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雪如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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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张天翼
出版社人民文学出版社
ISBN9787020166930
出版时间2022-04
装帧精装
开本32开
定价58元
货号1202625329
上书时间2024-06-15
商品详情
- 品相描述:全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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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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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只想坐下
地上的血
泳客
纪念日
春之盐
雪山
拜年
后记:雪山与百合
内容摘要
李敬泽、梁永安、张莉、笛安众多名家诚意推荐青年实力作家张天翼 全新女性主题小说集她们隐秘的悲喜与爱憎,如此迥异,又彼此相通生活中,“雪”与“山”,都是极其常见却又无法忽视之物。那如雪般细碎的日常和如山般刻骨的过往,几乎贯穿着每个女性的生命记忆。《如雪如山》正是一个个以女性视角讲述的关于女性生存故事的隐喻。
作者张天翼以敏感善察的心思和细腻锋利的笔触,通过七位女性主人公的人生断面,梳理出名为“lili”的女性成长史:她可能是春运火车上坐在你对面的恬静女学生立立,也可能是在医院中与你擦肩而过怀抱婴儿、正为产后抑郁症所苦的俪俪,还可能是住你家隔壁已经步入老年的失独母亲丽丽……她们的负累与挣扎,以一种透彻、浓烈的贯穿抵达了生存的真实。
所有女人身上都暗藏一块相同的拼图,她们隐秘的悲喜与爱憎,如此迥异,又彼此相通。在这本书中,我们或许能找到“该如何生活,如何爱,如何面对在夜晚辗转难眠的自己,如何在未来到来时不至丧失勇气”的答案。
精彩内容
后记:雪山与百合本书的书名,经历长达一年多的挑选、修改,最终决定叫:如雪如山。雪白,山青。雪柔软,山坚固。雪几日就融了,山千年万载在那里。日常生活里的雪和山,是隔年雪一样冷飕飕的回忆,山一般沉重的死亡的阴翳。是摆脱不掉的隐痛,是不管你看不看,它永远在那里的无法忽视之物。我小时不慎读到《乞力马扎罗的雪》,读过之后很久,还觉得那座雪山的巨大白影,冷冷地悬在眉毛之上半尺的地方。
在这本书中截取的几段生活故事里,雪山之下,都有一个叫“lili”的女性:立立、莉莉、丽丽、栗栗、俪俪。女性可如雪之柔软,被人随意掬起嬉戏,捏成雪球,撮成雪人,也可如山之坚韧刚强,不动摇不转移。
大家都知道,在英文里lily是百合的意思,达·芬奇等画家的《受胎告知》中天使所持的就是它,是我童年认识的第一种花。很多年来,在我心里它是花之王,白璧的花瓣,金橙色的蕊,正大仙容。叶子和花茎也好看,一根笔直长杆,宛如翠玉权杖。《雅歌》里写道:“他的嘴唇像百合花,且滴下没药汁。”完全不合情理,但句子美就行了,谁顾得上情理?
