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哀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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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张怡微

出版社人民文学

ISBN9787020182237

出版时间2023-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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定价59元

货号31872524

上书时间2024-05-30

书香美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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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商品详情   

品相描述:全新
商品描述
作者简介
张怡微,青年作家,文学博士,复旦大学中文系副教授,创意写作专业硕士生导师。出版有《细民盛宴》《家族试验》《散文课》等作品20余部。曾获“紫金·人民文学之星”散文大奖、“中环”杯《上海文学》中篇小说新人奖、香港“青年文学奖”小说高级组冠军、台北“时报文学奖”、“联合报文学奖”等。2021年获得“未来文学家”大奖、“茅盾新人奖”提名奖。

目录
伊丽莎白     1

免疫风暴     27

宿鸟记  47

蕉鹿记  77

度桥      93

过房      127

双双燕  155

哀眠      169

故人      185

你心里有花开    199

爱情的完成 219

樱桃青衣     233

自渡渡人——张怡微论 岳雯265

内容摘要
张怡微致力于描写当代青年生活,无疾而终的爱情,棘手又充满羁绊的亲情,独立生活的困窘。她是一位与当代青年同成长的作家,能敏锐地捕捉到时代在青年群体中投射下的情绪,对于情感、自我的探索——他们接过生活的重量,经历婚姻、离异,看见衰老、死亡,一步步识别虚荣、谎言,也辨析人的软弱、逞强。他们努力自我长成,遥远的长路变短路,直到长出自己的表情轮廓。
张怡微以毫不怯弱的姿态迎击生活中的虚与委蛇,欲望与幸福,相遇与告别,在冷静的叙述中闪现人生的真谛,偶有嬉笑哀矜,时而反讽自嘲,以至于发出一声轻微的叹息:生活——这么狭小的岛屿,我们到底急着飞去哪?

