蕾·阿曼特劳特诗歌与诗论研究

初读蕾·阿曼特劳特（Rae Armantrout）诗歌的感受可谓半是惊讶半是焦虑。十年前，因为准备参加一个美国诗歌与诗学的国际研讨会，我搜索整理美国近年获得各种诗歌奖项的女诗人名单。在众多拼写不一的姓名中，鬼使神差锁定了当时新晋普利策奖诗歌奖得主Rae Armantrout的名字，并设法搜到她的部分诗作先睹为快。乍读之下吃惊不小——因为她的诗从形式到内容都与此前所熟悉的英语诗大有不同。它们大都呈现一种微小的创作样貌，篇幅窄狭，骨感凌厉，充满内爆能量。诗人显然倾向于自我退隐的书写姿态，很少采用我们所熟悉的人称的统一声音，思维跳突，换行陡峭，节与节，乃至行与行、词与词之间裂罅遍布，迷思重重，令人困惑且莫名慌张。然而，惊慌之余又备受吸引，欲罢不能。经进一步研读，我还惊讶地获悉她有“当代埃米莉·狄金森”的美誉，于是生出了更大的好奇与兴趣。随后机缘巧合地与她建立了联系，我在更深入阅读其诗作的同时，与她进行了长达半年的沟通，因为访谈而往来的电子邮件累计数十封。2013年3—6月间，我应诗人本人邀请，亲赴其所任教的加州大学圣地亚哥分校，期间对她进行了数次面对面的访谈。蕾与我母亲年纪相仿，当时留着栗色短发，戴黑框眼镜，多穿黑色便装，隐约透着年轻人的酷劲；她个性内敛，话语不多，泰然自若；她的声音声线略细，话音清脆，从容不迫。在她的诗歌朗读会上，她的个性与其动荡不安的诗句呈鲜明对比，她读诗的音调气定声平，除了偶尔扬脸向观众浅浅一笑，大部分时间都径自埋头朗读，绝无半点夸张作势，却时不时在会场掀起阵阵会心的笑声。

作为当代美国同时在诗歌、评论和出版界都广受欢迎的极少数诗人之一，这个头上还不情愿地顶着那个充满悖论的“抒情的语言诗人”之浪漫标签的诗人，却以去浪漫化的反抒情方式，在以自白派为代表的美国主流诗歌和以男性诗人为主导的语言派诗歌的夹缝中异声突起，为美国诗歌带来别样的诗学风骨。在诗歌美学层面，她挑战诗歌作为虚构产物的体裁及其作为单纯表达和分享感情的媒介的观念，视诗歌为思考方式，在真实记录当代美国意识形态所引发的各种文化震惊与战栗的同时，完美保持了诗所以为诗该具有的优雅克制。她通过语言与沉默的精妙平衡，打造了当代美国社会文化之弊端的诗意图鉴，是精湛融合创新意趣与社会关注的美国后现代诗歌美学的优秀代表。在文化层面，阿曼特劳特诗歌见证了美国诗歌从个人与顿悟走向“观察与见证立场”的重大诗歌文化转向，立意揭露“资本主义对意识的干预”，代表了21世纪美国诗歌文化“朝向将诗歌视为应对自我之外的世界做出反应与担当之观念”的进步方向，是对21世纪美国见证诗歌的有益充实。而从社会层面而言，在这个被尼尔·波兹曼（Neil Postman）斥为“娱乐至死”的当代美国社会，阿曼特劳特视诗歌为保持清醒的对抗方式，以语言为利刃，徒手撬开美国文化在大众语言层面的伪饰和欺骗，不仅拯救自己，也拯救几乎陷于思维和精神麻痹之中的读者，成为他们在这个众声喧哗与信息乱象时代的精神向度。也正是在此意义上，其作为创作个体的诗性观察获得了独特的公共价值，她极具辨识度的诗意声音，携带“有关流行文化影响的普世性警告”，成为评论家所说的“迷思海洋中的严肃灯塔”，具有深刻的人文价值与社会担当。