中学时的英语课文有点像情景剧,整本书讲几个男孩女孩的生活,用他们的口吻编织对话,其中就有一个Lily。老师点人读课文,我总积极举手,想演Lily。2012年我第一次尝试写小说,四万余字,给主角取名叫“荔荔”。是先定好英文名Lily,再给中文名选了一个荔字。我喜欢这名字的发音,舌尖在上颚和齿尖点一点,两个音节蹦跳出来,像柳梢头飘下鸟啭。后来不知不觉,写了更多lili的故事。
“丽丽”在我国是太常见的名字,曾有一个重名概率最高的名字榜单,前二十强里有两个丽,一个张丽,一个王丽。我认识三个叫张丽的女性。我猜,任意选一幢楼,对之高喊“丽丽”,一定会有人应声探出头来。
我亲爱的读者,你一定也认识一个张丽或王丽。你也一定遇见过她们:在医院中怀抱婴儿、正为产后抑郁症所苦的她跟你擦肩而过,在微博热帖里你读过她惨死于未婚夫之手的报道。她是住你家隔壁的早熟小姑娘,也是春运火车上坐你对面的恬静女学生。所有女人身上都暗藏一块相同的拼图,她们的悲喜、隐秘的痛苦与爱憎,如此迥异,又彼此相通。她们都是lili,也都是我。这些百合花,长在荆棘丛中,长在泉水旁,雪不能将之埋没,山也不能将之压倒。所罗门王极荣华的时候,他所穿戴的还不如那花一朵。
感谢我的编辑为本书付出的热忱与劳作,感谢我的家人,感谢给我写信、讲述自己跟小说主角相似经历的读者们,感谢在芸芸众书中选择了这一本的你。愿你们的每个日子都如一朵百合。
天翼谨白于2021年8月春之盐平躺着从门里出来的那个年轻女人,不是我。一群陌生人从走廊里朝她猛扑过去,两个老男人,两个老女人,一个年轻男人。他们趴在缓缓移动的轮床侧栏杆上,往里张望。
走廊里的灯光真亮啊,一切无所遁形,这样的光里,你们能看清她吗?我认不出她,虽然她留着跟我一样长到腰间的头发,没舍得刈除。她多狼狈,多丑!她的后脑勺在待产室的枕头上蹭了一整天,又在产床的斜坡上猛烈搓动了三个小时,头发一条条,成了手擀面。她身体中部的巨型膨肿消失了一多半,但面上的黄肿并未随之而去,好在此刻,没人注意她皴皮的嘴唇和眼角一粒眼屎。她侧躺着,弯得像张弓,弓弦位置搁着一只小得难以置信的包裹,顶上有张茶杯垫大小的紫红面孔,所有目光都聚在那儿。
只有她没有看,她困得睁不开眼。我知道她想洗澡,五十个小时里,好多手指和工具在体内体外出入,而且刚才她在产床上可耻地排泄了。现在她全心全意想象着热水滑下皮肤的快感,洁净将如圣光降临,驱邪一样,赶走污垢和窘迫。
她被推过走廊,进入另一扇门。一道白布帘子把房间隔成两半,那一边闪出两人,都衣着整齐。这是一幢日夜不分的楼,因为新人口迈入世界的时间多半凭兴趣,没有规律。
人们讨论怎么把她运到病床上,穿白衣服的人用下巴一点,指示那个年轻男人来抱她。他慌张地出列,双手抄到她身子下。被单滑掉一半,她的下体和肚皮露出来。我转过脸去。
她闭上眼,直到陌生人离去。几个人在她床边坐下,轮流抱那个包裹。
人们以为她睡着了。其实她在回想,困倦地回想她把塑料棒放在他面前的那个早晨……他在屋里吃早饭,她坐在马桶圈上等着。“砰”一声门响,跟他们合租的人去上班了,她才走出来。站在从盥洗室通往卧室的走道里,她留恋地看着他。房间里有刚烤的面包香气,他忘了拿勺子,用手指头挑出一撮沙拉酱,往面包片上抹,咬一口,翘起当餐具用的指头,换另一个手指去滑手机屏,专注地盯着看。
多可爱的年轻人,自己还像个孩子,下一刻就要跌入“父亲”这两字的网罗。她把塑料棒藏在身后,走过去,在他对面的椅子上坐下,静静等他读完廉价航空网站的最新消息。
等等,他们原本计划买廉价机票去哪来着?瑞士和意大利。这场旅行在心里孕育的时间甚至长过十月怀胎,每个细节都呼之欲出。她把那东西放在他面前,它是粉色和白色的,肚子上打开一个小窗,好像里面住着一伙小人儿,飞快做好测试,就用红笔把结果画到小窗上。
他眨眨眼睛。她半真半假地说:要留下它吗?我更想去看百花大教堂怎么办?
