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经典的味觉指南

推荐序：舌尖上的文学经典

孔明珠

梅思繁少年起开始写作，早年我曾在《儿童文学》以及上海的《少女》《萌芽》《少年文艺》等杂志上读到过她调皮机灵的文章。思繁于上海戏剧学院本科毕业后去法国索邦大学深造，并留在巴黎生活，专事写作与翻译。七八年前我在《小说界》上读到她将世界文学经典与美食相结合的专栏时，非常惊艳。基于优秀深厚的文学修养，思繁无论写文学评论，还是描绘生活中的凡人小事，乃至介绍食物的烹调方法，都驾驭自如。她别开生面地以食物为引子，穿梭在福楼拜的长篇小说《包法利夫人》、莫泊桑短篇小说《羊脂球》等名著中，夹叙夹议，停驻跳脱，以犀利的解读、浪漫的趣味、幽默的文字，演绎了一出出人间悲喜剧。尤令我惊喜的，是食物在那些悲喜剧中的画龙点睛之妙。

也许很多读者与我一样，阅读文字时的感官比观看图像时更敏锐，当读到小说、散文中的美食，人的嗅觉与味觉立即像雷达一般启动，三维立体的食物仿佛蹦跶到眼前，鼻尖有香，口腔泛鲜。有一阵子我此功能超常发挥，人稍稍定神，鼻孔到口腔那一段就有一股松茸的味道流窜，原来是尚未吃到当季松茸，却已读到很多有关的文字，惦念得慌。

读梅思繁《文学经典的味觉指南》时，这样的体验频频来袭，比如《包法利夫人与洋葱汤人生》中，思繁讲在小酒馆看一位嘴唇上留着福楼拜式胡子的卖肉男人喝滚烫的洋葱汤时；《被吞噬的盛宴与女人》中，她描写坐在一堆饿极了的贵族中间，性感尤物“羊脂球”从篮子里拿出烟熏猪舌、肥肝酱时。尤其到了《浪漫忧郁的轻骑兵》那篇，思繁讲述法国作家安托瓦·布隆丹《冬天的猴子》一书中，诺曼底海边小城家庭旅馆里两个寂寞男人相遇的故事，其中一个颓唐的巴黎年轻人，为了惺惺相惜的友谊，决定做一道“白酒小牛肉卷”来抚慰对方。也许思繁特别倾心这道法国菜，她耐心又熟稔地描写那迷人的烹调过程：

他把橄榄一个个去掉核，切碎后包入已经垫上了巴约纳火腿、又抹上鹅肝酱的轻薄小牛肉片里，那粉嫩的肌肉被推动着，从这一头滚动到那一头，再用细绳轻巧地把肉卷扎成型。锅里滑腻的牛油包裹着洋葱和咸肉，在一种令人眩晕的香气里明澄地舞动着。他娴熟地放进小牛肉卷，两面大火煎得金黄，小火稍焖片刻，慷慨地倒一杯白葡萄酒，扔几片黑松露进去，外加一大把切碎的洋菇进去调汁收尾……

《文学经典的味觉指南》是一本思想性、可读性、实用性结合得非常得体、完美的散文集，似乎也只有思繁能够想出这么别致的角度，发挥她法国文学与比较文学专业所长，细细研读文学名著（法语、意大利语原文）后撰写出十五篇故事含义深刻、人物形象独特、叙述语言灵动的阅读笔记。更令人感动的是，这位热爱美食、会动手制作正宗法餐的中国姑娘，在每篇文章末尾，热切地与读者一一分享篇中最诱人的食物的制作方法。当她用汉语时不时演绎一段抑扬顿挫的法式长句时，我们感受到文字在舌尖蹦跶的优美节奏，品味到书中营造的犹如法国尼斯海水那般纯净、通透的色彩与意境。

思繁定居法国巴黎，她在异乡写作、翻译，硕果累累，她说，“写作是我的职业与激情，阅读是我日常生活习惯的一部分”。而同时，她还享受健身、潜水的痛与快乐；她旅行、摄影、记录，她做法餐、甜品与爱人共享。这样的状态，几乎可算是人生最高境界了吧。