精彩内容

我们的母校,最近开放了一种给大礼堂的观众椅捐名字的慈善活动。其实就是变相募款。人到中年,一些传奇纷纷在同龄校友身上茁长。例如有个青年才俊索性为母校捐了一栋楼,过早地成了别人口中的历史人物,这也让新来的小朋友们分辨不清他的年纪。网上都说,人们很难接受身边的人崛起,更愿意同情认识的人惨遭命运的恶意。这样的大道理,当然中学里是不会教的。尽管中学十分乐于提供一半的舞台,来展示人性和时运的阳光面。但在另一半被撒旦所祝福的舞台上,校园也曾是姑息幽暗的摇篮。回想起来,中学生活还提供了不少人生哲理烟幕弹,例如告诉学生要“超越自我”,而不是超越隔壁桌肉眼看不出来的才俊,没有经历过中年危机的夜都想不出这么佛系的目标。此外“知识改变命运”也是字字血泪的烟幕弹,并没有说清楚改好改坏。狄三小时候认为,一所没有经历过辛亥革命的学校,它就不能算是一所顶尖的中国学校。当然,最近他有些迟疑。他发现自己在不经意间会对基友阿胖说起,隔壁桌的那个不起眼的“小眼睛”,如今已经在手机经济新闻里和合伙人一起咧着嘴敲钟。狄三甚至觉得,在冥冥中这件小事和自己也有点关系,与有荣焉,毕竟硬要说起来,都是一个学校毕业的。
“这种人……说不定哪天就被抓起来了。”狄三却突然对阿胖说,“第一桶金总是罪恶的。”“可不是吗,到时椅子上刻的名字还要刮掉。”阿胖附和道,“你等到那时再去抄底,替母校分忧,比较划算。”狄三家原不属于这片学区,其实现在也不属于,只是现在的分区更动荡,暗地筹谋的方法也更隐蔽。时代不一样了。狄三对阿胖说,如今是一粒片仔癀能被炒到1600块天价的时代,也许有一天他也能捐上全礼堂的椅子。阿胖问他,“你囤啥不好啊囤椅子。你要那么多椅子做啥?”狄三说,“那是椅子的事吗?那是一个象征。”阿胖说,“象征啥呀?象征当个人从众?我们母校的演讲桌开额度了吗?你还不如捐个桌子。”狄三知道阿胖在怼他。阿胖现在不比从前,怼起人来越发松弛了。
阿胖问,“你有孩子吗?你没小孩费那劲干啥。你但凡多费一点劲,都算没享受到没孩子的好福气。”狄三问阿胖,“那你女儿的名字想好了吗?”阿胖说,“这么大的事,要不就交给你了教父。你读书多。”狄三说,“我想好了,要不我们家女儿就叫谢特……且,终身不使用英文名。”阿胖说,“那不行的,我们是先有的英文名。她外婆给的名字。”狄三问,“叫啥?”阿胖说,“我们叫……伊丽莎白。”狄三说,“噢哟,那她这辈子得经历多少事啊,从西班牙流感到新冠大流行、从丘吉尔到梅根……我们外婆可真是女中豪杰,一代狠人。”阿胖姓谢,和他太太一样,这避免了很多麻烦。
伊丽莎白命好,白白胖胖诞生于冠状病毒肆虐的间隙,并没有受太大罪。但阿胖的老丈人没逃出这道坎,或者说他以为自己逃过了。身为一个领导,他很快投入到了忙碌的社交公务中,有天突然在家里倒下,因心肌梗死再也没有醒来。因为事出突然,老爷子甚至没有留下任何话。奠礼收了足足五十多万,依然无法安慰顶梁柱倒塌后的心碎母女。阿胖心情郁闷找狄三喝酒,说这是他第一次经历那么近的人身故,有点接受不了。狄三说,“有什么接受不了的,就这几年这样的事轮到谁了不都得接受。你是不是也是第一次知道老头那么有钱。”阿胖说,“是的,这种事一般人都承受不了,你不懂,看起来接受了和实际上不是一回事。”“你往好处想,其实谢特可以不要奋斗了。”狄三说。阿胖没出声。他俩没说到一起。何况这孩子刚出生,能奋斗什么呢?平安就行了呗。平安多难啊。