他低下头,翘着那根餐具手指,依次删掉旅行锦囊APP、德语意大利语翻译APP,不抬头地说,咱们可以等……等这事完了再去。
这时终于来了一个有点迟的相视一笑,他们笑得迷惑、惶恐,伸出双手握在一起。春日的晨光,从阳台上高悬的长裙衬衣之间射过来,像沙拉酱一样抹在手背上。从这一刻起他们都开始有了我未见识过的表情。
我在纸上列出接下来的月份与胎儿的月龄,安慰她:别怕,你还能度过一个轻盈正常的夏天,还可以继续穿露脐装、短裤和两截式泳衣。等它逐渐膨大,秋冬的厚外套就能接上力,让你看上去不会太扎眼、太像孕妇。
当别的孕育者筹划如何把四季果蔬编入胎儿食谱,她想到的是四季中的自己。我得说实话,她一开始对它的态度就很漠然。
很快她被迫走上那条隆隆向前的传送带,被自然规律加工成最稀松平常的孕妇。那个在她体内慢慢有了体面的肉团,有没有带来一些欢欣?我想是有的。
但他眉毛里的阴云日渐浓起来。有一夜她因为胃胀翻来覆去的时候,他在黑暗里说,咱们必须买房子了。这本是他们对生活保持乐观的最后底线——没有大宗借贷、不背高额债务的线。
第五个月,他终于向父母借了钱,借了很多,没办法不多。第六个月他们到公园散步,她一脚踏空,从台阶上摔下去。后来一觉醒来,房间里多了一位中年女士,那女人坐下来,温柔地说,以后她会陪她一起住,照顾她,替他们解决房子等等一切问题,一切。
拒绝是不好的,会教别人伤心,况且女士要住的是自己出一半钱的房子,要照顾的是自己未来的孙子或孙女。
她温驯地笑一笑,她对不能拒绝的东西一般就这么笑。那女士展开一件质料奇怪、比帆布软又比棉布硬的衣服,说,来,俪俪,穿上它。
她钻进去,眼前暗了又亮,走到镜子前看看,衣服像有自我意识似的,在她体外支棱出另一个形状,衣角绣有一只带着奇诡笑意的鸟。她想把衣服脱掉,那女士走过来温柔而权威地说,不行,不穿它你就不能用微波炉,不能靠近电视,不能用手机……最后她只剩永恒温驯的笑,犹如婴儿降生第二天她出院时,再次被一层棉被似的外衣裹住,人们喜气洋洋地逼她一定要装备重甲,这时她不再试图脱掉。婴儿在别人手里,那人走得矫健,快出好几步,她被过于沉重的布枷锁负累,往前赶几步,拖几步。
我朝那人喊道,等一下,为什么不让她抱?她还没在日光下好好看过那婴儿!那人又转身安慰她,别急……这不就要回家了吗?
“家”在第七个月定址,他和他父母奔走多日,她没有参与。由于急用,房子买入时已经装置好了。他们接她去观看,她的腰身朝后微拗着,走进去,走了几步就停下来。墙壁地板上还留着生疏的气味,忽而一阵恶心击中她,她的身子像被人从后面猛推一下,浑身爆起一片粟粒。人们慌忙把她领到盥洗室,于是她对“家”道出的第一句话是:哇。她不想制造太夸张的噪音,像某种炫耀或者表功,但盥洗室里奇怪的气味更杂、更霸道,她只能脊背抽搐着,一直哇下去。
现在她终于能够独自面对盥洗室的镜面了。那套眉毛眼睛还在,只是折旧了七成,皮肤比白更白,一种不新鲜的、陈牛奶样的暗白。七个月前,世上所有镜子都是爱她的朋友。擦得晶亮的旋转门和商店橱窗,每当她走近,里头都有个清俊的影子,步履轻捷地过来迎她,跟她一起侧身,端详她们共同的线条。
后来那影子变得蹒跚,线条失控了,她不再往任何有镜面的方向看去。这种沮丧和厌恶无法说出口,她因为自己有这样无理取闹的、可笑的沮丧而更加沮丧。
现在镜中的她仍像是某场战争留下的废墟,她原来以为,拿掉婴儿就像放掉皮球里的气体,瞬间就能得回原版的自我。但皮肤自有物理,不按她脑中的想象发展,肚皮仍圆滚滚地撑起。她失望地转过头去,拧开热水龙头。门开她飞快弯腰护住自己的身子,门外关切的声音说,不行,你现在不可以洗澡,照常理……他们喜欢说,“照常理”……照常理,你一定会爱它爱得心肝酥软,所有人都是这样,那种法术潜伏在决定你性别的基因里,只要你看一眼就会发作。照常理,所有母亲都欢天喜地,你为什么不能开心一点?
