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电蜃景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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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栗鹿
出版社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
ISBN9787559467409
出版时间2022-07
装帧平装
开本32开
定价46元
货号1202710910
上书时间2024-06-02
商品详情
- 品相描述:全新
- 商品描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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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栗鹿,女,本名龚怡涵,1990年生于上海崇明,曾经职业为新闻记者,目前专职写作,2014年开始文学创作,发表小说、诗歌若干。2017年开始在“one一个app”上发表短篇小说《无声无竹》《蝴蝶、风眼与无限房间》《鹤妻物事》《圆石头激起方形涟漪》《杀死一个图书管理员》等;当选2019年“中国网络文学年度新人”。已出版短篇小说集《所有罕见的鸟》。
目录
目录
第一部 守夜的孩子
第二部 幽灵的凉夜
第三部 雾是永劫,或瞬息
内容摘要
某年夏日,少年黎是维回到故乡雾岛度过暑假,这里住着他的太奶奶、两位姑姑、表兄妹,以及邻居兰婆和玩伴苏夜。一个岛上夏夜的故事散点式展开,所有涉入者的人生如同光线般向新的角度再次折射。千禧年到来前的最后一周,九岁的表妹安彼离奇失踪。孩子们渐渐长大,生命的轨迹不断交叠又离散。多年后的一天,安彼却突然出现在母亲面前,仍是当年的模样。黎是维和苏夜在船上偶遇,约定再次回到雾岛,寻找这个令大人们缄默不语的、有关安彼的秘密。
大雾弥漫。所有的人、所有的过去、所有的记忆,笼罩着整座岛屿……
精彩内容
第一部守夜的孩子1.轮船在陆地航行的梦四亿年前的某一天,有条冲动的鱼爬上陆地,决定四处游荡一会儿而不是马上返回海洋。这条鱼的后代演化成提塔利克鱼,长出了原始的肺、腕骨和趾头,足以在陆地上挺身爬行,它们可能是最早的水陆两栖动物。
七岁时,黎是维从少儿科普读物上读到了这个故事。画册上描绘的鱼只是粗制滥造的线条组合,勉勉强强画了腮、鳍和一些鳞,关于它的生卒年份、行为秉性却全然不知,充其量不过“鱼的图示”。人们没有花心力描绘这位古老的祖先,更不会让其出现在任何创世文本上。难以想象这个星球上所有的爱与恨都与之有关,但对他来说,这条鱼的灵光乍现要比神的箴言有趣得多。
那年暑假,黎是维在小区附近的游泳馆学游泳,每次沉入水中,他都会通过深色的泳镜好奇地看向四周。在水里看不了很远,晃动的光影让视线变得模糊。他假装自己是一条鱼,正游弋在危机四伏的水域中。他把建筑物阴影作为掩体,把嬉闹的孩子当做天敌。他游得很谨慎、很轻盈,尽量不溅出水花,也不触碰到他人。在生与死的罅隙间,没有回旋余地。