狄三和阿胖在这所中学做同学,一晃已经二十多年了。想起来母校也快三十岁校庆,对一所学校来说,还是很年轻的。狄三和阿胖,一个在大学当老师,一个在银行当网管,友谊不能说地久天长,基本也算是平稳。阿胖二十六岁大学毕业结婚,娶了一起打游戏的大学同学谢丽莎。谢丽莎的父亲人挺和善,就是太保守,不喜欢阿胖去企业奔波,就把他弄进银行。到了银行他才知道,和他一样命运的人还有很多。狄三,没那么多牵绊,就一直在校园里晃着,把人生高光时刻“巴黎高师”挂在嘴边。因为六年没有A区论文发表,也没拿到国家课题,去年考核没过差点失业,硬是凭借好口才才转去了马院。狄三最近很少提到巴黎了,可能是因为心情不好,在单位受了挫,毕竟转教学岗也费了很多劲。狄三对阿胖说,学生给他评教打的评语是,“一个嘴里含着巴黎的水货”。他问阿胖,“我们念大学有这么刻薄地喷老师吗?现在的年轻人怎么这么不着调呢?”阿胖说,“我是没有,但你好像是喷过的。你还是用油漆喷的。”狄三不响了。他甚至有点感伤。他也想起了那件小事,觉得现在自己是在消业。不过当时他也不是为了自己。那股怨气夹带怒火一股脑拧成勇气,已是很久违的热血了。狄三看看阿胖,一时语塞。阿胖脸上的表情已经长出了那种中年人看不出表情的轮廓。也许他自己也是。
但谁也没往下细说。
狄三瞅瞅阿胖的肚子,还想起了一些阿胖跳槽失败的往事。这时局下,银行和学校一样地耽误人。阿胖面试了Booking没有通过,他曾抱怨自己会的技术早就跟不上时代。废寝忘食还要上班卷了大半年,最终看到面试方主推的玻璃海度假胜地页面,一时被某种说不清楚的恐惧梗塞住思维,硬是没法编出鼠标指向目标选项的几个弹框代码。于是前功尽弃。再后来,阿胖开始在家和丽莎一起学做翻糖蛋糕。万事开头难,难的代价是有了肚子。命运给他俩的剧本,看似都不怎么样,一碗水端平,都那么没意思。
阿胖可能已经不记得梦伊了,狄三想,他都有谢特了。多少年了。
二阿胖打开久久不用的校内网。只有那里还能看到梦伊的痕迹。她没有赶上微信朋友圈的时代。阿胖也就是随便搜搜,并不会真的点开她(真点也点不开,梦伊并不是他的好友)。如果梦伊现在还活着,她应该会愿意加他好友吧,毕竟大家都那么老了,过去多拧巴的事也不算是个事。没有什么事大过生死,人们常常这么说。阿胖对狄三说,丽莎父亲的死是他第一次经历那么近的人身故,当然是在说假话。因为梦伊对他而言,曾经也是很近很近的。只是两件事时间相隔太远,远到差点就让人忘记,直到另一次冲击再发生,才令人遥遥地想起往日的震颤,想起一切恐惧都没有消失。
梦伊死于一场潜水事故。
那时梦伊刚在美国硕士毕业稳定生活,工作好、婚姻也好,一切都“好”到仿佛神迹。这是理所当然的,在阿胖心中,她就该那么好,也配得上那么顺遂的人生。只可惜一具突然启动的螺旋桨,将梦伊女神一样的生命轨迹骤然截断。“她的身上到处都是伤口,内脏荡漾出身体,在她的眼前飘荡着。腿上的肌腱和胫骨被切成片。”这些词,阿胖都是从白莹的小说里看来的。白莹的小说里还写道:“抢救时医生欣喜地发现,她比其他人多长了一条动脉,可以让她的血液循环,这给了大家希望。不幸的是,正因如此,她剧烈的痛苦又绵延了三天。这可真是一种高级的死法,高级的不是‘夏威夷’,而是她有幸经历了疼痛的地狱一共有几层……”那篇小说名叫《升水》,意思是潜水者即将要接近海面。女主人公耳压趋近平衡的上升过程,也是一线生机的幻象。船开始动了,引擎响起,最后一丝理智强硬地拨开沉重的恐惧,悲剧在噪声中惨烈地发生。小说结尾写到了一面在濒死体验中若隐若现的“阿尔法旗帜”,一面白色和蓝色的旗帜,旗帜的一端是一个三角形缺口。这是行规。当船只的机动性受到限制时,船上就会悬挂阿尔法旗,象征一种警告,象征着远离。船只和其他水运工具都应该远离旗帜。但真正可怕的是启动的螺旋桨,它像潜伏着伺机肆虐的死神。《升水》的点击率并不高,评分人数也很少,可能脱离读者生活太远,行文也比较唆嗦。阿胖不知道要怎么给白莹的作品打分。他隐隐觉得白莹这事做得不对,但白莹字里行间看起来也没有什么坏心。她只是不该写。像梦伊这么好的人、这么悲惨的下场,居然成了一种“素材”,这对家属、对爱她的人来说简直情何以堪。然而,这样大的事,居然也已经过去十多年了。十多年来,除了白莹,阿胖再没听过别人提到梦伊。她就像一个没有出现过的人。真可怕。谁死了都是这样的结果吧。这样想过来,又觉得还好是白莹留下了一些震惊、战栗和惋惜。白莹又没有什么名,也没写出什么名堂。