面对这种“谆谆娓娓”,她实在无话可说。几十万、几百万无形的人站在“常理”背后,雄辩非凡地否定她的坏心绪。“常理”是怎样一个妖怪?它是一条无所不能的舌头,像小孩子舔冰激凌一样,一下一下把所有异常和例外舔得圆融、模糊。
新生儿入主的头一个月像一百年。一百年的孤独。她与婴儿父亲分房间睡,因为人们认为他需要好睡眠,白天才能有精力工作。她跟别人躺在大卧室里,婴儿床放在一边。闹钟总像是刚歇过气,就又响起。婴儿以无声的霸权统治所有人,更用责任感和负罪感的长鞭来驱使她。
她每隔几个小时抱起他,让他咂吮。他像是她总也填不满的业绩表。他还没有牙齿,仅靠光秃的牙龈,把她的日夜嚼成了碎片。
我说,洗澡吧,不管他们了!洗完少活十年也先洗了再说!于是她终于洗了澡。她锁了盥洗室的门,有人在外面敲门,提醒她洗得太久了。热水前仆后继地流过皮肤,感觉没有想象中那么好,但也足够好了。她用十个指腹在肋骨、腋下、脖颈、大腿根又搓又拧,狠得像惩罚怀春少女的修道院女院长,直到浑身像用鞭子抽过、排布一组一组红痕。
以肚脐为中心隆起的丘陵上,多了很多断续的裂纹。那个才被撕开又缝合的通道口,仍然陌生地肿胀,因充血而温度稍高,触感如一朵肉花。她双手慢慢伸到背后,抓住两块肩胛骨,搂紧自己的身体,像拥抱一位并肩作战的战友。
又来了一个拽着行李箱的人,她认出是母亲。母亲为这套房间丰富了调门,感叹如果自己早点来,之前她就不会因为胀奶疼痛而哭。她加入了烹饪和洗涮的行列。一个厨房难容两个主妇,何况是三个。雇来帮忙的妇人时而发牢骚,因为两种指令往往相悖。
她们在如何吃、吃什么、尿布与纸尿裤的使用比例等一切事情上拌嘴,像故意别苗头的女中学生一样,兴致勃勃地争辩,努力说服对方,证明自己的正确。她躺在薄被底下,听人们焕发的声音,落着泪。
他总是回来得很晚,她只能得到他歉意的一吻和迅速入睡的背影。哺乳后,有时她走了眠,困得睡不着。母亲们扯着不同口音的鼻鼾。她悄悄起床,去他的房间,推门进去,拖着臃肿的身体上床,掀开被子,在他背后躺下,卧在他睡热的褥单上,让表皮吸收他散发出的温度。她比任何时候都需要这种男人的气息和温度,气息像是无形的丝线,吸在她身上,将她暂时拔离脚下的泥沼。
他几乎不醒,醒一点,也只是潦草地回身拍拍她,再转身睡去。台灯的光也弄不醒他,他为什么这么累?比她还累的样子。她不知道为什么,眼泪又要落下来。那面淡赭色的阔长脊背分明还是原样,只是从前的身体语言都哑然了。
她蘸着眼泪,画在他后背上,最微弱的一种谴责举动。以前他们坐冬天的公交车,车窗上尽是雾气,她在雾气上画他的简笔画脸谱,双眼皮、直鼻梁、薄嘴唇,再画一个心形装起来,自觉很罗曼蒂克地向他一笑。他小声说,你知道那些雾是什么?是车里这些人鼻子嘴巴里呼出的气,亦即你手上现在都是他们的唾液。她做欲呕状,举手要把手指往他衣服上揩……这时她把泪星子抹到他起伏的脊椎骨上,心中说,你知道这些是什么?是埋怨你的话。埋怨的话,说了就是怨妇,嘴脸难看,所以不能说出来,只能哭出来。哭亦不能有声,有声又成了哭诉。
她就这样无人知晓地吞声,直到下一次威严的婴啼把她唤回去。
安静点吧,安静点!我在床前蹲下,想捂住那个播放噪音的洞。她朝我没办法地笑一笑,把婴儿抱起来,握着乳房,搭在他嘴边。他面无表情地接受了,像个没心肝的小暴君。
她继续呆滞地无声哭下去,似乎并不为什么地泪如雨下。眼泪往下掉,掉在他面颊上。他睁了睁眼,又冷漠地闭上,样子奇像他父亲。将来如果他能记得,他会记得人生里第一场雨是热的。她用手指把那热盐水引到他唇角,让他和着乳汁吞下去。就在这一刻,她决定给他取名“盐”。
胶质而透明的宁静包裹她,从四面八方困住她,她端坐在一整块宁静里,像果冻中央一粒蒟蒻丁。
真正的雨点在外面唰唰打下来,一整块宁静很快就浸湿了。
他们觉得一切都是常理。但她无法强迫自己感到正常。唉,没有什么可羞的!所有人都是这样过来……不,不是的。吃饭中间,胸口薄衣忽然湿润,人人注目这不正常;袒开衣襟哺乳时,人人都能推门而入也不正常;人们公然讨论、询问、担忧她的伤口等私密部分的健康也不正常。
她一直不能忘记羞耻,乳母这个新身份褫夺了言说羞耻的资格,两种情绪像抢着结账的人一样激烈地推来推去,抢着要用自己的名义钤定这桩事。
不,也不能倾诉,可别说出口!朋友们会不知所措,未婚未育的年轻人无法明白,为什么不能爽性按自己的想法来,为什么不树立自己的权威,为什么要忍东忍西,不肯撕出个痛快。已婚已育的人则宽容地一笑,觉得你还不够到达怨怼的级别,因为她们总是经历过、听说过更悲壮的。
永远有更糟的,在极低的地方,还有无数在土炕和马粪纸上分娩、让裹小脚的姑婆们拘得一月不洗涮的母辈。甚至,玛利亚也是在马棚里生养了耶稣,经文上没有记录她洗濯过,或被移动到什么更体面的地方,所以她就是半露天地任由客店闲人和东方三博士围观,你们以为她享有助产士和隐私了吗?所以,闭嘴!