当黎是维从泳池中爬回地面,身体马上获得了重量,围绕在他周围的时间也舒缓下来。下了课,妈妈牵着他的手走向人潮涌动的大街。路边一个摆摊的老人正在制作栀子花手串,不远处24路公交车刚刚靠站,放出一批乘客又补充一批乘客。他们继续在街上缓步闲游,热了就在商场出口处站一会儿,偷吹里面放出的冷气。身体逐渐没有那么粘腻了,几只珠颈斑鸠从头顶滑翔而过,朝复兴公园的方向飞去,他们也朝着这个方向走,虽然还有些距离,但依稀能听到公园的喧嚣声。
到达复兴公园,黎是维立刻跑向儿童乐园区域,每次来他都要乘两圈电马。这时他又庆幸自己不是一条鱼,而是一个孩子,只要吃喝玩乐就好了,无需担心什么。在清透的空气中视野可达数公里。当鱼爬上陆地,它会经历森林中的第一场大火,收获潮水涨落带来的宝物;灌木、岩石可作为掩体躲避天敌;如果它能活得久一点,还能感知四季的变化。它会获得生活经验,在春夏觅偶、孕育,在秋天藏食贴膘,以挨过严冬。在清透的空气中,悠然思考的时间变多了,它也因此获得回报。
成年以后,黎是维的梦境却滞步不前,他很少梦到中学以后发生的人和事,仿佛“当下”在潜意识中被有意隐藏或剔除。相反,孩提时代乘坐轮船在海上航行的往却反复重现梦中。梦中的轮船是双层的,没有舷窗玻璃,四面穿风,比他常坐的那种还要更陈旧一些。船舱内没有什么乘客,但他能感受到身边盘桓着一种无处不在的“目光”。他正在被人上下打量,低头一看才发现自己没有穿裤子。他感到羞愧,却无处可去,船舱竟和潮湿燠热的澡堂、污秽不堪的公厕交叠在一起。在秽物和水蒸气的包围下,无处下脚,只得看着人们一边清洁、一边染秽。
轮船开上大陆,像泥盆纪的鱼儿纷纷爬上陆地一样在小镇的街道上腾空航行。奇怪的是,周围的景物都被笼罩在一层薄雾之中,让他想起初次在水中好奇地探头,凝望陆地。他随人流登船,船体上赫然悬着一面圆镜,人影流转,他从圆镜里看到了自己孩童时的形象:留着游泳头,一副伤透了心的模样。一切从虚无中涌现,拥有名字,拥有深刻的内心感受,同时涌现的还有对爱锥心刺骨的渴求。这是盼望已久的重逢,长久以来那个孩子都在为他守夜。忽然,他想起了什么,浑身寒毛惊立,踏空一步,从狭窄的扶梯上跌落,坠入深不见底的冷海。他看到了死,死也看到了他。
2.桂花糕和自鸣钟
这公房实在奇怪,转个身都要散架的地方,却单独辟出一间储藏室,三面都做了深不可测的柜子,放置各种被褥、杂物。门也做得吊轨,要从外向内推入,进入内部空间后,人还要小心闪到门后,将门从内向外关上,才能腾出少许活动空间。此时,储藏室里是漆黑一片的,要开一盏手电搁在高处,才有光。储物柜幽深如史前洞穴,被褥一层叠着一层,堆砌成千万岁的地质层切面。木头缝隙中流淌出一股植物的尸臭味,大概是母亲放了很多樟脑丸。
储藏室探险让人激动又害怕。黎是维深吸一口气,伸手探向洞穴深处,来回摆动,终于在第二层隔板上摸到了那只短途用的小皮箱,他小心翼翼地将它从一堆被挤压得变形的空鞋盒中拯救出来后,仔细翻查所有内外口袋,取出半包香烟、一只自来水笔、一本麂皮记事簿、一只火石钢轮打火机、一盒拆开的避孕套,然后把它们归置到写字桌抽屉里,又在空箱里装人衣物、暑期作业以及一本J.H法布尔的《昆虫记》。最后他不忘把一套制作昆虫标本的器皿装在透明塑料盒里归入皮箱中,每一只罐子上都贴上了空白标签。
祝小岑下班回家,推开半掩的房门,见儿子正背着身捣鼓皮箱,便问他做什么。黎是维抬头看着母亲不疾不徐地说:“小嬢嬢打电话来喊我回去,我可以坐公交车去码头,你们不用送我的。”“小嬢嬢喊你,就要回去?”母亲与他说话时,手一直搭在门把上,不知道是进是出。“这次不回,下次不知道什么时候。”儿子说。“谁跟你说的?”母亲又问。