谁不是呢。
写就写呗。多大事啊。
十多年来,白莹知道阿胖是她的读者,阿胖也知道白莹知道。他逢年过节会问候白莹,听听她当无名作家的口水话甚至是牢骚话。阿胖会点开白莹发上微信读书里的小说。最近白莹的小说热度有所提升,她开始写一些女性犯罪的题材。有一篇悬疑故事叫《冷热桥》,缘起未来时代一起借由装修促成的凶案。因全球气候恶化增添了建材导热系数与传热系数过高的风险,被一位心怀复仇之愿的女建筑师所利用。最终她宿愿得偿,杀害了一个多偶男。不过仔细想这个故事,逻辑其实很牵强,技术上类似于兴师动众地利用气候与建材属性,在马尔代夫水上屋的窗沿上烫熟了一只中等体形的螃蟹。不过比起《升水》,白莹显然已经越写越好了,看得出来她这十几年把时间和精力都花去了哪里。白莹的小说里总有一种毫无必要的、充满钝感的狠劲。阿胖心想,文不如人,白莹本人可是一个清秀伶俐的胖姑娘,没想到小说里那么厌男。奇怪的是,这恰好符合当代女性读者的阅读潮流,良好的反馈反过来又鼓励到她。她更努力了。也更钝了。她本来还挺轻灵的。可惜她如今背负的宣传标签,就会让她看起来很笨。像很有苦衷的孟姜女、精卫或者……秋菊,自学了一点点逻辑学。
阿胖不知道白莹为什么会成为一个作家。但如果班上有一个人会成为作家,那一定是白莹。白莹同学几近模范地践行了他们母校的校训,她超越了自己,毕竟她也没有竞争者。上学时,每当老师念起白莹的作文,狄三就会露出奇特的表情。阿胖知道这表情是在嘲讽她,嘲讽她做作、脑洞大、没事找事、无病呻吟。但阿胖倒挺喜欢白莹的小作文,她会把特别无聊的春游写成十首歌,还分成卡带里的A面、B面,这特别“伊能静”。她也会尖刻地讽刺住在别人家里的小孩是“知青子女”。阿胖问狄三什么叫“知青子女”,狄三说,“就是她爸妈学历是初中毕业。”阿胖好像听懂了又好像没有,直至语文老师声情并茂地夸奖她道,“老师自己就是知青后代,所以特别能理解……”狄三恐惧地说了一声“噢哟册那,呸呸呸”。二十年后,阿胖在抖音里的脱口秀、摇滚乐小视频里看到了很多文艺界的知青子女后代在剧场里表演,这些稀奇古怪的表演他都好喜欢,幽默、辛辣还促狭,像什么“啧劲FM”或者“喜剧联盒国”。他们令他很难不想起狄三和白莹。阿胖总觉得他俩小时候能走在一起puppylove是有道理的,至于这个道理是什么他也说不清楚。也许是一种非主流的聪明劲,也许是娴熟于“歧视”的同理心,一种“因为懂得,所以不慈悲”的虎伥之乐。阿胖被他们吸引,又说不出他们坏在哪里。二十多年过去了,他们都成了文化人。
阿胖还曾犹豫,到底是找狄三还是找白莹给伊丽莎白取个名字。他总想给女儿一个好名字,伊丽莎白是很好,但压力太大,他只想让她平安健康地过一生。阿胖也不能光明正大地去向白莹讨名字,他不能让丽莎知道事情的原委。尽管阿胖早已不太介意,他喜欢过白莹这件事。他和狄三依然是朋友。那些年他和白莹一样,都挺迷狄三这一卦精神垮塌的废人。他懂她。他也懂她小时候没有识别出狄三这种废物,还以为搞不好是个才俊。要怎么形容好呢,准确的词可能还是要到白莹的小说里去找。《冷热桥》里就有个特别像狄三的人物,白莹在小说里叫他“精巴”,因为“精神巴黎人”,而且“精巴”出去社交找朋友,还被人误以为精的是巴西,因为那会儿正好是世界杯。