包法利夫人与洋葱汤人生

（节选，相关图书为福楼拜的《包法利夫人》）

福楼拜的小说《包法利夫人》里，有一幕以洋葱汤为背景，铺展主人公爱玛和她丈夫夏尔晚餐的场景。

这顿以洋葱汤为头盘的晚餐，发生在爱玛和夏尔从安德维烈侯爵举办的盛大宴会归来后，包法利家阴冷潮湿的厨房里。爱玛回到家，因为女佣没有准备好晚餐而大发雷霆。女佣于是在哭哭啼啼中，做了一顿洋葱汤加炖小牛肉的晚饭。经历了整整一天一夜的喧哗繁闹，包法利先生对终于回到了自己家中感到如释重负。晚餐用罢，夏尔拿出他在回家路上捡到的两根雪茄烟，模仿着上层社交圈里穿礼服戴领结的子爵男爵们抽起了雪茄。可是夏尔是不会抽烟的。他被浓烈的雪茄熏得面红耳赤，吸一口呛两下，咳嗽连连狼狈不堪。雪茄烟非但未令夏尔看起来像与爱玛共舞的那位子爵一般风度翩翩、优雅性感，反而将其乡村小医生粗鄙笨拙的本真面目暴露无遗。这顿由洋葱汤揭幕的晚饭，最终以“爱玛一把抓起放雪茄的盒子，重重地往大橱深处扔去”而收尾。

不会抽雪茄烟的夏尔，让爱玛看到，她嫁的男人，非但不是男爵子爵，更永远不会拥有贵族的气质与教养。他吸不了雪茄，也不会穿着闪亮的皮靴，恣意地在高大的马匹上驰骋。而桌上那碗洋葱汤，则多少向她宣告着，她生于农民之家，住简陋倒也舒适的房子，吃粗糙倒也饱腹的饭菜，过小镇平淡如水的生活，是命运早就为她预备好的，属于她的平常岁月。

可是包法利夫人爱玛，她既痛恨洋葱汤，也就自然要想方设法竭尽全力将“平淡、平凡、平庸”这些字眼，彻底地从她的生活中抹去。爱玛寻找的，是在华丽殿堂中飞扬的梦幻人生。她年轻绚丽的生命里，应该写满了爱的激情与动荡。她等待她的婚姻生活如同车水马龙的圣日耳曼大街一般令人振奋又神往，结果终日面对的，却是如同小镇街景似的，单调贫乏淡然无味的琐碎风景。《保尔和薇吉尼》里，赤着双脚在沙滩上，向薇吉尼飞奔而来的温柔保尔在哪里？一本又一本小说里描写的流光溢彩，闪着银器光泽，充斥着女人们优雅香水气味的舞会又在哪里？青春美好如她，为何现实给予她的，只有这一碗黄色汤水，和一个在岁月流逝中，身形逐渐变得粗圆，喝汤的时候还会发出“咕噜咕噜”声音的男人？

洗衣店里一整晚的盛宴

（节选，相关图书为左拉的《小酒店》）

星期一晚上的宴会，绮尔维丝星期天下午就开始烹煮各种炖菜。家里的两个炉子统统被点亮还不够用，她又向邻居借来一个土灶头和巨大的炖锅。肥硕的猪肉被剁成粗块，伴随着春天的小洋葱和新土豆一起，在锅里和着汤汁欢唱着。小牛肉则躺在洁白醇厚的奶油的怀抱中，把自己勾人魂魄的香气散发到金滴子街的每个角落。洗衣店女老板系着围裙拿着木铲子站在炉灶前不时地搅拌着，圆白的脸庞被炉灶里上扬的热气吹得通红。街上的邻居们纷纷跟随着食物的气味走到天蓝色的店铺前，有的站在外面张望，有的找个借口进店去，就为了瞧一眼那锅灶里正在翻腾着的究竟是些什么。对食物的饥渴，如同动物般燥热的口腹之欲，又何止纠缠着绮尔维丝一个人。

终于到了那隆重盛大的一天。老板娘一个早上去买了三次宴会需要的食品和酒水。当她发现她连一分钱都拿不出来买酒的时候，她毅然把一条真丝裙子当掉，换回了一大桶的红酒。虽然日益肥硕的身体把那条瘸腿压得有点不堪重负，可她依然雀跃地捧着木桶小跑回家。今天是属于她的日子！那被炭火烤得金黄流油挺着肥硕胸肚的白鹅是属于她的骄傲！