这样过下去,过到了春天的尾巴上,再不去赏花,花就不等了。
他跟她说,桃花正是香美的时候。过些天又说,又有一处的郁金香开了,牡丹与芍药也旺盛起来。她都摇头。她明白他在想法子,想帮她提振精神,找闲谈的话题。
把别人不能帮忙的痛苦扔在他们面前,是不对的。她抚摸他耳后的短发,替他找了个话题:什么时候去佛罗伦萨呢?这是早在“盐”成形之前,就有鼻子有眼的东西。他在她身边依偎下来,愉快地沿着这题目谈下去,从圣母百花大教堂到日内瓦湖……她母亲偷偷进来,手背到腰后关上门,开口跟她告状。她提起双手,捂住脸哭了。母亲呆立半晌,转身出去。
躺着流泪,泪珠会从眼角进入耳朵,像一种小时玩过的塑料玩具:贝壳大的塑料小壳子里,一颗小珠子卧在弯弯曲曲的通道中,要有技巧地左一下右一下晃动,让珠子左拐右撞,进入迷宫中心。她感觉着眼泪在耳蜗曲线里左一下右一下地转,动慢了,又动快了,消耗掉所有温度之后,滑进耳孔。
这时眼角再派送出一颗珠子,等待耳朵去听。这是她给自己发明的游戏。
一,二,三,四……五,她要我负责给哭泣计数。后来我们画满了两个正字。一个早晨,他告诉她明天晚上有一对朋友夫妇来探望。她说,我不愿意见客,我太丑了,也没什么衣服可穿。
现在是一个有婴儿家庭的标准早晨,窗外天气晴朗,妇人们逗弄婴孩,炖煮利乳的食物和中药,生机勃勃地聊天斗嘴。一片喧哗中,他远远坐在房间另一头,耐心给自己的九孔马丁靴穿鞋带,不抬头地说,不,俪俪,你还跟以前一样美,穿宽松衣服就好。
哈!她朝我抛来个眼色。怎么可能跟以前一样美?前身后身贴上二十斤肉片,再用原来的皮囊裹起来,会跟以前一样?他每天让目光在她身上逡巡的时间,还不到以前的五分之一。
但她闭了嘴,因为婴儿张开了嘴,所有人都肃然聆听,她晃动着他征召的两只胀乳,走过去。
对话中止,等她整理好乳头、衣服和婴口之间的关系,再抬起头来,他已穿好鞋子,装束停当,立在屋子中央。盐一样的洁白衬衣,黑色紧身裤包住两条长腿,他还跟从前一样敏捷颀长,像不属于这个混乱房间与泥泞现状的一道亮晶晶的光。
之前的分歧断得太久,接不下去了,也许就是这些时刻,让人们认为孩子能稳固婚姻?她神思恍惚,朝他凄然一笑,既是羡慕,也是求救。他迈动两条长腿走过来,小声说,你就像《项链》里那个玛蒂尔德——没有好衣服好首饰,不愿意去舞会,不愿意见客。其实真正的美人(他凝视她,笑出了一个看美人的深情的笑),根本不用担心穿什么戴什么……怎么啦?还不高兴?那不如咱们也去借一条项链?你有没有什么阔朋友?……他历来有幽默感,她笑了,不笑怪不好的,一年前遇到这种机会,她可要给他接上几回合,两人抢着说一堆俏皮的废话,不过她现在只剩下笑的精力。他弯腰面向蓬头散发的她和怀里的婴儿,背后是窗户外面的春日的蓝天。阳光从铁丝之间射过来,像乳汁似的涂在室内的物体和他的轮廓上。她几乎认不出他,不,是她自己面目全非到无法跟他相认了。
他又说,今天下午我请个假,带你出去看海棠花,好不好?说完他就笑一笑走了,没等她答就走了,路过厨房时,彬彬有礼地跟妇人们逐个道别。