黎是维的嘴角向下一撇,声音变低了:“反正我要回去。”“去乡下干吗呢,蚊子又多。你大了,要读书,还这么贪玩啊。”母亲的语气有所缓和,“带这么多没用的东西,拿得动吗?”“下了船小嬢嬢会来接我的。”黎是维说。
祝小岑的手终于从门把上卸下来,走进屋子端坐在床沿上,不发一言地开始帮儿子收拾行李。过了好一阵才说,去吧,你也晓得是最后一趟了。
晚上祝小岑去百货市场买了一套精装的火箭等比模型,又到食品商店买了夏威夷果、熏培根、哈斗和香烟。回家一股脑倾倒到儿子床上,然后对儿子说,玩具是你的,吃的给大嬢嬢,香烟给小嬢嬢,这是破天荒头一回。
第二天一早,父亲开车将黎是维到沈家湾码头。他在候船室独坐一个半小时后,拖着几乎和他等大的行李箱颤颤巍巍地涌入鸦群般的人流。约莫两个钟点后到港,靠岸的铃声响起,乘客们从悠长的睡眠中醒来,没有人着急下船。回岛的班次都是这般悠哉。傍岸就是到家了。但离岛的班次则是另一番景象,海平面刚刚冒出一些陆地的影子,出口处就挤满了急着下船的乘客,生怕错过后面的船班。
此时一个邪浪打来,船身重重撞到防波堤上,懒洋洋的乘客有了点动静。“啥物事啊,吓死人了!”“哟,嗲不死了,就一只浪头吓成这样。”雾岛人不会直接说出所惧之物的名称,而是用“物事”替代,仿佛这样它们就不存在。但黎是维并不担心风浪,船一旦靠定码头,锚泊好了,就什么都不用怕。
雾岛上人情紧密,秩序规则也就不那么牢靠,亲友们到船上来送行、接风是常有的事。美珍嬢嬢和轮渡公司的经理是发小,所以她总是能大摇大摆地从候船室一路走到码头,畅通无阻。
黎是维一走出船舱,就看到码头浮桥上一个雀跃的人影儿在向他招手:“豚豚过来,人太多这里站一会儿。”“小嬢嬢!”黎是维见了姑妈,拖着箱子快步跑过去,脚下踉跄差点绊倒。
“慢点慢点,看你这么跑我心怕得发抖。”两人迎面抱在一起,比身旁一对亲母子还要热烈。
“小豚豚,累不累啊?”美珍的声音清脆、洪亮。
“不累的。”美珍涂着绛红色唇膏,烫了一头蓬松大卷,身着豆绿色短打西服套装,肩上挎着一只贝母色漆皮包,依然是从前那副生机勃勃的模样。
“小嬢嬢你要去约会吗?”“我约什么会啊。”“那你打扮得这么漂亮干什么?”美珍结果侄子手里的皮箱,又捏了捏他的脸说:“你个小人精,天生会讨女人欢心。”接着她又从漆皮包里拿出一瓶矿泉水递给他。“喝点,知道你嫌船上水不干净。”喝完水,两人缓步朝码头出口走去。
雾岛狭长,东岸为出部,西岸称为落部。据说千年前,主岛附近徒生出一块小岛礁,上面有一岩洞,不断往外面吐硫磺味的雾气,把整座岛都围拢住,雾岛因此得名。虽然雾岛常年雾气缭绕,但黎是维从未见过什么释放雾气的岛礁,只当是虚构罢了。但他又听人说,那块礁石是存在的,被但只在每月潮最低时才能得见。
雾岛的面积相当于半个香港,但只零散分布着四五个小镇。其中最繁华的麻埠镇从清朝开始就是重要的商运港口,战争年代萧条过,如今新建了造船厂、轮渡公司和集装箱码头,重新热闹起来。出了码头便是一条宽阔的主干道,正是最热的下午两三点钟,地面冒出灼热的气焰。美珍与侄子快步钻入梧桐树的阴影中。街道两旁栽满树龄三十年以上的法国梧桐,虽然树干因水土不服而日渐斑驳,但枝叶依然繁茂,看不出病态。即使秋末狠心剪枝,待到来年夏天,梧桐枝叶依然会将整片街道的天空遮蔽。这里的气温自然比别处低一些,形成一个特别凉爽的地带。街边即是陈旧的住宅楼,沿街的楼群底层大多出租给商铺。岛屿人民业余生活丰富,除了小吃店、茶叶店、棋牌室、宠物美容院,也不乏卖乐器和文房四宝的商店。虽然看似没什么顾客,但又一直维系着营生,没有倒闭的迹象,这大概也是岛屿的一个写照。
