扇尘封已久的窗棂，作一番直观、具体、深入的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