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荒墟与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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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蒋涌

出版社重庆出版社

ISBN9787229166458

出版时间2022-05

装帧平装

开本16开

定价46元

货号1202661399

上书时间2024-06-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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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商品详情   

品相描述:全新
商品描述
作者简介
蒋涌,四川省自贡市人,当代作家、评论家,已发表各类文学、评论、新闻作品近四百万字;作品多次获得全国、省级文学奖项,其中长篇小说《穿云鸟》(2011年由重庆出版社初版,2018年8月再版)获中国知青作家杯全球征文一等奖。

目录
序…杨希之

第一章  父亲留下的谜团…001
第二章 陈年旧事…015
第三章 战马嘶鸣声…025
第四章 惜别在即…041
第五章 骤雨打芭蕉…051
第六章 一次被动选择…067
第七章 戏剧性的饭局…081
第八章 一枚过河卒…098
第九章 难忘的一课…111
第十章 让咸鱼翻身…129
第十一章 刻入记忆的名字…143
第十二章 庸常的日子…160
第十三章 一场拉郎配…174
第十四章 所去茫茫…188
第十五章 长江航船…202
第十六章 机会一闪…218
第十七章 劳心者与劳力者…236
第十八章  九级浪…248
第十九章 到嘉陵江听涛…262
第二十章 大开大阖…275
第二十一章 时 代…291
第二十二章   再下基层…305
第二十三章 偶 然…319
第二十四章 跨过一道坎…331
第二十五章 来日方长…345
尾 声…360

后 记…369

内容摘要
《荒墟与虹》是2011年在我社出版的长篇年代小说《穿云鸟》的姊妹篇,它以娓娓道来的故事和真切细腻的描写,展示了20世纪八十年代初期干部群众积极投身改革开放的时代大潮,勇敢地朝向现代文明和幸福生活迅跑的社会画面和生活场景,给读者如同身临其境的现场感。作者以饱满的情感、优美的文笔,成功再现了那一个变革时代新旧思想冲撞的风云激荡的社会状况,反映了一群基层干部勇于探索尝试,改变落后面貌的积极进取的精神风貌。

