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代小说技巧讲堂

后 记

我想这次修订第三版是我始料未及的事，文章应该有一个小标题：踽踽独行又兼踽踽独行。十五年前写的一本小书，当时才三十万字左右，目前修订出五六十万字，翻出一倍了。把小说已有的元素都考虑进去，有生之年这本书不可能再修改了。新增加的文体与风格的写作，是一个人的写作风格的综合显示，风格留下作者个性和用语的特点，是极为自然的事，风格论述的书也出版了不少，这在中国是一个极为好办的事。而文体就不一样了，基本没有讲如何进行文体写作的书，文体写作有什么样的形式特点，也没人去定位，这次讨论了文体写作的细节，还包括写字造句及文字的形式特征。文体与风格写作总体上是一个问题的两面，我称之为一元二面的，风格更内在一些，更隐形一些，文体外化一些，更形式化一点，而文体应该有固化的痕迹和可操作性的方法。这一点，我在这一本书里应该是做到了的。

我是下午两点回到北京家里的，发现我的钥匙锁在家里，是叶子所说的高级人犯的低级错误。新赞找来开锁公司的时候已经是下午四点，约好过两天去307医院拔管子。张新赞与我是朋友，又有师生之谊，他是北京工商大学的副教授，刚刚在大兴安岭做完我一个访谈录。这是一个非常好的访谈，有广度有深度，应《中外名流》之约，谈谈社会与文学的重大问题和人生应处的态度。收拾房间以后，又把访谈录推敲了一下，准备给创作班讲讲结构问题。8月25日的课，22日晚新赞催我去医院，23日凌晨六点多钟我到了急症科，他们说你该找门诊，我到门诊找到南楼，南楼说你必须开单据，又上北楼四层，他们又说你先住院，做彩超的时候说，你已经六百毫升了，赶快导尿吧。下午四点终于住上了医院，站在医院收费口时，说必须一次性交齐五千元，我让新赞给打来整数，这时候有一句话涌上我的心头：世界上所有的事你必须独自面对，包括一只长尾夹、一瓶水。

我终于住院了，24、25两日，林沙奔赴百里来照顾我。26日五点半，我在鲁谷大街踽踽独行，沉静而忧郁，新赞带着一位律师朋友本腾来看我，步行于一个十字街口，新赞张罗我们吃山西刀削面，他吃一碗牛肉的，本腾吃一碗酸菜的，我吃了一碗青菜的，吃得热气腾腾，大汗淋漓。我不好意思地说，这晚餐就这么交代啦？怎么也得去眉州东坡酒家合适。新赞说，我们把刘老师送回去就撤退。新赞总为我节约，在医院打针开始，我从包里拿出手机，带出一千元，天哪！正好本腾来了手机短信：刘老师，表示下心意。他刚生二胎，也很困难，我刚想帮帮他呢，尽管他和文学无关，他是个学法律的。

在医院我沾着药水书写，晚上我们大房子热闹了，磨牙的、打屁的、呼叫的、说梦话的，远近高低各不相同，游走的、端坐的、翻身的、打呼噜的，高矮胖瘦都一样。第二天早晨起来都安然无恙地躺床上打针，我看见人们开始吃饭了。