婴儿饱腹后睡去,她到衣柜前选了两件宽松上衣和裙子,挨个换上,去给镜子看。镜子还是不肯原谅她。以前宽衣服在她清瘦肩胛上,一动一晃,大号衣服的精髓,在于不合体地飘动起来,像现在这样被肉撑满不会动,就不是藏拙,而是献丑。可惜,她也没有太多能穿得进的衣服了。
海棠花很好,雪白里透出血色,像皎洁孩儿面。看花的人又多又吵闹,个个喜气洋洋,仿佛看完花出门有钱领。真花不许攀折,到处有卖假花的,用来抚慰人们亲近自然之渴,妇人们、老人们、小儿们耳边手上尽是花。人们忙于跟花合照,开得排场最大的一树,想照相需要排队。他拉着她排队,排到了赶快推她过去。快站好!她笑不出来,他叫道,笑一下嘛!为什么不笑?
她漠然看他一眼,转头走开。他追上来给她看手机照片,瞧你站在海棠下面多漂亮……她夺过手机,一扬手摔进花丛里。
宾客伉俪到来的晚上,手机已经修好了。他给每个家人看照片里的她,抱怨道,明明很好看!她非说自己丑死了。人们都很当真地肃然道:真的好看!
她又捡回了那种温驯的、没奈何的笑。比起这种过于明晃晃的假话,镜子的冷酷倒变得好接受了。
她穿着看花时穿的衣衫,一动不动坐在那儿,等待敲门声起,等待他拉着她到门口迎宾。男客她在前年尾牙宴上见过。那个新婚不久的小太太极热情,握手寒暄时笑得松弛、无心事。客人被引去看熟睡中的婴儿,像参观主人新买到的珍奇古董。
站在婴儿床前,凝视一段足够礼貌的时间后,宾客伉俪交换了几次无声惊叹的目光。女客细起嗓音说,天哪,他好小噢,跟一只玩具一样,那生出来也应该不太难吧?
大家都笑了,妇人们笑得默契而宽厚,是过来人对还没生养的稚气女孩的那种怜爱的笑。但她笑不动,虽然她知道不笑怪不好的。
饭桌上,人们继续谈论孕和育。妇人说,他们是“一下子”就中的,你们真该讨教一下经验,俪俪,快给人家讲讲!
她不出声。她很久没说话了,别人的声音犹如雨点打在蜡纸上,滑下去。那些话是什么意思?“意思”像珠子要走穿迷宫一样,在耳蜗里转呀转,想转进耳孔里。转呀转,左摇右晃,转呀转。她为了配合甚至晃了几下脑袋。她的沉默让谈话出现一个不大要紧的缺口,人们脸上笑意还留着,挥手说,吃菜,吃肉。
她突然开口了。她用平静的语调说,不,如果你没想周全,就千万别生,千万不要!别在乎别人怎么劝,装聋作哑总能混过去。她们没事干,嫌丢脸,就让她们自己去生!万一你不得不妥协,记得跟你丈夫签一份他要承担的义务的合同,条文列细一点。你也不要允许、不要容忍任何人插手这个过程,她们插进来就不会放弃干预,她们相信自己有资格掌管一切。不要用顺从巩固她们的相信,否则你就会一败涂地,什么都丢掉……她滔滔不绝地朝人们越来越不好看的脸色演讲。我想伸手捂她的嘴,但我的手只顾上给自己堵眼泪,我跟她共享一副泪腺,我就是她。后来她笑了,一边笑一边拍着桌子,像给自己打拍子,她好久没笑了,这次,她笑得由衷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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