精彩内容
第一章父亲留下的谜团这天,起伏崎岖的滇西公路上,长途客车爬坡如鼻喷粗气的老牛,下坡如颤巍巍拄杖的跛子,车屁股腾起一尾翻卷乱扑的尘龙,车身排出一股吞噬柴油消化不良的漆黑浓烟,车厢早成闷热的蒸笼,一车旅客不胜烦躁。
烈日炎炎。
望平坐在客车内,裸木制成的双座椅与背脊骨不时硬碰硬,欠缺丰满的臀部早已经不起骤上骤下的颠簸,他觉得一身骨架快要抖散了。加之,同车旅客不时倒胃呕吐,甚至久憋失禁的尿裤,那些闻不得秽气的乘客抑制不住腹中怒火,破口大骂,泄愤扬拳,耍横踢脚,人与人的不和谐制造出一阵噪声发飙的闹哄哄,弄得他心绪如乱麻。兀然,车轮碾过一连串烂路深坑,头裹白帕的邻座汉子酒气、汗味夹杂狐臭的肉身趁势猛砸过来,防不胜防,躲不及躲,望平头额碰上前排的椅背,疼得倒抽一口寒气。他伸手一摸,额上已立刻见效,冒出一个大疙瘩。他窝着一肚子无名火,与归位正身的邻座汉子四目对视,一时语塞,十分尴尬。
前天,望平到昆明,先赴西山拜谒聂耳墓,紧接着便掉头去昆明师范学院寻找西南联大旧址,不知是迷失了路径,还是已经被拆除,他没有看到父亲当年就读时的土垒墙、铁皮顶的教室,不过,父亲讲述过那种暑天烈日烤得室内像蒸笼、雨点砸击房顶犹如密锣急鼓的就读场景,已是抹不去的深刻记忆。望平在昆明师范学院校园的东北侧找到西南联大纪念碑,它素有“三绝碑”的声誉,由冯友兰撰文,闻一多篆刻,罗庸手书。他细读了镌刻黑色大理石上的1178字的厚重碑文,仿佛有一道电光射入心灵,尤其是他在碑后附的834位从军同学的名单中发现了父亲的名字,凝神注视了好久,忍不住伸出指头去顺着笔画久久摩挲。
“先后毕业生二千余人,从军旅者八百余人”,冯友兰笔撰这句话,好比一枚钢针深扎心窝,使他苏醒,惊愕。在校学生中,从军比例是三取一,或三占一,这所大学算得上是名副其实的战时学校,生源就是候补兵源,跨进校门如同服预备役,读书与上战场只是一念之差,不过是时序与事序的先后而已。其时,国势危若累卵,据此可知。
这时,出现一个颇有学者风度的满头飞雪的老人,他拄着一根老藤手杖,胸前挂着一台照相机,旁若无人地仰视面前的纪念碑阙,带着浓厚的江浙口音朗声吟诵:万里长征,辞却了五朝宫阙。暂驻足衡山湘水,又成离别。绝徼移栽桢干质,九州遍洒黎元血。尽笳吹,弦诵在山城,情弥切。
千秋耻,终当雪;中兴业,须人杰。便一成三户,壮怀难折。多难殷忧新国运,动心忍性希前哲。待驱除仇寇,复神京,还燕碣。
望平猛然意识到,这就是罗庸所撰写的《西南联合大学校歌》的歌词,使用仄韵《满江红》的词牌。他的父亲生前每逢中秋之夜,总是怅惘莫名地久久徘徊在门外屋檐下,不时眺望月色朦胧的迷漫远方,嗓音低细压抑地唱起这支青春飞扬的热血歌曲。
历史,会不会拿一个人的命运和福祉来开玩笑?他觉得自己注定是一个大时代的小人物,扮演着喜剧中的悲剧角色。设若赶上父亲所生活过的那个久远的年代,面临一场民族存亡续绝的大危机,也许自己会经过一番痛苦思索,做出一个同样选择,踏上一条同样道路,哪怕隔代人会认定它是不可理喻与饶恕的大错特错,真是一种谁也逃不掉躲不开的青春宿命。
这一次,望平孑身出门,揣上了参加工作近一年积蓄的工资和从牙缝里省下的粮票,往帆布挎包扔了几件皱巴巴的换洗夏装,塞进几个馒头和一堆饼子之类的干粮,搪瓷盅不便装水就填入洗脸帕、牙膏、牙刷,脚上套一双烟色的塑料凉鞋,心里则填满郁闷与惆怅。他的父亲匡时剑,虽然名字豪气万丈,观其一生却十足的窝窝囊囊,连与世无争的大耳朵老百姓也比不上,充其量是一个逆来顺受的受气筒。