下午五点，宾客陆续踏进了洗衣店的店堂。平时挂着的衬衫内衣，地上成堆发臭的工人服，此时统统被转移到了店堂后的房间内。被邀请的女工穿上了自己最考究的轻薄裙子，看门人博什夫妇每人带来了一盆花，古热捧着一株白色的玫瑰腼腆地走到绮尔维丝面前……老板娘一边感谢着所有人的小礼物，一边翻炒着锅里的咸肉豌豆。所有人都惊叹着烤鹅身上天然的油脂散发出的绝妙香气。它把整个洗衣店都包裹在一种舒适富足的空气中，令人觉得踏实安稳。所有的人都颂扬着绮尔维丝的慷慨善意。她笑盈盈地享受着食物带给她的尊严和安全感。

远大生活和法式脆先生

（节选，相关作品为勒克莱齐奥的《远大生活》）

杯子里的奶油巧克力冰激凌，融化着小小和点点早已习惯了的坚硬空洞少有灵感的乏味生活。这一杯最普通的甜美，这一路最平凡的相遇，却也是两个小女工人生中从未经历体验过的绚丽璀璨，激荡燃烧。

在黄沙与野风中奔向自由的畅快旅行，常常是戛然而止的。春日温热的利古里亚，刚刚咽下陌生男孩递来的面包和橙子的小小点点，被穿着制服的法国警察带进了拘留所昏黑阴暗的走廊。仓皇的脸孔上闪动着的，是那两双渴望再次起航飞向自由的棕色眼睛。

奶油冰激凌的甜蜜柔软，青苹果的酸涩爽脆，香槟的微苦轻盈，脆先生的馥郁饱满，让小小和点点第一次在飞奔流浪与疯狂出走中品尝到了人生的尽兴滋味。彻底痛快地活，不顾一切地追逐，毫无保留地给予，游走世界的梦想，一切离她们原本贫瘠的缝纫女工生活如此遥远的幻想，都在这场远大生活中得到了实现。也许后院中再平凡的鸭子，也本能地隐藏着展翅高飞的愿望；也许人群中最渺小的生命，也暗自向往着让灵魂飘逸飞扬起来的自由人生。

在一切都还没有变得太晚，在心灵还没有被尖酸阴暗腐蚀得千疮百孔以前，背起行囊恣意奔向你我的远大生活吧。任凭狂风吹打着脸庞，任凭艳阳侵袭着皮肤，在那不停息的奔跑行走中，让生命被世间各种激情滋味充盈占据拥抱着。

如果此时的你正行走在一场奢华的远大生活中，那么你或许可以把冰凉的香槟和刚出锅的脆先生当作停歇中的小食。

假如此时的你正行走在艰苦而条件简陋的路途上，那么你也可以像小小和点点一样，在灰蓝的大海边或者静谧的树林中找一个角落坐下来，剥一只橙子啃一口面包，抚慰你饥渴疲倦的味蕾。

游荡在茫茫黑夜中的塞利纳

（节选，相关图书为塞利纳的《茫茫黑夜漫游》）

炸得金黄澄亮、散发着油脂香气的苹果圈是高效廉价的精神安慰剂。它每一天一如既往准时地出现在那些与死亡擦肩而过，被弹药和恐惧摧毁了心智的躯体面前。它用它的温热和汁水虚伪地让他们错误地以为，自己是被关怀牵挂着的，人生的未来旅程或许也是有那么一条光明之路的。它美好的外表浑圆的身躯灿烂的色彩，它努力制造出的在片刻间好像让人触摸到了希望和幸福的假象，一切都是如此美好逼真，让人迷恍中不知不觉地就跟在它的后面追逐了起来。

金发美人白皙玉手中拿着的那个喷香炸苹果圈，是人生这场腐烂旅行中的一剂麻醉药。它是茫茫黑夜行中的一道幻灭光影。一无所有的巴尔达缪和他的战友们追逐着它，从战火弥漫的死人堆里爬出来，从漆黑的非洲雨林飘落到混沌的美洲大陆，从底特律的污浊工厂混迹到巴黎阴霾的贫民窟。一路上牵引着他们腐烂的身躯肮脏的灵魂的，是那个小巧精致的金色圆圈。它总是忽隐忽现，闪动着媚惑的笑容，让你我哪怕早已被命运掐住了喉咙，却依然如困兽一般嘶叫挣扎搏斗着。直到死亡的锋利刀刃将我们的脖颈割断，直到最后一丝呼吸从鼻尖飘散而去，它依然晃动在眼前，不愿离去。