麻埠镇的大多数居民都住在离码头约三公里远的镇子中心,但黎是维的太奶奶、大嬢嬢至今仍住在山里,从未搬离过。那里还存留者一些过去年代遗留下来的小洋房,其中大部分都推倒重建,尚有两、三百户人家居住。夜晚山上的住宅纷纷亮起壁灯,宛如耀眼的星子。
上世纪初,富商黎稚清买进一家电气公司,又投入大笔资金后置柴油机、发电机,开设麻埠电力公司。很快他在这里建造了一座中西合璧的花园别墅,时称“黎家花园”。今址为南尘港街27号,这便是黎家老宅的前身。战争期间,宅邸被烧,只留下一片残壁。新宅是八十年代初在原来的地基上翻建的,风格为混合式的西欧建筑式样,外墙由清水砖砌成,地面铺大理石瓷砖。院子里辟出白石小径,水缸里养着莲花和鲤鱼。宅邸周围卉木蒙蒙,一条小径从后屋一直延伸到山顶。阳面见海,阴面背靠着一片幽深的竹林,到了晚上,涨潮汹涌,掩盖一切声嚣。落潮间,才能寻觅到鸺鹠、蝙蝠、蟋蟀和蛙的细语。
太奶奶和她的看护阿莲住在底层的朝南卧房,房间大而空幻,屋内只摆着一张雕花老床、一只松木五斗橱、一张藤椅、一只樟木箱子,及一张可折叠的小铁床,连张多余的椅子都没有。房间三面开门,前后开窗,窗门大开时,天花板上的电风扇会因强大的气流自动旋转。由于空旷,只要大声说话,必有清晰的回音传回。两岁的时候,黎是维曾被小嬢嬢抱来这个房间,正学语的他很快发现了房间的特质,他“咿呀”一声,便立刻得到另一个孩子的“咿呀”回应。他笑,那声音紧跟着他笑,他哭,那声音也紧跟着他哭。如此往复乐此不疲,直到大人烦了,把他带离为止。
太奶奶年轻时便有“火烧心”的名号,十分怕热,晚上要开了后门睡觉。风是海那边吹来的,有股咸腥味。风经过崎岖的岛礁、蜿蜒的丘陵到这里,便有了自己的声调,像是在哭诉什么,到了夜里十分骇人,总让人错以为是撞客了。保姆阿莲言语不多,穿衣服素静,做起家务也安静得没有声音,让人忘了她的存在。有时黎是维路过这间屋子,时常以为里没有人,探头一望,才发现两人都在,她们的日常活动已然和窗帘的晃动和树影的摇曳融为一体。
黎是维的爷爷、奶奶婚后多年没有小孩,从天主堂里抱养了长女黎美华,第二年就生了个儿子,两年后又生了女儿。他知道爷爷奶奶后来还有一个孩子,五岁时出车祸去世,小小的尸体就埋葬在后山的竹林里。数年前,爷爷、奶奶相继患病去世。三个孩子唯独美珍家庭零落,于是雾岛的房子就留给她。兄弟姐妹之间虽不比从前紧密,但情感依然维系着,每逢节日假期,三家总要相聚老宅。
美珍年轻时在夜校念过英文,在东方航空当做过空姐,后来又在星级酒店工作两年,交往过一任年逾四十的外籍男友,亲戚们都叫他老约翰。美珍讲他是美国富商,要在上海做进出口生意的,于是也投了五万块积蓄进去做股东。美珍年轻时恋爱如电光火石,走火漏电的事也是常有的。不到半年,美珍就发现自己受骗了,老约翰的身份是假的,单身是假的,生意是假的,连头发也是假的。两人干起架来,打到了派出所,双方皆有挂彩。老约翰成了过去式,美珍旋即又谈了个青年才俊,他在上海开了家电子设备生产厂,盛况空前,拥有上千员工,广告打到了电视台。美珍与他交往一年后后闪电结婚,生下一个漂亮女婴。不过才风光了四五年,一次资金断裂,厂子一夜间倒闭,人也卷款逃去深圳,不回来了。为了还债,美珍卖了房子、车子,只好带着女儿回雾岛去。大梦初醒,美珍励志要在这片土地上干出一番事业,用早年做理财的积蓄开了家海鲜酒楼,又盘下一个山头,雇人种下十几亩地种经济果树。女儿上小学后,光景逐渐好起来。