不无巧合的是，阿曼特劳特与2020年诺贝尔文学奖得主、美国抒情诗人露易丝·格吕克（Louise Glück）具有不少惊人的相似之处。比如，二人的诗风都质朴冷峻，极尽简约；二人都不同程度地在抒情诗框架下寻求对抒情诗传统的突破与改造。然而，无论哪一点，阿曼特劳特都更为勇敢和果决。如果说格吕克为规避传统抒情诗的自恋危险在个体情感体验与转化层面收获了普遍意义，阿曼特劳特则走得更远：她弃绝一切个人情感沉溺，抵达更为宽广的社会文化空间，凭借“地震仪般”的超凡敏锐勾勒出常常被人忽略的美国文化自我组织的伪饰表征。“我在这里重现/别人曾亲眼看到的/‘转瞬即逝的印象’”，她在《此地》（here）一诗中如是说。她一次次耐心地邀请读者和她一道“观，即观其两面”，以极其开放的语言姿态，不遗余力地激发读者的才智，打造一切可能的谐韵共振机会，从而与读者分享至少在文字层面可能分享的民主与平等。正如她在一首题为《某人》（Someone）的诗中所写：

我在寻找

一种心连心，

一种谐韵

在我的

“我的”空白

和忧伤的虚空之间

也正因为如此，其诗歌外表看似清冷拒绝讨巧，却在不经意间流露出意外的柔情和暖意，恰如那首题为《诗》（Poem）的诗所说：

在你的梦中我们在一片遥远的土地

我看起来完全不同。

冷漠

假装不

认识你。

但在这里我

将你的梦

留在我的诗中。

查尔斯·伯恩斯坦（Charles Bernstein）曾在论及诗歌魅力时说：“它是克制的，安顿好自己的位置，在我们身旁落座。我们凑过去，盯着看，便看到一个世界。”一诗一世界，阿曼特劳特的每一首诗都是对世界发起的一次凝视，她观察锐利，却又笔触轻灵，点到即止。透过它们，我们可以洞悉一个世界，以及生活在那个世界里的人们。而纵贯其诗中的动荡与无定之感，不仅显示了美国知识分子对所处社会和文化的焦虑和质疑，也揭示了当代美国诗歌本身所面临的整体焦虑。阅读她的诗，就像为我们打开了一扇窗，在一窥又一处新的诗歌景观的同时，也得以从另一维度了解美国人自己眼中的美国，及其对美国文化的智性观察和反思，从而开启我们看待世界的又一别样视野。

作为早开展阿曼特劳特诗歌与诗论的研究之一，本书涉及诗人的作品和诗学思想较为庞杂，且同时关涉大量诗例的翻译工作，其间笔者常有欲穷其林却又力不从心之感，疏漏和错误之处在所难免，万望专家同行不吝赐教，不胜感激！

孙立恒

2021年2月17日

本书结合国外诗歌文化思潮和相关研究动态，以细读蕾·阿曼特劳特1978年至2013年发表的全部诗集作品为基础，特别针对其见证诗歌和其诗论进行了深入阐释，内容包括阿曼特劳特的创作阶段划分及特点、诗学理念和美学理想、诗歌艺术策略和美学特点，以及意义与局限性。本书为国内有关美国诗歌的考察提供了较为新颖的研究预见。

孙立恒，祖籍山东，文学博士，陕西师范大学外国语学院教授，硕士研究生导师；研究方向：英美文学、文学与文化以及教师交流学；2008—2009年和2013年在美国乔治·梅森大学、加州大学（圣地亚哥）和斯坦福等大学访学。近年主要从事现当代美国诗人及诗歌研究，主持并完成项目一项，在权威或核心期刊发表学术研究论文十数篇。

一诗一世界，蕾·阿曼特劳特的每一首诗都是对世界发起的一次凝视，她观察锐利，却又笔触轻灵，点到即止，为美国诗歌带来别样的诗学风骨。普利策奖颁奖主席曾将其生动地形容为“初读之后很久在心头炸开”的“思想小炸弹”。正是在此意义上，其作为创作个体的诗性观察获得了独特的公共价值，她极具辨识度的诗意声音，携带“有关流行文化影响的普世性警告”，成为评论家所说的“迷思海洋中的严肃灯塔”。

 本书稿作为蕾·阿曼特劳特诗歌与诗论研究专著，在推动和丰富国内学界外国文学研究方面具有一定填补空白的学术意义，也为未来搭建有关阿曼特劳特诗歌和当代美国见证诗歌研究的对话平台提供了助力。另外，本书还提供了一种较为新鲜的观察美国社会的视角，即透过一位立意思考并批判美国社会文化意识形态的本土美国诗人所创造的诗意景观来切入了解美国社会及文化。

 本书入选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项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