半个月前,匡时剑仰躺在床上,颧骨凸出,面颊下凹,一度圆鼓的眼睛来不及间或根本没打算闭上,眼角挂着几滴浑浊的泪珠,半吞半吐地对儿子抛了几句:“真理标准大讨论的文章,我读了不少,社会有一场巨变是肯定了……等平反,老天爷不给我留时间了……我知道,你怨我,恨我,我误了你一生的前程……等我一去,你到云南走走……我的青春,志向,奋斗,都耗光了……热血,热泪,热汗,都流尽了……我的同学,我的战友,好多,好多,好年轻,好出息,壮士一去兮不复还,比我更亏……”父亲的话,断断续续,越说越低,没说完,在床边垂悬一条枯瘦手臂已僵直,那阎王派来的刻不容缓的黑白无常,把他匆匆地带走了。六十六岁,是他生命史的终点,天上人间有不可跨越的界线,一个青云直上的灵魂从此高不可攀。
那一场长达十年的亘古未见的动荡岁月结束后,望平毅然参加了首轮高考,谁知分数上了线却在政审中被刷下,最终是灰溜溜的名落孙山,遭逢一个撕掉脸面的冷幽默。他愤愤不平地赶到县教育局招生办,打算讨个公道,接待他的人虽长得五大三粗,却练就一副伶牙俐齿,回答简明扼要:解放前,他父亲扛过民国的枪,历史定性为“反动军人”;解放后,老头子再由党组织排队,是政治划线偏右那派。接待他的人还特别提醒,他参加高考的报名地点和政审工作人员都是县辖区或者乡镇直接安排,具体办理,基层干部某个环节操作有没有偏差,县里也不清楚。他被一阵搪塞堵得无理可讲,无言可辩,垂头丧气地跨出大门时,下脚冷不防,差点儿被一道刷了红油漆的高门槛绊了一个跟斗。
后来的后来,不知是哪位掌权者动了恻隐之心,把他降格录取到一个原本没填过志愿的毗邻地区的名字叫不响的学校,允许他到一个高不着低不就的学校去插班读自己做梦也没打算过要报考的政治经济学专业。所幸,他比别人少上三个月的课程,照旧得到了一本一视同仁的毕业证。
望平求学之路真是一波三折,在一来一去转移户籍的过程中,他恨透了那个限制自己出路的“匡”姓,决心一生省略它,居然蒙混过关。从此,他对父亲给自己取的一个名字,有所选择地保留,称呼更简单的姓“望”——希望的望,字“平”——太平的平。不管老师、同学,还是同事、路人,问到他“望”姓的来历,他故作高深,每每师法元人刘秉忠处世之道“若智若痴人总笑”的三缄其口,或报之以苏轼那类“此事古难全”的一味装傻,以此充当遮遮掩掩的盾牌。
车到那座县城,望平找了家收费便宜的客栈住下来,向当地人打听一番,直奔坐落在河畔山麓下的国殇公墓。到达目的地,他先围绕忠烈祠转了一圈,才沿着石阶上攀去拜谒公墓。
他震撼了,根据一块竖立的石碑上的记载,这座大山埋葬着中国远征军第二十集团军8000多名将士、地方武装1000余名人员和美国盟军19名官兵的遗骸,可叹,伴随近年前才结束的那场平地起波澜的大运动轮番出现拉锯式的打砸和阻止的对垒,墓地到处可见局部损毁和修缮过的痕迹,比如地面有没冲洗干净的排笔书写的斗大黑字:“掘土深挖三尺,故乡红土不容反动军人的黑骨!”旁边添写字迹工整清晰的驳词:“保家卫国无罪,百姓心中铭刻抗日英烈的战功!”逝者无言,他们的功与罪如何评判?此刻,松林间一股凉风吹来,令他打了一个寒战。他继续上行,山坡上横竖成排地插立着密集小石碑,碑面刻着阵亡将士的官衔和姓名,有的已刨起,有的已断裂,也有的属掀翻后再竖立。他想逐个细数,偏偏总是忙中出错,于是作罢。最后,他登上山顶,仰视一番侵覆苔藓的中国远征军第二十集团军光复县城阵亡将士纪念塔,双目良久注视碑体上被凿损得不易辨识的“民族英雄”四个大字,以及碑座上残留的祭拜滴蜡和干瘪供果,顿时悲从中来,搂抱着纪念碑旁的一棵松树顿足碰额地放声痛哭。能怪罪长眠青山为国家捐躯的阵亡将士吗?