美华一家住在山脚下的小房子里。下岗潮扑来,美华不能幸免。美珍开了海鲜楼以后,她就在里头帮忙,进货采买自然也能刮下点油水。美珍心里门清,不过毕竟是自家阿姐又不好明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过去。大姑父是招女婿,开环城公交。每次家人团聚,大姑父就要讲他的“公交车传奇”,在他口中,那辆七吨大巴已然成了手中法器,被驯化得百般灵通。出神入化的驾驶技术自不必多说,被反复提及的还有二十次拾金不昧、五次手擒持刀歹徒、两次被纸媒公开表彰的经历。据说大姑父收到的锦旗办公室里都挂不下,最后只能当黄梅天当踩脚布。
太奶奶已经不再说话,也不太下床了。到了晚上,房门紧关着,再也没有风从后山穿堂而过。夏天似乎还没开始就已经过去。黎是维总觉得,太奶奶已经走了很久,她的眼瞳中早已没了图景,或许只因一些模糊的眷恋,暂留下身体。
早上,阿莲用橄榄油帮太奶奶梳完头发,又喂她吃了点米粥。还没撑到中午,太奶奶又睡下了。美珍从未见她这样倦怠过,请了相熟的社区医生为她做检查。按照医生的说法,太奶奶没有基础病,但各个器官都有衰竭的迹象,时日无多。美珍当即致电给哥哥、姐姐,与他们商量后事。美珍挂了电话,阿莲将她拉至太奶奶的房间。她清理掉樟木箱上的杂物后,从中取出一件白芷色缎面连袖半开襟旗袍、一件茶色丝质开衫、一双透明玻璃丝袜及一双赭色刺绣布鞋,展示在樟木箱上,然后道:“老太太让我取的,东西老早准备好了,无需背着她。”美珍见到搭配齐整的寿衣,连声说:“好看的,好看的。”她又是哭又是笑,好一会儿才拭去泪痕。“拿去兰婆那里熨一熨吧,这种料作只有她才熨得好。”晚饭前,美华挎着一篮软糯的枇杷来了。她穿一袭暗绿色绸缎短衫,戴着金链子、金耳环。虽然年纪不大,却不知为何追赶着一种逝去的时尚。最为瞩目的是一双纹过的青绿色挑眉,哪怕开怀大笑时,依然一副惊讶或嗔怒的神情。经年累月,美华的皮肤松弛耷拉了,五官不由自主地迈下几级台阶,但那双眉毛却还在原地不动。美华每次上坡来总要提点时令鲜蔬,哪怕顺手摘几个辣椒拽几根小葱,或者揭个碍眼的蹩脚菜瓜也行,绝不空手而来。这次侄子来了,必然是大手笔,这篮枇杷一看就饱食青光翠色,个个浑圆饱满。以往到了这时节太奶奶总要吃几个枇杷才算真的度夏,但今日她见到枇杷眼皮都未抬一下。美华叫她,她也不理,好像忘了她是何人。阿莲说,这几日,老太太总问她是谁。说罢当下想起来,没过几时又要再问一遍。美华一边叹息一边挽着美珍的手到外屋悄声说话。
黎是维正趴在写字桌上写作业,见美华来了,就放下笔。“大嬢嬢,太奶奶叫什么名字啊?你们叫她奶奶,我爸妈叫她奶奶,爷爷叫她妈妈,别人叫她老太太,但就是没人和我说过她的名字。”美华走过来,从笔袋里抓了只铅笔,在草稿本上端端正正写了三个字:戚冠英。其中“戚”字下笔犹豫了些,写错了又划去纠正过来。“喏,记住了,这就是老太太的名字。”黎是维拿起本子,仔细端详。“太奶奶的名字比你们的名字好听。”“你不懂,我们的名字是有时代特征的。”美华说。
“我看是时代局限才对。”美珍说。
黎是维听不懂,又问:“那太奶奶的小名叫什么?”“小名没有人叫了呀。”美华说。
“每个人都有一个大名,一个小名。大名是外面人叫的,小名是家里人叫的。太奶奶的爸爸妈妈肯定也疼她,给她取了小名的。”黎是维说。
“老太太不太讲话了,下次叔公来了我去问问他,说不定他知道。”美珍说。
“对了,怎么没有人说起过太爷爷呢,他是很早就过世了吗?”黎是维又问。
“早就战死了。”美珍说。
“快和我说说太爷爷的事!”黎是维着急地说。
“哎哟哟,跟你又不搭界的。”美华说。