对床小伙子说，你的护工呢？我说啥叫护工，世界上的事不是每个人独自面对独自照料吗？一房子人都笑了：我们这儿来了哲学家。

关于这本书很多人很多年以来，都在问这问那。我一直没有展开回答，今天在这里做一个总的回答。我是一个一元论者。正如斯宾诺莎一样，世界是总体的实在存在，是一个实体。我们既然总体肯定，就不能局部一一去否认（当然，它是由一个神创造的）。所以他主张一元多面地看问题，因此有了一元论。说他是主观唯心主义，是他认为心、感情、意志属于*位的。心，*。心、脑是两个面，共同认知整体世界。所以他的多面一元产生了本书的*个态度：元素论。人物、故事、环境三元素看小说，只是我提出来小说多元素论。一个元素从两个面去看，这就有了我的一元二面的观点。既然是元素论的观点，就必定是生产的、生长的概念。小说就由这元素和元素的关系构成整体。我们既然承认这样一个小说的整体，就不能局部地否认它各个元素。元素多了，共同作用，一个小说里缺一两个元素也是可能的，但一个小说不能缺少主要的元素。所以，我尽可能对主要元素做详尽的论述，还有尽可能把全部因素考虑进去。如果有所遗漏，那是我的水平问题，请求谅解。这次增补《文体与风格》一章，就是一种补救。其次，这本书在南方作为大学研究生的参考文献，这就更需完整一些，于是促成我一个新思路：小说作为本体论，是文学上的一种超越（我本身也拿这个教材给研究生上课，发慧现在又拿它给研究生上课）。在文学之外，世界无疑是一个整体，大千世界有各种人物活动，是本体，每一个事物独自讲述自己的故事，也是本体。事物与事物的关联构成环境，也是本体。人物、故事、环境都有自己独立存在的方式，*是本体的。用今天的观点看，语言、结构、时空、说话方式都是本体的，1942年以后才形成共识，既各自为本体论的，又独自揭示它单独的特点。我们要尽力地揭开它的秘密，所以这本书是更充分地显示它的自身性（自身的特点）。我争取理论要点不重复别人，所选例证基本选自国外权威教材，保证了它的公共性。

这本小书出版了十五年，增补两次，多得读者喜爱，有些小故事让我欣慰。有一个天津和平区的法律工作者，汇款到河南大学购买《现代小说技巧讲堂》，我打电话告诉她出版社离你那儿很近。她说你别说了，我喜欢那样，不可以。我无语。我到黑龙江去，有个读者要求签名。我答应了他，在哈尔滨玩了一天，忘了。回到酒店到夜里十一点了，他在大堂里等着，拿出书来，我吓了一跳，先用牛皮纸包了一层，又用白纸包了，然后又用丝绸包了一层。喔，大受感动地签了字。还一年，我在湖南长沙，南方一出版社的领导找我要一本书。老实说我真的没书了，只好给他去买一本。查找网络吓一跳，一百六十元以下都是复印本，正版得两百元。我只好买一本让王霞寄给他。高价买一本自己的书，送人，在朋友圈里笑了好一阵。

我住在医院里是确凿无疑的，护士小姐让我签了两次字，是关于氧气呼吸的，我纳闷，没有吸氧。又签了一次，护士小姐飘然而去，我看了看头顶器械。正在思想时，这时楼道里喊：打饭啦！我知道怎样买饭了。这清脆亮丽的声音响彻楼道，信息社会我是愚人。

一个关乎存在本体的命题：这个世界没有人告诉你怎么做，应该怎么做。30日整六点，我在石景山大街散步，从北到南踽踽而独行，从容而舒缓，太阳跑到西山了，剪掉了芒线的阳光已经不太刺眼，天蓝得清晰，山灿得透澈。人需要一种东西，我如果能够逃过这一劫，现实生活中个人原则的妥协性就和小说基本原理准则的妥协性达成一致，构成事物的永恒性。这本书到了三十年的纪念日，那时候时间的现实依然具有某种不可抗拒的残酷性。我们经过了磨难和痛苦，但是我们依然幸福。这个名册上依然写着张新赞、王霞、沈念的名字，我依然怀念发慧为本书做了三分之二的工作，李海英也为这本书付出了劳动，王一川老师和高兴老师大力鼓吹，我一并感谢。

今年我在医院里写第三版后记，感谢读者和本书责任编辑张平。*次知道这个名字时，我以为是山西省副省长，见到真人，特别朴实让人信任，我便把书推荐给他。当烈日晒得头昏脑涨的时候，我踽踽独行在石景山的十字路口，他站立在烈日中等我。签约、设计又踽踽而独去。他就那么顶着太阳来去，把他的身影布满整个街区。

还有远在加拿大的王俊石，他是我的贵人，又是前两版的责任编辑。我无论怎么感谢他都不过分。这也算生活给我的一份恩惠。阿门！

2019年9月 北京古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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