他们不少是目不识丁的农民,按现今流行的说法都是属于根正苗红的“红五类”,即令是来自像父亲一样家庭成分偏高、出身血统不纯正的家庭,可这些人弃笔从戎,不惜为保卫国家血溅沙场,没有功勋、鲜花和掌声,有的连姓名都没留下,鲜活生命就此画上一个鲜红或暗黑的句号,还背身后骂名?能怪罪一度连累过亲人的父亲吗?如果他不为国难而心动,不去参加后来百口莫辩的“救国”,安心伏在书桌前学习,纵不能飞黄腾达,至少也是备受礼遇的民主人士,哪还会下半辈子如此惶恐不安地苦熬时光,不时被人眦目怒斥:“你是救国民党的国,不是救共产党的国,可耻,可恶,可恨……”哎,望平暗自叫苦,他认定父亲上错一条多风多浪的又根本无法靠岸的“船”,平安和吉祥都迢遥无期,尊重和笑脸两相缺失,以致后半生被人当成“贼”,战战兢兢走到生命尽头,也未曾堂堂正正地抬起头来。若不怪父亲,怪自己吗?选择人生,选择家庭,那是由造物主一手掌管,能任凭自己做主?投错了家庭,撞错了时代,走错了道路,便一发不可收地一错再错步步错,只有饱尝生命的灰暗,灰心,灰垢。望平百感交集地寻思了一阵,便踩着不止一年积累的重重叠叠的厚厚枯叶,默默无语地走出公墓,除却脚步声嚓、嚓、嚓,鸟叫声喳、喳、喳,唯有饥肠声咕、咕、咕。尽管四周空空无人,他却觉得似乎有一双隐形的眼盯住自己,并且有一张异常扭曲的嘴唇发出尖刻的冷笑,恶意嘲弄他此身此行所象征着的一个家庭的宿命际遇的失落与徒劳。
重返街头,艳红落霞把道路映染得一片凄清迷茫,望平泪水蒙住了眼眶,他脑海里不停飘浮着若隐若现的电影特写镜头似的凌乱意象:一张鲜活的脸庞,一条迷漫的道路,一团升腾的烽烟,一支锃亮的钢枪,一面猎猎的军旗,一摊殷红的鲜血,一堆惨白的骨骸,一拱巨大的公墓,一片落叶或云朵般飘零的灵魂,一串留在身后的毁誉……次日一早,天光初现微明,望平就走出了客栈屋门,沿着一条露水未干的碎石铺成的马路往县城西南近郊的古镇赶路。望平所有的行囊就是挂在肩头的轻飘飘的挎包,他下乡当知青时便习惯了徒步征服往返上百里的山路,几里长的平坦大路对于他简直不足挂齿。
进入古镇,望平足踏色调质朴的火山石铺砌的街道,他惊讶沿途风光远比他先前想象的景象更清秀,即刻唤起回家般的熟悉又亲近的感觉,一怀平和温馨。出现眼际的县二中,坐落在一个曾经是祠堂或寺庙的大院里,琅琅书声穿过茂密古树枝叶扩散远近,他有些迷惑地驻足聆听,这时不是暑假吗?望平猛然记起,他就是一个讲坛执鞭的教师,但是,即便获得了“为人之师”的资格,却依然保存对一段已成过去式的学生时代的断断续续、粗粗细细的回忆,甚至还残留着几分挥拂不去的遗憾,以及一缕藕断丝连的牵念。他掉过头来,望着街道石坎下淌过的清澈河流怔怔发呆。
“小伙子,你是外乡人?”一个挑着菜担的两鬓夹杂白发的农民,一边换肩一边问他。
“老伯,是,我刚到。”“要找什么人?”望平迎向他的恳切眼光,一下就消除了戒防心理,不假思索地应声答话:“什么人也不找,只想找一个答案。”“你要什么答案,可不可以说给我听听?”说话间,老农卸下担子,扯下系在腰间的围帕,拭去额上的渗汗。
三连问,三个问号,没有半点儿恶意,不带半点儿心机,望平不禁对面前这个素昧平生的异乡人平添几许知遇感,自己远道而来不就是打算访问一番吗,还有什么理由拒绝这位老人的善意呢?他片刻沉吟,反过来开始发问:“老伯,昨天我到过国殇公墓,人走出来,心头一直有种说不出的滋味,干脆说吧,五味俱全,百感交加。老伯,我说假使,如果你当年参加过远征军,你觉得自己到底是做对了,还是做错了?是有功,还是有罪?你的后代,是引以为荣,还是引以为耻?”“哈、哈、哈,”老伯仰天大笑,笑得右腿直跺,双臂不住颤抖。稍过片刻,他掏出一支自裹的烟卷叼在嘴上,连划几根火柴点燃,才以平静的口气说下去:“你不是本地人,才会提这个问题。