(他要精的是热情阳光的巴西,可能就不会被白莹在小说里用合金杀掉了)。
“其实我比你先去巴黎。你老是搞错。我初中就跟爸爸一起去了。那时有个电视剧,叫《走出凯旋门》。拍的是一本地摊书,叫《一个中国人在布尔高涅》。布尔高涅,你知道吗?现在的人都不这么说这个词。”阿胖有次酒醉时对狄三说。
“你可拉倒吧。我是去的巴黎高师。你懂不懂,你是游客。我们不一样。我比你懂巴黎。你懂啥。”狄三同样迷迷瞪瞪地反驳。
“一个嘴里含着巴黎的水货。”“我十几岁的时候就跟爸爸去过巴黎,如此重要的事情一个月说三遍还不够吗狄老师!”“除了去过巴黎您可啥学术也没搞出来啊。能回炉你的巴黎再深造一下吗?水货。”“好怕成为这样的人,一辈子就被巴黎折断了。还有那个邱老师,一辈子就被哈佛访问学者折断了。”“你们这帮白痴!”狄三对着飘浮在云上的评语喊道,“你知道个屁!”好像他也曾对白莹吼过的那一破嗓。
“去他妈的勃艮第!”狄三那时真年轻。
三“我们家里装修时用的断桥铝,是将铝合金从中间断开的。要用硬塑将断开的铝合金连为一体,这样热量就不容易通过整个材料了,这就是‘断桥铝(合金)’的由来。我的小说就是受到了装修的启发,坦白说是无数次装修失败的启发,懂的人都懂,恨到起杀心……”白莹在播客里介绍自己的小说,“但去掉断桥能不能杀人我也不是很确定的哈哈哈,所以把故事时间定在了未来,气温更极端的环境里……大家没有戳破我的设计我很感恩……”狄三点开朋友圈在听。
狄三心想,这什么破玩意儿还能杀人。写小说钱那么好挣啊。
但他还是白莹的朋友圈点了个赞,还留言问她,“啥时候吃饭啊大作家。”发完他看到了消息提醒。阿胖也点了个赞。
他们三个人有二十多年没有一起见过了,也许是十几年,总之就像从来没有一起见面一样。
其实是有过的。
有一个阶段,他们三个人的友谊甚至是日常生活的大部分内容。阿胖喜欢上了白莹(确切说是在知道了狄三喜欢梦伊后,将无处安放的感情转向白莹)、他不敢单独约白莹,狄三就陪他约。白莹喜欢狄三,狄三心知肚明。狄三说他正牌女友的位置将永远为梦伊保留。这事胖胖的白莹当然听到耳朵起茧。她不在意,她知道狄三没希望。狄三连北大考古系都考不上,去北京只坐得起动车而不是高铁,他用什么追。他就是说一说,证明自己配得上。白莹没有放弃狄三。她不纠结的方式,有别于在现实生活里胡搅蛮缠,而是在小说里,一遍一遍地杀死狄三。
这样拧巴的青春饭,可能也只有年轻人愿意凑合着吃了一顿又一顿。
狄三从来不看白莹的小说。就像他也不屑看知网的论文。他和白莹既没有绝交也没有经由岁月流逝累积任何有意义的交情。他们就保持在一个稳定的不稳定状态。阿胖曾对狄三说,你俩可能是发明了一种新的人际关系,难道巴黎人是这样的吗?狄三觉得阿胖是嫉妒他,他享受这种嫉妒。哪怕就为此,他都要努力维持住这种发明。反正也不花什么精力。
“你最好不要看她的小说。写得不好。真的。特别瘆人。”阿胖劝狄三说。
“上海人谁会看小说,不忙吗?小说里能有什么啊,有炒股之道、拆迁之道还是移民之道啊?听说她还懂环保、懂科技、懂女性主义,吓唬谁啊,她高考数学及格了吗?”“她给我们母校认捐了一排椅子。”阿胖轻声反驳,“高考数学也及格了。91。哈哈哈。”狄三无言以对。
“她读书的时候还帮你写过一篇论文应付通识课,叫《知其不可而为之》,是不是?”“原来不是《人不能低下高贵的头》啊?”狄三心里嘀咕,“你怎么什么都知道?”狄三问。
“你跟我说的啊。”阿胖回答,“你这样下去会老年痴呆的。”狄三没说话。但他没对他说过。他很确定。也许是白莹对他说的。