“小孩子好奇,理解的。”抵不住侄子纠缠,黎美珍只好领着他来到小阁楼的一件储藏室里,用生锈的钥匙打开了一只双开门的柚木柜子,一股奇怪的味道瞬间翻涌而出。美华捂着鼻子呛了两声:“我就说,翻它干吗,搞不好有毒气哦。”美珍将柜子开得更大,笑了。“阿姐你不要瞎讲,又不是藏死人的,哪里来毒气。”柚木柜子空间不大,只有上下两层。上层摆着几本烫金外文书,下层便放着传说中的剪贴簿和一摞鼓鼓的信,这些便是曾祖父的旧物。美珍从剪贴簿里抽出一张斑驳到模糊的照片,对美华说:“阿姐,你看这张和豚豚像伐。”美华接过照片,对比一番后肯定道:“连下巴上的小沟沟都一模一样。就是表情不大像,那时候拍照片稀奇得很,你看这张照片上的太爷爷,表情还怯怯的。”美华把照片递给侄子,也叫他看。
黎是维认真打量着照片上的人。过去时代的人们照相,不比现在的人从容,但这张照片依然呈现它神秘的魔法:照片中的黎廷怀与黎是维年纪相仿,眼睛微微眯着,像国画里游弋的鲤鱼。他穿一席深色长袍,帽子歪了,站在一棵老槐树前,身上挎着个垂头丧气的小书包。黎是维不敢相信,竟是那些素未谋面、不知姓名的祖先创造了他。
“为什么以前没听太奶奶提起过太爷爷?”黎是维问。
“太奶奶十八岁就嫁给了太爷爷,生下了你爷爷。后来太爷爷就当飞行员打仗去了。”美珍道。
“当了飞行员就不回来了?”黎是维问。
“战争年代吗,他又是在前线的,哪里见得到,只让太奶奶每月去邮局领一百块钱家用。那时飞行员都是过一朝算一朝的。一会儿听说谁缺胳膊少腿了,一会儿又听说谁连人带机跌了个粉碎,太奶奶每天都过得很焦灼。”美珍说。
“你太爷爷在抗战时是个英雄,后来时局变化,到了内战期间又什么都不是了,甚至成了罪人。”美华补充。
“为什么英雄会变成罪人?”黎是维问。
“你还太小,不会明白的。反正打仗总不是好事情。”美珍道。
“后来呢,太爷爷打赢了吗?”黎是维问。
“死了,死得很惨咧。”美华道。
黎是维急忙说:“怎么惨了?”黎是维问。
“飞机摔下来,人就四分五裂了呀,没有全尸。”美华说。
“就是说,身体的各个部分都被炸开了,多痛啊!”黎是维道。
“到那时也许感觉不到痛了。你小孩子家,不要去想这种事。”美珍说。
“太奶奶本来可以去台湾的,时局动乱,太爷爷又战死,她没走成。一直留在这里,从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夫人变成了每日挑粪浇菜的农妇。”美华说。
黎是维的脸上倏地黯淡下来说:“还有别的照片吗?”“好像还有一张穿军装的,不晓得夹在哪里了,要好好翻翻。”美珍说。
“我要太奶奶年轻时的照片。”黎是维说。
美珍在柚木柜子里翻出一本小开本相簿,拂去表面灰尘,在夹页中翻出一只牛皮纸信封,从中摸出一张老太太婚前的照片,递给侄子看:“喏,还挺时髦的。”照片上布满了烟烫般的斑驳,太奶奶的面容模糊不清,但看的出只不过二十几岁,头上系着一条丝巾,穿一身旧时代的洋装。她坐在一间空旷的大屋子里,周围摆着一些木质家具,身后的大书柜里落满了山状的书。照片上的冠英腼腆地笑着,眼睛看向窗外的光亮,好像战争与爱情不曾存在过。他看了好一会儿,什么都不说,又把照片灌进信封,将信口认真捏好。美华看他愣了半晌,打趣说:“我们这个豚豚也是奇怪,电子游戏不玩,就喜欢研究这些老东西。以后说不定是个搞文史研究的。”“看完了下来吃西瓜吧。”美珍递给侄子一只手持风扇嘱咐道,“不要在里面中暑了。”剪贴簿是黎廷怀少年时制作的,他剪下喜欢的报纸栏目、照片、香烟壳子、贴到日记簿里,配上清晰简约的文字解说,其中女明星剪影占了一大半,夏梦、胡蝶、李香兰、李霞卿、阮玲玉。黎是维不认识这些女明星,全当是曾祖父的“女朋友们”。剪贴簿上还贴着抗战期间中国人道远征日本的传单内容报道。