几个问,说穿了是一个问。在这里,当过远征军的人,不管他走鸿运,还是走霉运,保证没人看不起他。清明节,我们这里组织上坟,自发上坟,不管是共产党队伍的烈士,还是国民党队伍的烈士,都一样上,两头公墓都上,不管他参加的哪支队伍,只要为国家效过力,对得起老百姓,我们就要纪念他。至于功和过,对和错,还有你提到的荣耀还是耻辱,自有后人评说。我们不需要挂在嘴边,大家心头都有一杆秤,不必要去争个输赢,论个短长。”说着,他往菜担上套扁担,转身准备走。
“老伯,这里哪些地方可以看一看?”望平追问一句。
老农回头一瞅,补一句:“看头多,你随便转转吧。有兴趣你到河对岸上村,到我家中,我们喝着茶慢慢说。我叫寸草,家门口有一棵大榕树,好找。”望平听罢暗地一惊,注视着已钻进前方巷陌的背影,心暗想:一个农民为何取名寸草?此人有些来历,他的姓名象征着什么呢?哎,生存的百般艰难,对世界不抱奢望,对未来既不算乐观,又不算悲观,也有听天由命的达观,名如其人,看来他必定有一番不寻常的人生经历,应该去访一访。
这个小镇也有图书馆?
望平看见坡上古庙门前标出镇图书馆的大字,纳闷了片刻,兴趣盎然地拾阶而上。跨进门槛,图书馆配置的阅览桌前,早已坐着几个阅读者,他们大多是上了一把年纪的老人。望平瞧见管理员背后书架上挤密的堆书,陈列出的藏书量显然超过了故乡的县城图书馆,这与自己出门的预想来了个位置对换,这里是大世界,故乡成了小地方。望平靠近借阅窗口向管理员打听,现场阅读需不需要证件。管理员没有多说,回头取出一本崭新的蓝皮书递来,望平一瞅是人民文学出版社的新书《围城》,作者是名字陌生的钱钟书。
望平捏着散发墨香的新书,找了个靠窗口光线好的座位坐下。开篇的第一段就紧紧吸引了他的注意力,他整个的身心一瞬间便沉浸入阅读快感带来的亢奋中。这一刻,屁股落在图书馆的椅子上的他,再也不敢小瞧这一座边陲小镇。
“同志,你不回家吃饭?”望平抬起头来,那个穿蓝制服的年轻管理员正笑吟吟地望着他,先前坐在身旁的读者们不知不觉已走光了。
“哦,对不起,我不懂这里的规矩,请你原谅。我很喜欢这本书,可以让我再看一会儿吗?”“可以。你肚子不饿吗?”“我想看这本书,好多年来,碰到一本好书真是不容易,精神饥饿比肠胃饥饿感更需要解决,能允许我多坐一会儿吗?”望平说完,又觉得有所不妥,默默把借阅的书还给了管理员,决定以后一定到新华书店买一本,他认定它是自己无从言表又默默期盼着的那类可遇而不可求的好书。
望平钻进一条小巷,挑了一家小店要了一碗过桥米线,连汤带水一扫而光。放下空碗,拭去嘴角汤渍,他没有急于找落脚点,碎步沿着清爽又神秘的街道去逛荡。这会儿,有个老太婆坐在一棵覆盖数丈的大榕树下,她悠闲自在地搂着一个大烟筒吞云吐雾,那双眯成一线的眼睛则盯着歇在十余步开外的一棵长满异状树瘤的古柳枝头尖叫不休的几只知了,如同它们的鸣唱为慰劳她而专场献技。在她面前,一个磨盘大的黑石磴上垒着一捆色泽金黄的新草鞋。
望平见老太婆出售的草鞋工艺精良,走上前取下一双来翻来覆去地考究。他捏了捏编扎得硬邦邦的紧实鞋掌,凑上鼻尖嗅了下干稻草的芳香味,继而有心无心地问一句:“婆婆,多少钱一双?”老太婆吐喷出一口烟雾,屏气上下扫了他几眼,没张口,举着直竖三个指头的手掌一晃。
“三毛?”老婆婆微微一笑,默认。