“我去见了白莹。她现在是个名作家了。”阿胖说,“没说到你。你放心。我们从不谈你。她后来送了我三本书。”狄三的表情突然变得很不好看。因为中年的缘故,他抿嘴的时候甚至还有一些黑脸的意思。
“你小心被你老婆看到。”狄三对阿胖说。
“没事,她知道。她读过。我俩一起去的。”阿胖悠悠地回答。
“文艺界听说挺乱的。”狄三说。
“她还好,”阿胖说,“去年卖了几条故事线,买了个房子。”“这么说她倒是有财产的啊。”狄三说,“啥故事线那么值钱啊?她没出卖国家机密吧,哈哈哈哈。她能写啥啊?小作文的路数。”“苏梅岛螺旋桨杀人案和冷热桥杀夫案。”阿胖冷峻地说。
“开玩笑的啦,看你紧张的。”阿胖看狄三脸色比非升即走差点没过时还要难看,只得帮忙缓颊。冷峻原来是开玩笑。
“你喝多了。”狄三咬着牙说,“当心你老丈人来找你。”我怕的不是他。阿胖想想,想想而已。
四二○一○年的春天,那天天气很好,白莹记得清楚,她在微博上看到了梦伊的死讯。
那是白莹快要大学毕业的时候,适逢次贷危机后,文科生的工作并不好找。她在一所二本大学学中文,同一所学校的高中同学还有狄三和阿胖。狄三学哲学(因为没考上别的),阿胖学计算机,大三的时候,阿胖退学,去美国社区大学混了一年,最后去UC系的学校重读了一个本科,洗白了学历。他比他们都晚两年本科毕业,但对男人来说,耽误这两年不算什么。阿胖回国时结了婚,还去了银行工作。这在当时也算是一个颇为奇怪的生涯选择。奇怪的点是,若是求安稳,他又何必花那么多钱独辟蹊径出国留学。若是想在银行上班,也可以在美国的银行上班不是吗?但阿胖从来没说过什么。他看起来特别随遇而安,特别灵活,“都可以,没问题,好的哟”。他甚至没把孩子生在美国。在白莹看来简直不可思议。
如果没有狄三,白莹也许真的会喜欢上阿胖。她也说不清楚这中间的原委,仿佛每次她差一点就要接受阿胖时,狄三就会冷陌生头为他俩这拖棚的歹戏续上一段插曲。回过头看,那插曲又什么都不是,什么含义都没有。二○一三年阿胖结婚,他最先退出了这个无聊的青春游戏。
婚礼时白莹见到了狄三,那时他在法国留学,也顺便洗了学历。他们加上了微信号,那是分手后新出的社交软件,接续着MSN时代没重点的聊天。只有她兢兢业业地从二本毕业、工作、工作不顺……有时写作小说解闷时,白莹会回到记忆中那些乍暖还寒的普通日子。她还抱着高中三年一直背的Jansport书包,左边侧袋放一瓶水,右边侧袋放一把伞,打着三份工,一个校对、一个家教、一个枪手。在那倒霉的一年里,她当校对因睡眠不足没有看出领导人的名字多写了一个字被辞退、当家教时遇上了老要闻她头发给她喝饮料的男主人产生了恐惧的阴影、当枪手时遇到了不讲理的甲方,硬说她交的星座故事在网上查得到写作痕迹,会让人发现这是她写的。这不废话吗,白莹心想,是我写的啊,你老人家出个星座专辑找代唱十首歌不更容易吗?但对方在电话里对她说,可以让她在上海混不下去,出于对玄学本身的尊敬,她只得退缩,最后连尾款也没有收到。那之后,白莹再没信过星座,还在小说里极尽所能讥讽星座专家。她也不太相信男人,只是她不再像早期写作时那样痴迷于在小说里杀死女人,转而投向杀死体力不对等的男人。这增添了创造的可能性,毕竟因为难,所以才需要一些技巧、一些推演、一些经由智取抵达使命的想象力。有一次编辑实在受不了了,对白莹说你要是再“杀夫”我们就不给你发了。白莹好声好气赔笑道,“没有没有哦,这次没有了,这次故事里的丈夫,他是自杀的……”白莹唯一将信将疑的只剩下文学。这能短暂给予她生活里不曾有过的力量。