告日本国民书:我们大中华民国的空军,现在飞到贵国上空了。我们的目的,不是要伤害贵国人民的生命财产,我们的使命,是向日本国民说明,贵国的军阀在中国领土上做着怎样的罪恶。老早从昭和六年,贵国军阀就这样对人民宣传:满洲是日本的生命线,只要满洲到手,就民富国强。可是,占领满洲今已七年,在这七年之间,除了军部的巨头做了大官,成了暴发户意外,日本人民又得到些什么呢?沉重的捐税,昂贵的物价,贫困与饥饿,疾病与死亡罢了。
剪贴簿到此为止,像一条流入死路的小溪戛然而止。战争爆发伊始,日本战机大肆轰炸了上海、南京、南昌、杭州等城市,重创中国空军的意志。当时的政府决定,派一支空军远征日本投下纸弹,以示我军攻击日本的能力和仁爱精神。历史课时,老师曾对这段往事稍加评述:此举的重要目的在于纸弹不伤及无辜,与日本侵略者的穷凶极恶形成鲜明对比。时代和恨意或许远去了,但黎是维依然不解,既然已经飞到敌国,为何不投下货真价实的炸弹雪恨。这纸团到底有何用处?
黎廷怀正是受了人道远征的鼓舞,次年考入了中央航校。进入中央航校的大门,首先看到的石碑上的标语:“我们的身体飞机和炸弹,当与敌人兵舰阵地同归于尽。”再向前,空军阅兵台两侧,挂着如是横幅:“风云际会壮实飞,誓死报国不生还。”他的步子迈入坟墓,他的飞机开进地狱。
抗战结束之后,战士们并没有品尝到胜利的喜悦,又马上投身到下一场战役之中。没有人知道战争何时结束,又为何还要打下去。黎廷怀得令轰炸一个为军方供给的村庄。正是晒谷的季节,村落的空地长出一块块闪亮的金斑,他听到锄头翻动谷子的沙沙声,听到微风骚动一棵披发的落羽杉。但轰炸机飞得这么高,怎么会听得到?再想听仔细些时,那些声音又倏尔消弭,被卷进螺旋桨中削成碎片。
机翼下的村庄里定有另一个冠英,定有另一个和清远一般大的孩子。他不想再战斗,想回航却没有坐标,就连后方的机场都被炸毁,无法降落。铁鹰失去方向,便等于失去双目。他知道必死无疑,无数往事都拥到眼前,纷乱而至的信息令他不知所措,他绝望地松开方向盘,机身在惯性中飞行了一段时间后急速下坠。两列雁群飞过天际,是往南方过冬?它们的羽翼之下是山楂色的血与火,但它们好像在另一个平行时空列队飞行,丝毫不受干。它们的祖先已飞过千千万万次了,南方的温暖与丰饶已刻写进它们的遗传秘辛。
想起雾岛的秋日,不冷不热,正是和煦时光。廷怀的心中突然生出一股强烈的愿望,用尽力气将机头转去。但此时机体内燃料正在耗尽,他苦笑一声,终是到达不了。在生与死的罅隙间,一秒被拉长到一天,一分被扩容至一生。廷怀突然又回想起一件无关紧要的事:冠英十指不沾阳春水,婚后舍不得她吃苦,便花大钱请一名佣人帮忙烧饭,做家事。冠英唯独会做水晶桂花糕,虽做得不大精致,倒也有个模样。他不爱甜食,为了不打击冠英的积极性,总骗她爱吃。他爱吃,她就爱做,每每做多了还要他带去军队里与战友们分享。回想这一生,最冤枉的就是往肚子里塞下这么多桂花糕,真真甜蜜的负担。机舱内燃烧起来,他的身体逐渐与钢铁融到一处,但他已将全部身心投注到往事中去了,再也不痛。
黎是维把剪贴簿按原样放回柚木柜中,锁好,再未打开过。他只偷偷地揭下了曾祖父曾祖母的照片夹在法布尔《昆虫记》内页中。他并未与任何人分享这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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