望平掏出钱来递过去,老太婆睃一眼他套着塑料凉鞋的双脚,取下一双交给他,低声一句:“不用试,合脚。你是城里人,买去,留个到这里的念想吧?”“不仅是喜欢,还可以换着穿。”重新走到太阳光下,望平才猛然明白了自己去买了一双穿上脚概率很小的草鞋。一段时间来,他无聊至极地自寻烦恼,莫非是被某种魔鬼般附身的潜意识所支配?望平轻声哼唱起一支新近从海峡那头流传到大陆的台湾校园歌曲《爸爸的草鞋》,它以悲慨苍凉的音符去诠注国运起落与宿命无常,加之游历小镇的歌者带着无可痊愈的心灵痛楚,宛如是一次抚慰隐痛、自我解嘲的孤凄吟叹:草鞋是船,爸爸是帆,奶奶的叮咛载满舱,满怀少年时期的梦想,充满希望的启航,启航。
船儿行到黄河岸,厚厚的黄土堆上船,夜来停泊青纱帐,天明遥望山海关。
……草鞋是船,爸爸是帆,故国的叮咛不敢忘,强忍无奈小别的悲怆,信誓旦旦又将启航,启航。
……父辈仗着一腔热血走出乡关,经历了坎际遇,体验了死生契阔,这一生真是过来得不容易。后辈呢?他不请自来地闯入异乡古镇,踟蹰于多巷陌多岔口的静谧街头,再次坠入“天不怜人,时不济我”的歧路迷惘,他悲叹自己无药可医的过于渺小,捉摸不透的历史迷阵偏偏是远远超过幼稚想象力的过于复杂,过于庞大。
傍晚,望平身披暮色跨进隶属供销社的客栈,一个年龄二十岁左右的服务员冲着他一笑,客气地说:“我想看看你的证件,可以吗?”“当然可以,这也是国家定的规矩,理解。”望平掏出母校并没回收的学生证递入登记窗口,新入职的单位还没发工作证,他也嫌麻烦没去开身份证明,所以使用过期未作废的个人证件。
“哦,是大学生?”“大专生。”“大专生也了不起。喂,你上午是不是碰到一个挑菜到集市卖的农民?”“是啊!”“他是我叔叔,叫寸草,对不对?我是他侄女,叫寸香。”“他告诉过你?”“对啊,他还对我交代过,如果你愿意,今晚就不住客栈,要我把你带到他院子里去。只要你信得过,出门人,能节约就节约,好吗?我叔叔不是随便哪个都要请上门的,他说你是四川人,半个老乡。今晚,看你愿不愿意,他叫我不勉强你,就这样。”寸香瞪大一对纯真眼睛,他羞红了脸,赶忙有些拘谨地答话:“要去,要去。他不打这个招呼,我明天也想去拜访他,我有好多事情想向他了解,太有缘了。”于是,望平尾随着寸香穿过一道火山石修筑的河堰堤坎,直奔对岸的村庄。他站在她身后,眼睛可以毫不拘束地注视她那身材适中、体形匀称的背影,她一袭披发直垂腰际,着装一松一紧:上装是一件紧绷绷的白衬衣,下装是一件裤腿肥大的黑色绉纱裤。一旦迈开脚步或随风之轻撩,她的着装很快呈现出身体部位凸凹反差照应、刚柔兼济的天然风韵,恰到好处地点缀出勃发青春的婀娜多姿。
寸香带着望平,绕过一棵根须乱窜的大榕树,推开嵌在火山石垒砌的近一丈高的围墙中的双扇木门,只见寸草握着一卷线装书坐在占据院坝面积约一半的池塘边的一条高靠背竹椅上,似在玩味他刚才读过的书句,又像在欣赏池塘中种植的荷花。晚霞为他线条粗粝的面颊轮廓镀上一层光晕,活脱脱如古代水墨画境中淡泊遁世的名士,如此舒适的居家环境着实让远途而来的望平暗暗艳羡。
“叔叔,客人来了。”荷塘边,寸香语气恭恭敬敬,姿态亭亭玉立。
“闺女,客人送到了,你回去吧!”寸草站起来,轻轻一拍她浑圆的肩头。
等她转身离去,寸草关闭好院门,带望平进屋。光线转暗,寸草划根火柴,点亮了一盏黄铜精制的套玻璃罩的煤油灯,引导望平放好行李,又进厨房盛来热水,叮嘱望平先洗脸、洗脚,等洗漱完毕再到正屋饮茶叙话。
薄暮中,天边最后一抹残红逐渐被雾霭吞没。望平打量一眼窗外那一丛风间摇晃的绿竹,顿时唤起一种亲切又熟悉的感觉,宛如此身不在异地,而在故乡。
夜空泻下银色月辉,空气中散发一味来自荷塘的幽幽清香。望平吹灭了正屋里点着的灯盏,踱步到寸草身旁空着的靠椅上坐下。两椅之间的茶几,摆放着盛满待客水果的大瓷盘,茶几下搁着一个续茶水的铜壶。