“你还在写小说啊!听说你们这样的大龄文艺女青年,只会做西红柿炒鸡蛋,是不是这样啊?”阿胖结婚那天,狄三对白莹说。这话她一直记在心里。有时她能感觉出恶意,有时又觉得没什么。但那时的白莹,还不敢怼脸骂他大傻逼。她甚至还想问问他近况,会不会回国工作,会不会记得她给他写过那么多论文,为他跑腿逗他开心,不管他和谁在一起,会不会都和她是一辈子的好朋友。
白莹按照自己制定的日程生活、打工、写作。每三个月制订一个写作计划。她几乎写遍了中学到大学的故事,有些是听来的,有些是真的。包括女班主任每天中午在厕所里帮打完篮球的男同学擦汗,男语文老师举着考卷问“这个没写名字的男同学给我站出来!”等等荒谬奇事。慢慢地,白莹开始学会把这些校园生活的细节和都市悬案结合在一起。许多人在小说评论中反馈给她阅读想法,夸她了解上海穷人的生活,也洞悉人性阴暗面。也有人说她的点子是抄袭这个或那个举世闻名的惊险故事。粉丝会为她反驳,最常举的例子就是一个叫《升水》的小说,文笔青涩但有一种奇异的忧虑和宿命感。《升水》写的是一个新婚的女高才生,蜜月随丈夫一起去海岛浮潜,后不幸遇难。她的丈夫说了一些奇怪的话,当然女主人公也是,这就有些阿加莎·克里斯蒂,虽然推理不足,但胜在氛围,仿佛受害者和加害者都知道厄运即将来临,他们没打算逃。故事里的女高才生从北大毕业之后就去美国留学,很快在留学时遇到了后来的丈夫。她是一个浮潜能手,得益于优渥的家境和认真的练习(尽管小说里对海岛度假及浮潜知识的描述都很不对劲),那次螺旋桨事故发生时,女主的丈夫和船长都在船上,照常理丈夫知道她还在水下。他没有说。他确实也没有动机要杀害她。他甚至在她死后,还收到了亚马逊的几个包裹,那是他买给她的新婚礼物——来自法国布尔高涅的一瓶葡萄酒。后来有人直接评论白莹小说的爱情观,堪比《西游记》里取经僧遭遇化斋,一化斋就能惹来杀身之祸,美其名曰——“没有男人能活着走出白莹笔下的蜜月”。白莹于是顺水推舟给新的小说集命名为《蜜月》。如果不是写作,她不会身潜各大论坛寻找夫妇相杀的故事。有些民间团体热衷于报道每天发生在全球的杀妻案。全球杀夫的故事则要少得多,这给白莹留下了许多创作空间。拜互联网普及的恩赐,如今在自己难以企及的生活细节上,她也能更娴熟掩饰自己的无知。她最近写的小说,是在数字游牧时代的女性婚姻风险,借用了美国二十世纪三十年代沙尘暴时代的“奥克佬”概念,生硬地套用在了她的凶案故事中。她喜欢沙尘暴十年的黑暗隐喻,那真像她十八至二十八岁的人生。怀抱着希望独立寒秋,其实就是傻。然而“傻”却是黑暗人生中唯一动人的东西了。
白莹的故事刚一发表,就有播客找她对谈。这是她稀少的一次访问。谈得还挺好,像那么回事。白莹乐呵呵地把访谈二维码发在了朋友圈,却收到了一则意外的回复,来自她这半辈子人生唯一爱过且在小说里杀过无数次的人——狄三。
还紧跟着一个其实已经可以轻易看穿她、却从没说破她的阿胖的——一个赞。
友谊啊,太绵长也苦涩。
五“阿胖让我们给她女儿想个名字。”狄三对白莹说,“你看你现在都是名作家了,我想听听你的意见。所以请你吃个饭。”白莹知道这就是个幌子。她已经能够识别狄三嘴里“我们”的调情(还是挑衅)意味,以及他压根不需要她的意见,他这辈子就没需要过她的意见。他纯纯地就是挑衅,讽刺她是一个作家了不起死了。他也许已经知道了她这些年对他做的事,小说里的事。这也不怪他。谁知道都不乐意啊,毕竟他还活着。尽情讽刺吧。白莹心想。对眼前这个人,她倒是早就过了患得患失的年纪,反正认识她,算他倒霉。
“我觉得就叫谢梦伊不错的。你觉得呢?”白莹问他。
狄三狡黠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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