饥饿与汉姆生的诺贝尔文学奖

（节选，相关图书为汉姆生的《饥饿》）

1894年，35岁的汉姆生将他人生中的那些饥饿篇章写成了一部小说，它的名字就叫《饥饿》。这个关于饥饿与流浪的真实故事，变成了他生命中*的小说。十几年以后，这个前半生都在饥饿中度过的男人获得了诺贝尔文学奖。

这是一个每一天都在克里斯蒂安尼亚循环发生着的故事。它看起来似乎每一天都不一样，实际上那重叠变化的画面后却隐藏着一张相同的面孔。清晨狭小的阁楼客房里，年轻的他正躺在床上望着天花板发呆。每一天，他都是在饥饿中醒来的。他在饥饿中倾听着陈旧的木头楼梯被房客们踩得吱吱作响。那些早晨的脚步是向着某个方向走过去的：或者是往街上拐角处灯光温暖的面包房，向着一天中的第一杯滚热的咖啡第一口柔软的肉桂面包卷走去；或者那是些走向辛勤劳作的脚步，有的向海风肆虐的码头走去，有的往简朴潮湿的小作坊走去，也有的朝着明亮舒适的办公楼走去。无论脚步走向何方，那些行走给它们的主人带来的是养家糊口的挪威克朗，让他们的肚皮远离饥饿。而他，既没有走向咖啡肉桂面包卷的钞票，也没有能让他带回食物的工作。于是他躺在床上，在昏暗寒冷中听着那些有奔头的脚步声，头脑里翻滚盘旋着的只有这么几个问题：这又一天的饥饿日子要如何度过？有哪些地方，哪些人，哪些机遇，也许能让他获得几个充饥饱肚的铜板？有了那几个铜板，肚子里有几块面包几口牛奶，他也许能在这昏黑寒冷的房间里头脑清楚地写下一些故事。有了那些故事，也许报社的老板会破例预支一笔稿费给他。当然，这些都只是也许。此时此刻唯一确定的事实是，对他忠诚不变，在任何时刻都不离不弃的同伴只有一个，饥饿。

它是一个真正忠心耿耿的相随。它既是他身体里的一部分，好似一个无形的器官，又是他的灵魂伴侣。它不仅仅生存于他的肚皮中，还从那躯体的正中处一路上行扩张，攻击着他的胸腔侵占着他的头脑。那日复一日积聚起来的饿让五脏六腑如同被挤干扭曲的绳索，空无一物的肝肠每一次的搅动都激起他背脊发颤的疼痛。当那干涩与疼痛沉睡时，空空的胃里会升起阵阵恶心涌向胸膛，升腾到口腔中变成笼罩唇齿间的酸涩异味。这个看不见的魔鬼令他时而浑身炽热额头发烫，时而手脚冰凉冷汗淋淋；有的时候，他的眼前升腾起各种不存在的晶亮幻象；而更多的时候，他则如同一个精神涣散的疯癫灵魂，一刻不停絮絮叨叨地与自己对话。饥饿，它慷慨地拥抱着他的每一个毛孔，渗透着他的每一寸皮肤，热吻着他的每一根神经。

 一本以味觉切入经典作品的文学指南，一部从美食角度品读外国文学名著的独特作品。

15篇文章，解读15部经典作品，包括《包法利夫人》《小酒店》《马略卡的冬天》《茫茫黑夜漫游》《饥饿》《羊脂球》等，选取小说中出现的某种食物和相关情节，由饮食的记忆串起一个意味深长的故事，并从中提炼出易于家常操作的佳肴配方，读者由此可以穿越时空，与曾经打动你的文学人物共品一道美食。

一碗芒果酱，一份法式脆先生，一道烤鸭配芜菁……作者由此引领我们走进一个个精彩又令人深思的美味故事。在寻常或不寻常材料的搭配中，在烹饪火候的耐心掌握中，在色香味的极力铺展与渲染中，人生的苦乐与反转，人情的冷暖与微妙，跃然纸上又入木三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