望平初来乍到,被如此招待,十分感激:“老伯,你对我如此照顾,真还有些不敢担当,不知如何报答你这一番盛情?”寸草递给望平一把蒲扇,作退暑驱蚊之用,嘴上说道:“客气了,多礼了。”望平诚恳地继续诉说:“我父亲弥留之际,吩咐我到他读过书、从过军的地方走一走,希望化解父子之间某种他生前还没消除掉的芥蒂。这一路,我做好了体验流浪汉生活的思想准备,像艾芜《南行记》的主人翁那样去吃尽苦中苦,老伯如此关照,真是做梦也不敢奢望。托你的福,我太幸运了!”寸草端起茶盏,用茶盖轻轻拨去少许的浮渣,呷了一口,接上话头:“我也是四川来的人,你就算是‘他乡遇故人’吧。喂,你刚才提到艾芜的《南行记》,你喜欢这部书吗?”“很喜欢,当知青时读到的,觉得云南的亚热带风景很美丽,少数民族风俗很迷人,主角的坎坷遭遇很刺激,作家有一番不比寻常的生存体验,让人胆怯又向往,真是一本题材特殊、情节有趣、人物生动的好书。这次,我按照父亲的临终遗言到了云南一走,相对于艾芜描述过那类流浪汉生活,一路算是幸运得多,至少不愁生计。”“哦,原来如此。不过,你对云南的了解还留在表层,大概受了民间流传的云南‘十八怪’的影响吧,以为这片土地是一片蛮荒野地,甚至念顺口溜嘲笑云南人,什么‘四个竹鼠一麻袋,蚕豆花生数着卖’,什么‘摘下草帽当锅盖,三个蚊子一盘菜’,什么‘蚂蚱当作下酒菜,竹筒当作水烟袋’,等等,这些恐怕你都听过了。要是我今天告诉你,严格说来,艾芜的这本小说是追求小说,或者追梦小说,不是那类带仓皇出走含义的流浪小说,大概你不一定赞同,是不是?艾芜当年到云南,不是找饭碗,是找出路,他是受过‘五四’思潮影响的新青年,他一直往南是想找一个可以半工半读的学校接受现代文明的教育,在他的眼睛里,远方有一道彩虹悬在天边。严格地说,《南行记》和巴金的激流三部曲《家》《春》《秋》一样,是反叛命运的抗争小说。当然,艾芜小说的主题与巴金小说主题有所差异,它不仅仅是控诉旧社会的封闭与窒息,它的着力点是突出一个打碎封建桎梏逃出来的人,如何不辞千辛万苦去寻找一条通向人生理想的新道路,如何去迎接一个又陌生又盼望的新世界,他期待自己的青春能够沐浴现代文明的新曙光,你信吗?”“老伯,你谈吐不凡,是读过不少书的人,我想听你多说一些,把这个话题深下去吧,好不好?”寸草侧身拿起一个玉石嘴的细长烟杆,塞上一截自裹的土烟卷,划燃火柴接上火,闷抽了一阵,缓缓地开口:“清末民初,四川人以为大凉山以外的云南是没有开化的蛮荒土地,愚昧,落后,不惜用尖酸刻薄的话来嘲讽云南人,岂知相对于自身封闭又自以为是的四川人,云南人,尤其是生活在云南边疆的人,处于封建文化的末端和西风东渐的前哨,对不对?我不知道,你去过镇图书馆没有,它是祖籍在这里的旅缅华侨捐钱买书创建的图书馆,若论资排辈,堪称中国‘乡镇第一’。早在1905年,从这里走出去的爱国华侨组建社团咸新社,它一成立就开始筹办读书会,购买公益书籍供家乡有志青年阅读。1928年,旅缅爱国华侨组织崇新会正式创建了这个图书馆。开馆初期,买书买报运到这里还真不容易呢,从上海购买的书报按批次搭轮船运到缅甸八莫,再从那里沿西南丝绸古道由马帮从缅甸运过来,路上辗转的时间二三十天,这些书报都来之不易,珍贵无比。当时,图书馆门前有副对联:‘书自云边通契阔,报来海外起群黎。’镇上人爱读书全国有名,民国时期有三个大学的校长为图书馆题写过匾,分别是北京大学校长胡适,民国元老、中法大学校长李煜瀛,云南大学校长熊庆来。这个地方的人,懂得知恩记情,不管对方是什么人,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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